父亲回家 父亲回家,会投来惊奇目光,不明白 我怎么像一只乌鸦,好像只是 偶然降落在这屋子的床沿上 和这黄昏在做着什么秘密的清算? 我另一位父亲不会对我疑问。 是他让我成为跨入夜幕的鬼魂, 可以聆听见他一寸又一寸 不断加深的沉默。 他不开我的灯。 我在听。 我在调我的刻度。 发表于《诗刊》2016年叁月号(下半月刊) 夜祷 睡眠松开口袋。 手向床边摸索着,像水 不断试探着岸。抓住 一张长着上帝面孔的纸。 草地上的一个瓮瓶, 藏着一只月亮,等你循着地上的 脚印而来,往里倒进更多的水。 生命有尽期,而它永远不会被装满。 发表于《扬子江诗刊》2021年第6期 灯房 灯,许多的灯,不同颜色的灯, 曾悬挂在屋顶上。后来,她陆续摘掉 红色的灯,摘掉黄色的灯,摘掉紫色的灯、绿色的灯...... 蓝紫色的灯、银灰色的灯、藕荷色的灯...... 最后还剩一盏灯:整个没有灯的空间是一盏暗了的、最大的灯, 她把它也摘掉——于是, 所有颜色的灯,在空间空缺的空间里,又一盏一盏地 亮了起来,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 它们看起来与之前的灯完全一样,但只有她知道 它们变了,在一种不变之中。只有她携带 这变化,携带一盏从前她也看不见的灯,一盏 微型的、沉默的、内置的灯。 一盏与外部任何颜色灯盏都有所不同 又不会去遮盖它们的光亮的灯。 发表于《扬子江诗刊》2021年第6期 病中,在被窝,想起那些黑鸟 它们才是我的大师, 它们懂得黑, 它们懂得回避清晨与夜晚以外的大街, 它们懂得停在树下,踩几步独舞, 当人们的脚步来临便警觉地 窜向树梢,懂得 窜向树梢就可以吟唱。 但它们有时并不飞远,(在人的房屋内 踱步,把具体的家具与语言查看。) 虽然它们也可以飞远,它们 也懂得明亮,用自己天生的 黑羽毛的方式,它们也会专注地 啄着没来由的光。 它们懂得季节,就像不懂得。 懂得昨天今天和明天 自己都是同一只。 它们中的这一只 和那一只没有分别, 都是黑色的,都是同样的黑。 他们懂得日子本该如此, 懂得自由不是要去成为什么,而是 可以不去成为什么,就是搬动着 黑,从一处挪到另一处, (慈悲的黑,僻静的黑)。 发表于《江南诗》2018年第3期
傍晚 我怎样按黎明的叮嘱, 来到了你这里。 我俯首,在你里面 整理一些物质的序列, 让我更惊异的是 当我抬头,发现 你的山脉朝向 不可知的方向奔去。 我的手上捧着一本书, 我读了很久很久, 一直翻到 它的尾页, 然后,每次, 那一页都从我的手中 水一般滑落,变成 新的一页。 歌唱的房子 从半山腰的一栋民房里传出 他热烈的歌声,那就像是 那栋房子正在吟唱。是否能想象 十一月的一条弯曲的银色山路, 只有偶尔的车辆通过,而歌声 在它寒冷的空旷之上 冲动地流淌,令它的寂静 加固,当这栋房子就像 一只孤独的动物在发情。 那在颤动着,变形的事物 是什么?我们认得它的男主人, (从未看见这里出现过女人的身影), 六月时,我们曾亲眼见到他 只穿着一条短裤,一个人埋头苦干,近乎 野蛮与天真地挖掘 房子侧旁埋伏在肥沃中的 蠢蠢欲动的夏季土壤。就好像他是 那片莽荒之地的上帝,正着手于 用泥创造出一个人形 以及他身上的肋骨。 十一月的这一天,这栋房子 如往常一般,从来不曾移动, 但同一种动静,第二次 在我们的内心随着歌声漂移。 最坏的日子 没有一片灾难的雪花 落在她身上,也没有一声圣洁的鸟鸣 传入她耳中。她说:“最坏的日子,就是这样。” 没有夜晚的城市,也没有了白昼。 蓝色杯盖下,一封信被扣押。 寂静的水域被抽干。迟到的暴雨,还堵在路上。 钢丝悬在半空中。她跑到街上, 想要找到那栋房子,想要敲门, 想要找到那个人,但不知道他的姓名。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多么漫长,拖着斜斜的影子, 还不愿意接管的一月漫不经心地 站在另一条街,将手插在裤兜里。 一张写好地址的纸,撕碎在地上。 镂空花瓶 从隐约的视线之中,我看见 那弧度,那弯曲的。 我知道,那丧失的,永远不会消失掉。 它因此才被称为“丧失”。 抽离了身子,却 留出了更多。 看这个花瓶,匠人打造 它其中空着的部分—— 来使它成形。多么可怖, 现在,我正望着这部分形状 在自己身上渐渐成功。 望着命运的手在工作。 发表于《诗林》2016年第3期 “爱” 有时我把它藏在抽屉里,和 那些重大的秘密放在一起,也就是 那些幼年小玩意儿:一块橡皮、 一块表、一片枫叶书签。有时我把它 装进信封,寄出去,它被 退了回来,如果我寄的地址 太远,寄到了过去或未来,它就回到 我的现在的房子,我要先做好一名收信人。 有时我是个学写字的学生,把它 认真写在一张纸上,却在另外的时刻, 可能是魔鬼的时刻,将纸 剪碎,它变成一个个零件, 反照出零碎的我的形象。 有时我将它重新拼凑,悄悄的。 我又看到一个人形在镜中塑起。 我希冀它是一盏静悄悄的小夜灯, 可以在它旁边躺下,睡眠,再 重新醒来:打开窗,站稳,看见 它在外面,地平线上,彻底没有形状了,在无边的 外面,成为对我新的诱惑。 感激你的生活 你知道一边使用精致的杯子 一边翻看时尚读物的场景 不会给你带来什么。 充满感激地望着苹果 腐烂的那一部分吧, 充满感激地望着 手指流血的 那一道线吧, 充满感激地望着 面包被夜的老鼠 啃食掉的那一面。 这么多年了, 你知道 你望着的是 诗。 腐烂、 脏、 痛, 但它就快从中 诞生,晶莹剔透,在一个 马上就要孵出新生命的鸡蛋里, 是的,诗 啄着,在 气味难闻的草堆里 就快露出脑袋。 爱的真相 洋葱, 我在试图将你剥开。 一层又一层。 那么多人都 写过你。 你的复杂。 我试图也接受 你同样的诱惑。 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警觉到 你的花招全来自笨拙的内核。 为了它,我愿意接受你 狡猾的阴谋。 我愿意沦陷在 一层层裸露出来的那个答案里。 最后的最后,你最里面的 那个东西,当最后一瓣 揭开,那里如同缺席。 但仔细看,用我整个的心 与身体去看,用我 被你刺出的眼泪去看, 用我全部的危险与毁灭去看, 我就会看到它, 就是这个, 它是那么小,那么 单纯,凝聚着, 那么美好,虚空而安静。 发表于《扬子江诗刊》2021年第6期 小号的面孔 你见过那个存在吗?在一个 混乱失序的送葬队伍中,一个个乐器 疲惫地耷拉下脑袋,唯独一个小号 扬起脸,它的洞朝向背阴的方向, 那个黑色的洞,你体会过吗? 它敞开着,当它藏匿着什么,像人的 一部分,像人的一张嘴,或 一只耳朵。多少舞池中脚步的斡旋 在其中。像人无助的恶习,因为 彼此的自我的恐惧而错失的爱的机会? 躲起来的渴望,节省下来的 牺牲,或直接掐掉,仿佛不留痕迹。 小号的声音在铜管乐器中显得明亮,它唱的 却少于它的面孔所意味着的,只有那个洞 是一个无解的真相。 是的,我不在说死亡, 不在说灾难,不在说任何重大新闻, 我不在说一个像巨幅广告牌 即将砸下来的令人震惊的词汇。 只是它甚至带着美感的高音令我心痛: 那些没有失态的, 那些平静的,却需要忍受的日子。 棕榈树
名画家或摄影师作品中的 任何一棵树,都比不上 现在我从它的 幽暗下面穿过的 这棵棕榈。 它们都活着,活在 画布上、照片上。 且会一直活。 只有它令我突然感到它 会死,因此它才 在此刻无比真实地活着。 湿气凝聚在叶片上,吸引 金色路灯光,它微微颤抖, 告诉我这是一个唯一的黄昏。 这里有一个唯一的我。 一个有所缺失的我。那夜 有一个人从我体内取走了 一小块,留在 那条街道。 总有一日它会 从某种定义上回来 还原我。 但请在—— 不还给我的时候 就别还给我。 这样在瞬间里, 这样在失却里,这样和 一棵会死的棕榈一起 活着,是完整比不上的。 发表于《江南诗》2018年第3期 感官世界
因为一位陌生的少年,我又回到 感官的世界里。 我们搭同一辆巴士,他坐在我前座, 穿一身竖领运动衣,却像是活力在裹着 与自身相同又相反之物。侧脸的 眼睫毛长而浓密,它造出阴影。 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 目光相接。像星与星交汇的不可能。 同在终点站下车,我们一前一后, 他抽起烟,深蓝挎包沉甸甸, 想要把向前走的他拖住。在细雨降落的 大街上,他贡献这含蓄的感官艺术。 我熟悉的青春,我逗留过很久的那片海岸, 我曾沉沦于它,现在依然 为之迷恋。海水从不可能彻底退潮。 我所熟知的一种宝贵品格就在 那条蓝白相间的远去的海岸,在 大街上可能突然再现的 生涩的表征里,偷偷地生长。 当我拐进小区弄堂,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穿过一排树荫不再看见 他的身影。他是否会想到 一个陌生女人想要为他保存下 一副少年的形象,担心有一天他很可能 为它感到愤怒,出于打造它的意图 而完全毁了它。 发表于《江南诗》2018年第3期 所谓奇迹 甜蜜的时刻再次降临, 与年少时体会过的一样, 并不比那时更强烈,只要与那时一样就足够了。 有些能力并不是随着年纪的增长 变得更加丰厚,而是在你正值青春时, 它就抵达了顶点,它正是在那时 不为人知地纯熟如同金字塔。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保持的,从不要求 得到更多的快乐,而是只要 这快乐的质地还是如此简单,它所来自的地点 也还是原来的那个地方,它也还是原来建造的样子: 没有挪动哪一条石头,也没有修理哪一盏灯, 没有破败,也没有更加兴荣。 记忆功效 庞大的水产市场如同一只上岸的水生物, 货车钻入每条分岔路的神经,工人们 一波连接一波,彻夜换岗 运行它的生存。咸腥味从每个角落 如同汗腺分泌,延伸至大马路的潮湿。 那对情侣将在马路对面旅馆的窗口向下 俯瞰这一切的同时,被某物从更高处看着, 牌面被一轮轮地翻转, 但并非没有一点点的主动权—— 他们会记住那种生理的味道,会在记忆中储备 这些流动的彼此啃食借以存活的灯火,为了 照亮几个月或数年以后也许到来的弱光的日子。 发表于《海峡诗人》2018年春季号 本性 ——兼致卡瓦菲斯 在夜里,重回感官的愉悦。 回到纯粹的色彩。忘掉 辛劳,也忘掉聪明的知识的游戏。 不需要用头脑理解,但需要你去成为。 落在露台上的月光、爵士乐的 流淌、洁白的身体、一朵凋谢的安静的玫瑰。 渐渐能感知到你所是的, 而丢掉你所拥有的。 六月 比起喋喋不休的精神,更加 可靠的是记忆和肉体。 卡瓦菲斯穿越回二十六年前 在岁月的淡暮色中 会看清当时那个燃烧的六月 两个人之间放纵的气息 是一种怎样的被神默许的艺术品—— (神的手像是随意地在上面搁置了一块布) 它一半被六月袒露,一半被六月完美地隐藏。 *卡瓦菲斯:(C.P.Cavafy,1863-1933),希腊现代诗人。 发表于《诗刊》2016年叁月号(下半月刊) 灵魂之先 他的健硕的体格,有力的臂膀, 在黑夜里如一盏矿灯的唇。 这一切都叫人怀念。 肉体在忍受分离之后会更加辨别出 那样让人活着的伟大的事物, 并非寄存在肉体中,而就是它本身。 灵魂甘于与它结合。 他们曾是共同翻越道德藩篱的一对, 在不被人高看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将一份权利摘得,它不会是 地上之物,如同垂挂窗前 向他们友好微笑的星星。 难以驯服的高傲的肉体在敞开, 它像匹烈马,是它选择了骑手,在灵魂之先: 更加直接地活着,更加诚实地愉悦 或痛。
相爱 当他们相爱,他们就变得 脆弱,他们就褪去壳, 就向对方打开自己的伤口; 他们就变得宽大, 他们的伤口就变得美丽,彼此编织的注视 让它们变成胜于玫瑰的装点。 当他们相爱,就会有一所医院,他们既是 病人,也是照护者。
途径青春时期的城市 我回不到那座城市了—— 当我在最新的旅行中途 停靠于它的车站, 它的商店、人群和话语声 没能像从前那样消耗我—— 在爱的强度中。 一些形象消失了,一些灯光 变得与我无关,如今 我只是它的一个过客,略带激动地 望着它,但回不到它里面。 布列松的一幅摄影 那个衣衫褴褛的印度穷人 仰躺在他精致的寺庙里, 筋疲力尽,也许睡着了。 他的寺庙温柔笼罩他,爱他, 阴凉地庇护他,保佑他的梦乡。 我说的是当阳光将画面之外寺庙的影子 照射在一堵破旧的墙上,而那位穷人 正好躺在墙前面的石埂上, 那一幕就真的发生了。 清空练习 我抓起那些我熟悉的事物,以及 未知的事物,填满这只袋子,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 那鼓胀的感觉? 这可真奇怪。 不扼杀一只袋子的用途, 尊重这一点,日复一日地喂养它。 但每个晚上我会再把事物一样一样 从中取出。通过变化去巩固 它的容量,也巩固 它成空的能力与本性。 诗 这并不是一件 在抵抗虚无的事。 它是虚无中的一员。 是奥克诺斯* 在编灯芯草。
在要编下一条时,上一条就被驴子吃掉。 奥克诺斯被吸引,他手指间流曳的 光,这在每一瞬间消逝之物构成了 他漫长的日子,这是多么真实!
相比之下,那座他建立的曼托瓦城 是怎样得与他无关,怎样不真实的虚妄。 * 奥科诺斯:歌德编写的一个神话故事中的人物。他编草喂驴,每编一条灯芯草,上一条就被驴子吃掉。 无题 烛火在款款摇动, 冷烛与热烛参半。 室内的每个角落 都被它拽着。 我意识到我不能说 我身上所发生的过去 是虚假的,也不能 说它是真实的。
就在窗外,树与树 之间的偌大的黑暗 之中,我怀疑存在着 什么。可以说除了 这看不见的什么,其它 什么也不存在。也可以 说这看不见的什么, 让其它的一切存在。 二月书 无处 无处可去。 没有一个人替另一个人 疼痛。 每个人都被一种虚空绑着。 耶稣死后 谁在寻找耶稣手心的钉子? 谁期望自己手心那阵骨头的被穿透, 而不是城堡的砖石 也不是语言的桂冠? 而配得上钉子的 那个人在哪呢? 公告 公告里,没有 错误的字, 但完全正确的 不在这儿。 还是到走私的日记里, 去将一些残骸 甄别与拼凑吧。 浪子 那个小男孩,他的母亲 总在别的地方忙碌。 他总在那片空地上 闲逛,在明亮的路灯间, 在细雨中独自长大。 在疯长的植物间,训练 绝大多数人遗失的视力。 他有一种特殊的疾病。 他也有一种特殊的健康。 脸 想要在陌生人的脸上, 找到自己 被遗弃的脸。 想摘下口罩, 让他也可以辨认。 多雨 二月的天空为什么 一直在哭泣? 最宽大的圣者 也会流泪。 桂树 谁制造了子弹? 谁用自己的恐惧来制造出他人的恐惧? 谁试图将弱点美化? 成排的桂树从不恐惧, 它们从不制造, 它们只有根、茎、果、 枝干、叶与落叶, 它们不会彼此残杀。 三月 三月,会是另一个已经失重的二月吗? 那个没有时空的存在 是第几个月?还是要相信它, 它在十二个月份之外, 却又是它带我们着陆在每个月。 审判 在审判面前, 我希望这些字给我加重, 像我的肺,我的胃, 而不是帮我松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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