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杨炼
本期主编:杨炼   编辑部主任:田庄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的诸多奖项,其中包括最近的波兰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国际文学奖(2024,5月华沙颁奖);英国笔会奖(2023);英国萨拉·麦克奎利国际诗集翻译奖(2021);中国首届汨罗文学奖·九歌奖(2020);意大利苏尔摩纳奖(2019);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8);英国笔会奖暨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2017);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2016);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4),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12)等等。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长日回眸(第一部)
杨炼

长日回眸

 

一部书:圆·心

 

 

死亡是一个原点  召唤我们回来

 

像你那天走在俯瞰海面的小径上

海风呼啸  不知是谁在呼啸

灰蓝色的茫茫  刮疼耳际

粉碎我们的茫茫

 

像我那天攀上想象的峭崖

朝着天边看不见的庙宇

狂风正把所有日子吹成一个长长的日子

一百年  不曾移动肉体的乱石

松针后边  小海湾汪着清澈

粼粼水波  石子  摇荡记忆中的涟漪

相隔万里  既不变大也没缩小

还沉在眼底  多少身影正浸满一次回眸?

 

谁呀?你问  我问  天使存在吗?

调转望远镜的道存在吗?

可怕的声音裸出我们

曲曲折折的小径蜿蜒向前  向后

行走的卦象  叹息的卦象

剥出又剥出我们从未抵达的

早已走过的一个城堡  一座庙宇

一种苍老的爱继续揉搓着阴暗的建筑

 

谁?像一支掷出的竹简

写满了字  背对着字  听刀锋刮过骨头

听到退无可退的一刹那  永远

1:1打败历史  量身定制成断壁残垣

回眸看不见灰蓝色的茫茫  回眸

本身就是灰蓝色的茫茫

从一天点点滴滴漏出

一个隐喻  一大群亡灵

 

2023,1,19

 

 

 

二  (史东山)

 

        黑暗的血缘

        令两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相依相连

你屋子里的灯光再没熄灭

你呀  拍摄过太多的死  没想过

自己的死  悲剧和舞台并无联系

妻子眼中的泪  晦涩如下一个脚本

        短如经纬线  细如经纬线

一天  隔开前世

                一个被通缉的形象

                拍打出第一声啼哭

我  是你第几次出走?

纯黑的一夜  被你选中或选中了你?

重逢一部阴历中千百年的冤魂

                我的出生地是假的

                像你的死只能是假的

        两个毁灭搂紧一朵小小的烛焰

 

硖石镇的老宅拖一条长长的鬼影

海宁  谁家的气质没秉承海的浊黄

黄浦江码头上  迎着噩梦的艳遇

        君子乾乾  谦谦

一个半小时足够讲述多少从生到死

八千里路云和月  白区的句子

        再远  也望不到一九五五年

那烽火  不在古北口

在甘家口  遗书中“彻底的休息”

没人猜到为社么  你清清楚楚知道为什么

灯下  相顾泪千行

                打磨湿漉漉到来的我

                一个你未完成的角色

                这命运得没完没了演下去

 

这荒谬  这必然  一个决断

        隐没于母亲的眉眼

淮海路  高福里的废胶卷

说剪掉就剪掉  无星无月之黑

女儿忘不了的黑

死亦有道

当生被死填满

你也决定了我不知所措的血肉

“每个人身上背负了多少人”

“一代代亲人抱团转世  外边

才是灵魂的汪洋大海”(那女人在悉尼说)

每个人带着呵护的同心圆

可我能否相信自己被俯瞰?

追悼的言辞  抚慰的言辞

砸断儿子钢琴上的五指

弹奏  漂泊的诗韵

我的今夜无限远

君子  毅毅

睡眠的巨石碾碎嫩如蝶翼的婴儿

一个纯黑  惨痛的美学

继承向死而生

渡过忘河才坠入人间

 

 

2023,1,26


 

 

三  (“炼”)

 

行行重行行  这别离

生与死何止万里

一首古风  佚名

因此有我的名  血肉草稿

在伯尔尼  冥冥记住的房子

在伯尔尼  草坪那边父亲走回来

                空空荡荡

                一张遗像留住微笑

        像枚发黑的叶子

        年年二月  重申着谶语

 

一首古风里多少天涯路

行行  一个字走不完

一次不假思索提纯了一生

冶金一如冶人  冶人一如冶诗

从火柬声

父亲翻开过这本书  我的第一页

                 浸进阳光的白雪

                   回望中片片暮霭

                   山脊线  总在天边

把“大地”一词刻入眼底

重行行  我的北风  我的南枝

我是否能认出诀别的我自己?

能否再碎裂  一提笔

爱过  吮过  不轮回的时空  就被证实?

 

一座房子不得不是一座鬼府

两只骨灰盒并排盛着

不曾远去的欢声笑语  周年打磨沧桑

围在灯下  一绺白发像幽香的金属

丝丝反光  1976  1978  2020  2022

死者们的冬夜注目下  历史锐利如一个人

人形的坍塌里

一层层石块  瓦砾  血渍

        记忆覆盖记忆

重叠成遗忘  你是同心圆  我是同心圆

抹掉直径

        唯一一个同心圆  再多一还是一

 

挽歌  都自背影提炼而出

“我们新的家庭”(诗说)

那蕊拈起游子

母亲书写的笔迹

比万里外一次托梦更娟秀

一种凝视汲取着时间

过滤掉时间

总能找到预期的心碎

我们走出多远了

这诗行的宿命就酝酿多久了

思念炼金术  越惨痛越甜美

一支蜡烛  熔铸黑暗的形式

        亲人们在此  被历史用尽的名字在此

        起点上一页向我附身的札记

        历历在目  我正淬火成灾难的神赐

 

 

2023, 2, 4



 

四  (流亡之书)

 

        亡命  叹出谁的命?

冷艳的大海一次性收容

 

“你不在这里”(友友说)

一支湛蓝的羽毛笔加一只红松鼠

停在窗台上  又一个早晨从心里递出

 

又一阵狂风。吹走

刚刚写下的字  一本书

怀揣一千本书

 

        一个人的天空  锁定

        一切目光撞墙的折断声

 

柏林的无限灰(努涅斯说)

给我一个窗口  让我看海之远

陡直地立起  一双断脚一步步攀登

 

钉在我头上的海鸥

                也钉在你头上

                一声荒凉  无边的啼叫

 

        数着日日增高的悬崖一动不动

        数着浪花簇拥的船头一动不动

 

窗口  敞开海湾两侧的怀抱

你不在这里  而我们都在这里

把贯穿百年的耳鸣听成天使在叫喊

 

这么多诗歌  浸透历史

吟唱这么少的人生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框着跋涉

 

嵌进不停离开的  回来的夜影

一盏肉质的古老灯碗中

 

我们熬尽的油哧哧溢出

我们优雅的无家可归

一缕烟  只是香的  且一直香着

 

一条又一条街撕开骄傲的绷带

历史是我的主题

鬼魂之爱是历史的主题

 

读到  出海口在每秒钟

阴郁如不可能  明媚如不可能

 

泪涟涟的鸟啊(塞弗里思说)

整个早晨我凝视你  孤零零摇荡在树尖上

突兀的船桅

 

翻阅破败的绿

一块乌黑的石头  细数

风的洪流  踅入同一个传说

 

不让你安睡才配称故乡之梦

未竟之美已高达未竟之痛

 

 

2023, 2, 14

 

 

 

 

    微暗时刻,钟声响起来。

说是钟声,其实无非在敲半截破铁轨,锈迹斑斑,挂在场院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锈归锈,当上工的钟敲着,声音依然洪亮。

    你总记得那场院,不管过去了多少个早晨,钟声照样把你唤醒,沿着蒙蒙亮的土路,向它走去。

四面八方的人都在向场院聚集,影影绰绰中,他们和你一样,一半带着酣睡,另一半在寒风中颤抖。经过的土坯墙、毛白杨和高压线大铁架子,也准时加入进来,像一阵跟上你们的回声。

一切都没改变吗?一切都变了又变吗?变回原点上,一座场院,硬邦邦压平的黄土,还在该硌疼你的地方。

住在邻屋那人也起来了,洗漱声,咳嗽声,关宿舍门的吱吖声,带来一种心动,也上路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你身前身后,仅仅隔着雾的距离,一个存在就像幻觉,可对幻觉的感知,无比真。

手伸出去,抓不住的都是断壁残垣。

你隐入你们,被断壁残垣抓着,跟随钟声移动,像一丛集合的荒草。

 

这是2023年,麻麻亮的路上,钟声里掺进炮声,也许其实都是风声?场院停在那儿,依旧不远不近,一块暗中发白的空地,光秃秃的场景,等着暗转。夏季的麦秸味儿,混成成血味儿。血,静悄悄无味。记忆一词,收容着昨天,和与昨天一摸一样的今天。地名有关系吗?一种酷热,随时可以被上演成一片白雪。炸裂之后,母亲守着身边一团孩子的碎肉,无声的号哭,牵着一张张喘不上气来的青紫的脸,鱼贯而入蜂拥而入。一卷倒放的影片,倒推回去,一个画面覆盖另一个。一片海浪,被霓虹灯染得花花绿绿,一百万座玻璃大厦的峡谷间,拥塞的人群,淤泥般铺满玻璃峡谷。下一个,一条脖子上的铁链,拴着锈锁,压坠没舌没牙的、不能喊也不能咬的嘴,只能咧着,像一种笑,加入这一年罗列的、封存的、下落不明的意象。好快呀,还没来得及记住,就被彻底忘了。空荡荡的场院,无限还原,大家合成同一个。互相问:“你也来了?”同时听见:“正在捉你”。

那么,年,有意义吗?数字,有意义吗?说是邻屋,可相距多远?一刹那心动,追着你的一生。你走在路上,恍惚觉得,在追它。一种美,有刺骨之痛,每次都无与伦比。模拟第一次,抵消第一次,既像建立又像捣毁,那合成的唯一一次。你不断告诫自己:要记住。可回头再看,却一片模糊,像在嘲弄自己的海誓山盟。多少年了,脚下通向场院的路,长得无穷无尽。也或者,压根没有距离。你们一前一后,作势在走,只不过被时间走过。窸窣作响的土坯房、一簇簇白纸压着的坟头,幻化成爆炸碎片间,跨时空崩散的鬼魂。村子,无限大也无限小,倒映在一口水井里,想起来才浮现一会儿。只有这一刻,你才发现,那个叫做“过去”的主题,永远过不去。钟声、铁链声、爆炸声,都在你里面。你就是那半截被狠狠敲打的破铁轨,呕血似地呕着声音,却什么也没说出。那只漂浮在雾里的娇美耳朵,不知自己只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只是你的一部分,而你的倾诉只到你的舌尖为止。

 

“这是什么味儿?”

“这是钟声味儿。”

“这又是什么味儿?”

“这是死人味儿。”

“它还在这里呢,风怎么吹不散这味儿?”

“因为土地浸满了它,水泥板也封不住它。”

“这是谁在说话?”

“没人说话。我们只不过紧挤成一堆,把别人的腐臭当成了自言自语。”

 

 

2023,2,22

 

 

 


     六

 

谁是谁的鬼魂?

 

悬崖上一条小径

读你  走在我身边

想你  走在我身边

 

沿着白骨路标  拨开同一丛灌木

这庙宇建在自己身上

每刹那攀登一架血肉的旋梯

 

不知道象征才一切都成了象征

 

照片回眸是一个卦象

风声呼啸是一个卦象

虚构一次隔绝  淹没一次隔绝

 

鬼魂  不可能更近了

我的岸舔进你的哀歌  清冽如无人称

你的听觉探入我的幽咽  无人称

有双重的爱  带我们在每天尽头纵身一跃

海浪雪白的刃剪贴最后一首诗

谁问  就轻轻被剪下

一重灾难赎回一个自我  悬崖上

寻觅灾难之旅  给我唯一的温热

谁呀  正品尝疼的知识  香的知识?

 

紧扣蓝的陡峭

下来  一个反抒情既非你  又非我

水波似的脚步  荡漾如肉体

踩着小小的孤独  我的鬼魂

是我自己  既在上面又在下面

字里行间托梦般渗出世界

面面相觑的眼睛  哪个孤独不是无底的?

幻象长廊间  非我即我  非你才是你

 

都沦为噩梦阴间里一首诗的原罪

 

 

2023, 3, 3

 

 

 

 七  (叙事诗)

 

        后来  只拂去一抹灰

二姨的老羊皮袄

和矮矮的身影

留在天边  留住地平线上温暖的移动

板桥二条连着河沿儿

严冬清晨一声咳嗽连着太子峪公墓

福区二排32号  死之静物

勾描“一张中国劳动妇女最美的脸”(谭老师说)

一张没开始画的肖像

完成于“善良竟如此简单如此难”(我说)

1970  大枣树像艺术节

爬满未来的诗  1978  高烧中

呓语“小跃的晚饭”令老爸垂泪

荷花谢  荷花开

河沿儿涟漪暗暗的白

 

        后来  日日中元节

                纸钱在淮海路旁烧着

                鬼火在高福里52号窗口

                亮着  幽幽  簇簇

                妈妈在睒眼  磕破边的眼镜片

是一个梦  找不回家的骨灰

是一个梦  锁住

年轻的母亲  傍着

镜头里一丛惨白的水仙

时间的弃儿并肩而来

荷花谢  荷花开

饶阳县城里一整夜狗吠

惊叫像屠宰一样黑

 

1972  二姨的小炕桌

我见证老爸生日  “五十岁后

不再有夭折”(章巨才说)

老爸穿越夭折之日  我穿越夭折之日

二姨的儿子卡在夭折那边  隐瞒三年

买给媳妇的浪琴表也在噩耗中昏迷不醒

“三个人的爱都在我身上”(老爸说)

还有三倍的苦  2020  盼儿子回来

诀别之苦  未夭折的世界

继续隐瞒众目睽睽下的夭折

黄土店一如半月庄(鲁尔弗说)

中元节的火舌

钉在命里移动

荷花谢  荷花开

老爸挤在死者仓库里的那把灰

冷却时间之灰  人之灰

 

小跃就这么没了

和无数人一起没了

2022  那个早上  手机报丧

一副还原的小骸骨找不到存放之处

条条大街在幻灭基础病中逃难

安魂曲  唱者听者都是聋子

望不到头的车队踅入心死的喷火的炉口

不知在哪儿的墓碑

不在乎沧桑的东倒西歪

一生的故事其实只是一次作废

像块封住妈妈的黑冰

荷花谢  荷花开

荷花说  哪个过往没唤做后来?

后来  再来  目睹我什么也不是地粉碎

 

 

2023, 3, 10



 

八 (大海·慢板)

 

望向哪儿海都在围困

逼人的乌有  不远不近

再多年龄也只一瞬

慢慢来(父亲说)  大桥下

一大片紫罗兰的颜色

眺望隐在一树绿荫里的房间

每个尖端上跳跃的光斑  身体

呵护如海浪  一个生成另一个

这是春天  友友的眼睛在成形

等待  用鲜血诞生一次

用离别诞生一次

慢的叹息  依然鲜嫩

怀抱一个被涮洗出的早晨

 

海浪荡漾  亡命

水珠的绿玉悬在俊俏的脖子上

水的故乡  一处就是到处

到处也从未离开久久眺望的那一处

        不停渗出  不停洇开的根

                慢慢涌向岸边

                弯的眉眼描着

                笑意  一首诗倚着黑暗

被接住  被认出

        大海持续低音的胸腔里  何来厄运?

 

登上楼梯像登临

永不到顶的烽火台

急雨碎石撒向奥克兰

格拉夫顿路137号腐烂的窗户

框住疾驰中的长白云岛(毛利人说)

友友和我拉着手  钻过桥洞  

一步之外  伦敦李河谷的沼泽

像个血型  雨声的荒漠间

一座博物馆璀璨如天文馆

附身的石像都湿漉漉的

柏林  天生与你押韵

        流亡般明亮  一封优雅的信

 

        仍在找收信人

谁呀?一个问句里 

波浪的形象绣满大海

谁是自己一层层乌青的伤口?

暴烈的蓝绚丽的蓝  继续陡直溢出 

是这个句子  眺望自己出海

(让我贴近友友耳边说  用水雾说)

让一个思想分娩一种被继承的美

让朝圣越缓慢  越辽远

满树繁花

银光闪烁

我们从未在视线里消失

        嘴唇上满含咸涩的吻

        海平线和这首诗同样无穷无尽

 

 

2023,4, 11

 

 

 

九  (《引书》)

 

        孩子们眼里世界太苍茫

 

孩子们来了  眼睛盯入眼睛

脚步紧跟脚步  没有迟疑

悬崖下的新绿不让你们迟疑

地铁隆隆作响的轮轴

容不得你们迟疑

张家界莫非是张家山?(考古学家说)

摔碎的血肉莫非摔进出土的血肉?

斑斑点点溅在鲜嫩的竹叶上

隧道漆黑  漫长

这一站必须是你们的终点

不走了  再逃也逃不出跌落

一如乌青岩壁上的投影急速跌落

远古的泪浸进此刻的腥香

一跳那边  瓶子那边  朝向

虚无跨出一步  不听惊呼  让血歌去吟唱

 

这超前的  最后的一站  得多无望

才能越过厄运  掐灭自己的光

这死两回  古今何处寻(庞德说)

母亲不再变白的头发(策兰说)

中文  请删去母亲一词(我说)

而孩子们删去自己时

把“天”字留在这里  把“安”字

留在这里  把奈何桥筑进

蜷曲的身体  只一次走过

        摇摇晃晃的风景  车厢

                像恶臭的人生

                只剩呕吐

 

导引之书  导向

哪儿?春生  夏长  秋收  冬藏

可今天  彭祖之道劈头撞入死亡

孩子们不要春天了

那手拉手不看深渊地纵身一跃

比河边柳色间挤坐的人群更幸福

围拢同一阵绞断肠胃的烧痛

比穿行于无动于衷的花圃更幸福

铁链拽着你们的青春

彭祖之道啊  给孩子留下什么?

一口苦如胆汁的药

一双捻灭烛焰的手

一种断  断然如无意义

不平心静气又能怎样?(晓渡说)

        我们回来又回来  乱石那样野树那样

                围观你们的乌有

 

每个人的乌有

这历史  用毁了母亲毁掉孩子

毁掉孩子就早已毁掉母亲

一条脐带从死到死拽着我们出土

彼岸  从未远于刻进肉里的

挂不掉的字

年年新绿的血衣披在身上

 

一阵紧紧裹住我们的冷忍着流淌

 

2023, 5, 4



 

 

    我们约好了。

相遇,就发生在这条街上。小烟酒店,守在街角。旁边,一侧是战后残存的大厦,沉重的雕花间,依稀藏着硝烟的痕迹。另一侧是草草建起的新楼,灰暗的水泥墙,从来没年轻过,倒是和冬日望不到头的灰暗配套。这不是傍晚。永远都是傍晚。一块“Spätkaufen”①的灯光招牌,日夜亮着,不知挂了多久。闪闪烁烁的,恍惚也是一件出土文物,刚刚漂出时间的深海。

我不在这里。是否有一个“这里”?我继续走,一条长长的下坡路,总朝着海面,朝向海那边死火山完美的圆锥形。一丛丛野茴香,不会衰败,在我里面一直绿着,数着我自己杂沓的脚步。我以为一天天走在路上,其实是路把自己显示了出来。一座场院、一条街、无数条街,同一个承认开始流亡的地方。那阵海风,不停发出凄厉的提问:“谁?”用它刺痛一只茫然的耳朵。

每条街带着自己的悬崖,逼近目瞪口呆的现在。

 

“想象一下,我也许和他说过话。”

也许,我们一起去寻找过那块墓地。1922年3月28日的重大事件,挽歌、泪水、鲜花、送葬人潮,都散了。一个记忆,一件“仿佛发生在生活之外的事”②,慢动作般无限拉长的枪声,现在,真被拉到了空旷里。没人记得那个名字,这是谁。光秃秃的泥土,只勾勒出一块长方形,斜斜留在成排的墓碑外面,像孤零零掉出了历史。他那晚读过的诗句“烟青色的蝴蝶花”,消失在还没发芽的树梢间,也等着轮迴。诗句,悄悄轮迴到我不知不觉开始背诵的嘴唇上。像个奇迹吗?失去故土加失去父亲,双倍残忍的春天,得借一个人形发生两次。直到我们清清楚楚看见,只有死亡一动不动。这块墓地,必须被忘记,才再也不放开我们。一种空,不可能更满了,静静传递着风中唯一的噩耗。

又或许,同一辆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上,我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张脸,苍白、紧绷的皮肤,最不同寻常的眼睛,在幽邃的洞穴里闪闪发光。它们本身也是洞穴,从里到外吮吸着满车人群的昏昏欲睡。那一道瞥视,发生在什么时候?在记忆里抑或在欲望里?甚至只在一张印刷的照片上?关键是,它发生了,钉牢了我们的目光。他那些话,说出就成了真的,比车厢里拥挤的肉体更真,比我们没说出口的语言更真。那种理论上的、创造出我们肉体的真,正从洞穴暗处掏出,倾倒着黑压压的人群。在某个路口,电车转弯。我们知道,一代代人会重新经历这一刻。在未来的身体里,完成昔日的故事。一个个早晨醒来,变形为我们。

于是,只要想到,这条俯瞰海面的小径就在延伸。这阵狂风,不会停止。他被吹开的身体,在空中若隐若现。云那么轻薄,口音那么纤细,又可怕得美好。我们努力辨认的,是一个天使或一首哀歌?被哀歌捕获、唱出的天使?从未降下,从来自我们里面涌出,包裹住我们。他是更强的也是更弱的存在③。他充满上面也充满下面。他问,答案就已在提问中了。问了又问,那片灰蓝,带着反抒情的冷,就刻写进我们的骨头。骨头书,古往今来的仅存之书,成就哀歌的形式。让哀歌,成就鬼魂之爱的形式。这条小径上,我们无限拉近彼此,在毁灭的、相爱的怀抱里退无可退。春天历历在目,悬崖历历在目,潜望的眼睛,只能毫不羞涩地认出,我们正是天使,翱翔在分娩的啼哭中。

 

“蓝总是更高的”。

这不是说天空,而是在说海面。登到高处,你就会看见,海并非平铺在下边,而是陡立起来,像堵湛蓝晶亮的大墙,一块高矗头顶的玻璃屏幕,粼粼波动间,无数脸容,泛起,隐没,再泛起,仿佛一直向上寻找、触摸、追逐那条划定在万物之内的海平线的刻度。

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看海,就看见自己内心里的深渊。多少亡灵在对我们说话啊。一次次流亡,从惨痛和黑暗中蜕变出自己的蝴蝶。海蝴蝶,唯一那只,等着人搬空自己的时刻,翩翩飞进每个窗口。一种必然,恰如命定之爱与命定之诗。

所有相遇就这么一次性发生了。我们一词,完成一种嵌入。你通过我的眼睛嵌入我。这条街通过我的脚步嵌入我的生命。墓地嵌入死亡的气息,迴避不了,一个咸腥的质量,让走投无路的血液,找到同一个起源。这毁灭的缘分,冥冥中把结局置于起点。静静看着,一次幽会,必须不知不觉,融化在日子里。每天,就这样变成无限长的一天。海蝴蝶好近哦。日子有灵,日子灵儿,嵌满从死亡回来的不死之美。在回眸中,谁寻找,就一定能找到,一个爱,过滤掉历史,还原纯净与完满,那首诗。

小海湾在悬崖下面,清澈见底,微波荡荡,每粒石子圆润晶莹。

 

 

2023, 5, 14


 

 

    Spätkaufen: 德文“夜售”,意即开门到很晚。

    此句录自《纳博科夫传》(作者:布赖斯·博伊德)引用的纳博科夫信件,详细记录了他父亲在柏林遇刺身亡那天的感受。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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