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迹稿本(10-19) 宋 琳 之十 女巫不再说预言,女巫只为哀悼而存在。一个被挖去器官,埋尸河里的小孩儿被捞上来,她就站在那痛不欲生的母亲身后,为她挡住第二个死神。 某一天,当你出门去而无需通行证,不必感恩,要记得问候太阳。 现实追上来了,而我还在作比喻。拿走比喻就等于拔掉刺猬身上的刺。 如果我的消极自由太轻巧,我说过的话就不是发自胸腔的。 他们虽已穿上丧服,却依旧在给行将就木的制度注射效忠的强心剂。他们既怕又不怕成为殉葬品。 照相时两手放在裆前,到底是为了遮挡雄性攻击本能,还是相反? 最大的赌徒只以别人的血本下注,所以他以为自己永远是赢家。 自杀,你最后的权利,必须将它无限推迟,以至于永不实施——加缪哲学的全部要点由此融入了神学。 当他们欲将严重的事态掩盖住时总是假装在抒情,这样一来,就像受潮的木头不再能用来制作小提琴,随着语言的变质,诗歌也贬值了。 一个未被称为领袖的前领导人死了,恨过他的人转而纪念他。同一品牌的两款帽子,如何让人不去进行比较呢? 之十一 很多幸存者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你上了岸,救你的人却溺水了,你觉得他的不幸并非你造成的,你最多感叹“各有各的命!” 纽约中央公园一条长椅背上的铭文用中文写就,那句箴言出自一位医生之口。三年了,雨水在金属片上洗刷着,洗刷着……如果只有雨水一种声音……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其鬼而不祭呢?不逊?亵渎? 另起一行:大雁轮换着飞在前面。 念头被一阵敲门声所打断。外面(并非外在)的生活介入进来,易位书写——水龙头又能出水了。“我有很多念头” ——可怜的德加! 一只稀鹛那样的客人更受欢迎,它只在窗台上呆一会儿。 被训诫者的手印上有着清晰的指纹,那张纸留着他的体温,看上去足有一吨重。 “劈你的雷正在路上” ——奥维德的诅咒诗出现在一首通俗歌曲里,直到曲终也不说出“你”是谁。 从规定的主题不断逃离,犹如在梦中一步跨过一座山,一点也不感觉费力。 虽然亮着灯,一些人以为那里是暗室,以为正在密谋的事情连上帝也不会觉察。 一只被抓住的小章鱼,触手绝望地挣扎着。真的,每一条触手都是“软肋”。 之十二 对被称为“轻感冒”的终极解决方案,让《出埃及记》在戈壁滩上续写。馕太硬,有雪吗哪充饥将不会挨饿,还有暖烘烘的雪棉袄裹在身上,一直走,死亡就被甩在了身后。 冻死的山羊堆成山——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一个角落,挤在一起的闪族人的脸。 上路以前他已知道,他走不出去。 过早庆祝,如同把喜事办成丧事。 人们缺乏的岂止是耐心,当橘树“按时结果子”也成了谣言(这里不包括有意的拖延)。 一只误闯进来的老鼠,你告诉它,这里不是它的家,它就会原路返回,然而…… 每年六月,企鹅丁丁都会来到里约热内卢附近一个救过它的渔夫家里做客,身后是八千公里水路。 诗的智慧?也许盛世犬儒身上有一点。 “诬善之人其辞游。”若果你坐在第一排,他高蹈的唾沫星就会飞到你的脸上。 一些老木头做成的雕塑立在西雅图一个异乡人的院子里,压着雪。不是受难像,“没有展期”,据说也不是观念的产物,然而…… 之十三 仿佛引力虫洞中的量子比特,来自屈原的心绞痛脉冲,击中了宇宙这厢的另一个诗人。 他有一个角落,在那里他可以躲避自己的家人,在被“捉住”之前,他匆匆写下几行诗。 为了报复,他把屈辱一点点积攒起来,直到内心成为一个庞大的垃圾站。 没有什么会丢失,须臾既不增多,也不减少。沙漏里的沙子与恒河的沙子是等量的。 停电。在沙发上睡着了,感觉睡了一个世纪之久。阳光像趴在我腿上的猫,叫醒了我。 “只有一次!” ——年轻气盛时听到此棒喝的人有福了。 不把遗恨留到临终之际的人有福了。 泡在温泉里,被火山岩小山环绕着,有蚕豆花的暗香从田野飘来。 一张蒙古痴呆的脸,在自家敞开的院门里,像一朵向日葵。 诗人自传中最可信的部分是童年生活,童年是一位君主,主宰着未来。 享乐主义阅读法:应邀赴一次昙花宴。 严峻的事态:当支持女性运动的国脚阿扎达尼(Azadani)在伊朗面临处决,我们如何不诅咒:“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白日梦破灭——铁蜘蛛吞下了太阳。 之十四 把家让给投奔你的友人,扎营在木司扎。金沙江睡着了,你在篝火旁等到了来自双子座的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一滴泪,滚烫,洞穿黑暗之墙。 “我把雪山留在香格里拉,只带回一朵风干的狼毒花。” 也许会有口弦弹拨的声音从寨子里传来,牛干巴散发出好客的焦糊味。 几次遭到拒绝后,人变得烦躁。取水人回来了,但水是脏的。到高地去逃避奥密克戎的攻击,你却让阴性的事物感觉害怕。 深度报道的记者生涯让给了荒野侦探——发现一条绕到玉龙雪山背面的小路,睿智的少数曾瞻眺过那边的空阔。 原路折回,或迟或早,反身于多数。哼着小曲儿,肺活量已然不同。 千里之外,有人千里迢迢送去的寒衣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 你往昔的同事站在派出所门外,而阿赫马托娃的头巾就裹在那排队的中国女人头上。 风的口述史藏在冰下,落单的小水獭逆流而上呼唤着家人。 人要过冬,还没有一颗人造太阳可以取暖。 (给马萨和袁小兵) 之十五 凶年将尽,变化来得太晚,而死亡在加速,受压抑的病毒突然肆虐起来,连“加速”这个词也如救护车,啸叫着穿过恐惧。 人满为患,告别式只能在停尸房进行。正常死亡的遗体滞留在等候火化的私家车里,比露天电影的场面还盛大。 有人在催促他上路,好几次了!那唯物主义的老人终于听见自己对索命鬼的怒斥。 有人在算总账,开场白的排比句用中学生的口吻念出。 若干年后,她已记不清父亲的遗容,可哀乐不时回来,当熨斗熨过皱褶。 化石里的万古:那些灭绝的生物在追忆此刻的一场无名大火。 退烧药已售罄,为了降温只能大量饮水,于是有人昏迷在水中毒症状中。 癫痫夺走一位诗人,同时夺走他本该享有的老年。“说不定就会有一些意外” ——不确定的针剂注入确定的死亡,意外之外还有没有例外呢,如除不尽的剩余? “闻所未闻”的意思是总括为一声叹息;此处用“如是我闻”则不合适。 乡村救助行动——打开你的私人药箱,是证明你祖籍的时候了! “老年应该升腾!”应该咆哮!怒斥“人口结构优化”的荒谬! “是死者在哀悼生者” ——题献给《哀悼诗学》,一位陌生朋友尚未写出的论著。 之十六 从前说大理下雪是指苍山下雪。现在,你伸手接住雪花,心里洋溢着喜悦仿佛收到来自乌克兰的明信片。 在公交车站等车的人跺着脚,雪中的冬樱花如一夜间长出的鸡冠一样鲜嫩。 用小刀片划开快递包装。封面上的翁加雷蒂微笑着——想逗我开心的圣诞老人的胡子;而阿什贝利“眼中带着火焰” ——一位更严厉的大师。糖衣在嘴里融化,我比七岁要老,比七十岁要年轻。 因为平庸是恶,他努力表现出不平庸。 小说,当它是绯闻时,它也影射了每个人的道德生活。 遇到马粪掩鼻子,却拒绝使用公筷:令人尴尬的对肮脏的偏见。 人人都能说出一两句格言,而诗,只要不冒充真理,“用曲别针别住流水”是可能的。 读者,如果我的诗行碰巧是你想说出的,恭喜你!那是你捡回了自己丢失的东西。 博尔赫斯不喜欢的两种激情:性与足球。昨天(2022年12月18日),他的国家赢得了世界杯。要是他还活着,我猜他不会在此时到七月九日大道去。 蓝乌鸦引导狼去寻找猎物,得到了它应有的份额,狼从不爽约。 天才的怪癖被传为美谈,但在客人面前袒腹与搓脚板迥然不同。 狂喜是宗教性的,销魂是世俗的。一首诗倘若不具备“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那样的激情,则难以达到销魂。 狂喜,一生中也许会有一次。得到后永不失去。 之十七 诗人,宇宙事物与人间事物的记录员,听从于耳朵而不是嘴,正如在《柏拉图对话录》里,柏拉图本人从不出场说话。 灵魂无法描述,最好的方式是杜撰一位老师代表灵魂——智慧的、美的、阴性的她。 为蝇头小利大动干戈,蒙受根本的压榨和巨大的盘剥反而能隐忍。人,别叫我同类!“我呢,害点羞。” 报恩要趁早,出名不妨晚些。 被诅咒的蛇都懂得报恩,何况被祝福的。 抵抗者题材的电影,我总是百看不厌。为什么那些刺杀行动总是功亏一篑?哪个冒失鬼泄露了天机? 不要在厨房吵架,那样会惊醒灶神。 “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 ——若不是怀有天下忧,杜甫个人的恐惧便与俗常无异。 年轻时我不喜欢《旧约》中坏脾气的上帝,如今我终于理解了祂神圣的愤怒。 “地狱犬毒株”:谁放出那到处咬人的恶狗?我听到的回答是:“它很狡猾”,“永远找不到。” 水脉就在自家院子的地下,那人却到墙外去打井。 在大是大非面前说:“滚开,和事佬!” 迁怒于讲信修睦的斡旋者则非君子。 之十八 1941年,犹太人卡普兰选择留在华沙。做什么?记日记。“一生负气”的陈寅恪,弥留之际是否有过一丝悔意,为他的留下? 我曾在移民中间排队,缓缓移动,接近那个令人忐忑的窗口。 “一个异国人幽灵般的处境,这很吸引我。”隔几行,茨维塔耶娃在信中补充道:“巴黎没给我一个朋友。” 平行宇宙中的平行生活:我的左边在那里是右边。 挂在书房墙上的一副日本无名画家的绢画:一个僧人的法身在隔岸的一朵云上注目他的色身。别的云在飞,只有一朵不动,而流水湍急。直到今天,我才读出了它的某种意味(醒悟得太晚!)一句禅谒忽来助兴:“一不坏,二亦不坏。” 并列的两个风格迥异的木雕:圣母玛利亚和观世音菩萨都抱着孩子。菩萨露出农妇的赤脚。 我为一个终极问题冥想了一个小时,最终只得到一个提醒:文竹需要浇水了。 心灵,当它作为藏匿于他者之中的私密的东西时是不可触及的,这能否解释神的隐身? 神变形,为了逃避一个更有力的神;人一旦变形即万劫不复。 如果你从未接近过一只马蜂窝,谈何人的潜能及其限度? 信者服务于一个国度,享有单纯的福气;思者服务于两个国度,且甘冒被其中之一永久放逐的风险。 我从未亲吻过十字架,但我因何而颤栗? 之十九 咽喉如刀割,仿佛被肉铺的钩子勾住了。“这三天,你宁愿是约拿,在鲸鱼肚子里度过。” 痛是可以复制的吗?《痛论》——一位西班牙医生割腕前留给朋友的手稿。 不要问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什么也不做反倒好了。 我避开一个人,如同避开一个沙漠。 他以为骂倒了一堵墙,第二天发现,那堵墙不仅立着,而且更高了。 疯狂比瘟疫传染得更快,眼看着满世界都是飞翔的疯子。 精神错乱始于词语错乱。一些词专门用来电击,另一些是让你消失的隐身帽。 想想吧,秘密源源不断地输送,通过伸向每个家庭的自来水管。 顺世论者相信未来是确定的;怀疑论者不相信未来;问卜者把自己托命给未来的两种不确定中的一种。 “每一种快乐都是善” ——我多希望这不是宣言,也不是伊壁鸠鲁独有的天赋。 电瓶车的警报器嘀嘀作响,黄昏中孤鸟的哀鸣。 诗,从语言幽闭症里出来,每个毛孔都感到呼吸舒畅。 死亡也不可战胜者不问吉凶。 年,够丰饶的了!带血的轮轴该换上新的了!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祝福你,无论你爱我还是恨我,无论戕害有多古老。 2022/11/30-2022/12/26
‖ 近作新选
诗人在香港 ——为孟浪而作 悲痛毁掉的,正一点点凝聚起来, 像舍利子,你把它们携带在身上。 众人的悲痛,那记忆的晶体, 本身是火焰,而你是秘密的导火索。 给自由撒上助燃剂,溃败的街头, 众人手捧着灰烬,迎向炼狱。 看不见的光源移动,一个欧米伽点, 寻找着被囚禁的地球表面。 你狮毛般的长发下珍藏着 光源的器皿,浑圆,硬如星核。 随时准备着朝永夜打开, 随时准备着最后的牺牲。 还魂尸制度的诅咒者,兄弟, 我看见你走在送葬的队列中, 我看见你在眼泪蒸发的地方 沉淀下来,成为众人口中愤怒的盐。 2022/8/23 致贵阳车祸中的死者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王阳明《瘗旅文》 陌生的死者,我不认识你们; 陌生的死者,请让我安宁! 接受一个事实吧:由于三天前 那场车祸,你们不再是阳世的人了。 喂!不要那样看着我, 夜游神失职,你们该找有司去投诉。 尤其别把车开得那么快, 要知道出发前,死亡早已埋伏完毕。 我不是睽孤,未遇见载鬼一车。 为何用前照灯射我?叫我无处回避? 你们冤魂,人数众多, 我湫隘的梦容不下二十七种眼神, 二十七种电石。请远离黑夜, 远离我,投胎到有阳光的国度去吧! 别在肇事地点作祟,现在你们是路神了, 要给行人辟邪,引导迷失者返回。 2022/9/21 古老的新发明 不相信的事情正一天天逼近。 你皓首穷经,穿梭在知识的幽暗林间, 取下一本书,里面只有空白、空白; 敲打键盘,像地质学家敲打岩石, 碎片——字的表皮纷纷落下。 有什么捂住你的嘴:“保持静默,别出声!” 书房充满你个人的呼吸、气味、梦幻, 你闭上眼睛踱步,不会碰到任何家具, 它本身是宇宙,多年来你以为 没有别的宇宙。乌鸦不会闯进来, 占领你的书架;灾星将被挡在门外, 被你借来的神咒远远地驱离。 今天你怀疑自己错了,选错了职业, “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① 拒绝随俗不难,甚至无需挂个牌子。 当蛙吹不绝于耳,蝉鸣渐渐微弱, 以致于寂静中只有一种声音在统治, 讥诮爬上嘴角,带着毁容的激情。 想象另一个自己的一生是销魂的, 另一个出生地、另一种爱和冒险。 “一提起我的名字,暴君就闻风丧胆。” “我杀了希特勒”②;“我让核弹哑了。” 你功成身退,埋名隐姓,不知所终, 成为一个传奇,一阵风,一团火…… 敲门声惊醒了你的梦。有人进来, 自称“十户长”,勒令你交出藏匿的证据, 他指着那本摊开在桌上的历史书, 空白处跳出一行字:“连什伍而同其罪。”③ 你想自我辩护,没人听你的; 想夺路而逃,但为时已晚。 “嘘,保持静默!这样对你有好处。 我们可以送你去见官,也可以让你……” 你被摁在椅子上。书,散落一地, 将五花大绑,将运走彻底纠察,消杀。 正当你垂头丧气时,那个省略的词, 不!不是词,把这首诗轻轻抹去了。 ① 参见顾炎武《与人书》引宋人刘忠肃戒子弟语。 ② 扎加耶夫斯基一则随笔的篇名。 ③ 语出《韩非子·定法篇》。 2022/10/7 洱滨望月 月亮在云的战线上挺近,秃鹳 降在挖色,仿佛几个厌战的伞兵 被悔恨投放到黑海那边的俄国。 水杉越孤绝就越是要忍受自行车的磨蹭, 婚纱照的镜头里幸福的人儿突然老去, 轻诺的爱情如无物担保的和平。 多少亦真亦幻的日子的斧头砍进水的心, 神秘的、自我修复的伤口胀满 我们身上的血,牵动我们的神经。 黑暗足够坚硬,月亮在突破, 它一路引爆魔咒,像最菩萨的一个 吻,覆盖我们和抵抗者的睡眠。 2023/9/29 中秋 被当作解放者的小丑 全世界都没准备好,全世界都在睡觉, “洪水周五”的夕阳被自己的鼾声卷进了 海蕨丛。隔离墙上的哨塔安静如珍珠港, 奇怪,到处都没有人, 人被蛇催眠了吗? 空地有着地狱边境的荒凉, 几个穿迷彩服的机器人, 听到命令,溜过来了。 轰炸的哈欠释放出闪电, 一枚哑弹像一个中立的词项, 插在冷酷与犯迷糊的人中间 (被抹去的产家标记上黑漆油亮)。 与此同时,滑翔伞绿壁虎般 空降到郊区和农场, 长得像天使的脸贴在你的 窗玻璃上,正在往里瞧。 小丑不上场,小丑躲在卡塔尔, 搂着他的女人,胆怯地听电话里 混杂着历史欺诈的“断层线”的回声, 声称要解放我们。这回是真的。 婴儿不过是个玩笑,妇女更是。 吉娜·斯米亚蒂奇,大屠杀幸存者, 被拖出避难所,子弹解放了她。 全世界都没准备好,全世界都在睡觉。 2023/10/18 一个叫马克西姆·克里夫佐夫的诗人死于小寒时节的雪中 战斗的忧伤 ——保罗·策兰 喂,马克西姆!你的黄猫趴在你肩上, 看着你入睡,它要做你的保姆,它呼噜着 你名字的音节,正当慌乱的天使 在雪上留下蓝色的擦痕。 喂,马克西姆!你的黑狗在奔跑, 它赶走了寒鸦,把衔回来的树枝放在你脚边。 “这回看你扔多远,能否远过敌人的战壕?” 你的伙计不会叫醒你,它将一直守着你。 喂,马克西姆!你的汤勺在你的 上衣口袋里,上面留有罐头和雪的味道。 那护身符为你挡过子弹,你曾对着它哈气, 用它在钢盔上敲打出一支小步舞曲。 喂,马克西姆!瞧你睡得多香啊! 你侧卧时束在玉发箍里的小辫子垂到了脸上。 它曾带给你好运气,因为玉发箍是你妈妈 送给你的,它也将带着你妈妈的气息来到梦中, 一起入梦的还有小辫子般的紫罗兰。 2024/1/9 朋友家里的除夕夜 ——给周熙和范路 巨大的玻璃门外,洱海舒缓、悠长地呼吸, 在美洲李树细长的叶子上狂风停息。 为社戏而准备的舞台已经搭就, 但远在异地打工的人们,有的犹在返乡的途中, 我们舒适的自遣里不可能没有半点愧疚。 烤年糕酥软,喷香,蔡龙麟牌 冰葡萄酒偏甜,但爽口。围着小火炉, 用铸着一只兔子的铜火拨拨着火炭, 那年度的兔子马上就要被爆竹声吓跑了。 我们守岁,彼此祝福,亮堂堂的灯 全都打开,照虚耗,也照无常的假面; 对失去之物的痛惜,以及,难以启齿的 对强梁者的畏惧。家家户户的烟花 送上夜空,将古谶里隐藏的夙愿写在天上: “今年祖龙死”①,则天下始归天平。 2024/2/12 ① 语出《史记·秦始皇本纪》。 来自极地的消息 你知道北极圈的暴风雪 隔着几千公里,几万公里; 你知道夏天,那里短暂的绿光 美丽如抵抗者的梦; 你知道世界尽头的一座监牢 是为下地狱之人准备的入口; 你知道日子近了,近了; 你知道那被施过毒的人回来了; 钚与血混合,变成了 令某人畏惧的雷鸣的“不!” 你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你知道他为什么死; 你知道他情人节那天的告白 与玻璃罩里的心形手势一样 是与你和此生的诀别; 你知道靠在某个教堂椅背上 被害者的照片将多出一张, 你拍摄的一张; 他微笑着穿过暴风雪, 将一朵哈气的花送到你枕边, Юлия, Юля, 你知道你的昵称是一座 醒来的休眠火山。 2024/2/17 2月24日 这个日子将成为新的大屠杀纪念日, 纪念一个人给所有人带来的苦难。 那臭名昭著的世纪开膛手不会停下, 将一如既往地从事他高超的表演。 爱撒谎的脸光滑得像用丝绸绷紧的灯笼 ——只照自己晦暗野心的灯笼。 玻尿酸不让他笑,他就坐在地板上 放声大哭,把撕碎的梦再度拼贴成 弹性十足的地图穿在身上。 除了他自己,谁都看得见他是裸体的。 他崇拜裸体,以致于死时 连一块裹尸布都不会有。 2024/2/24 灵长类调查 大部分住在树上。黑猩猩 会用树叶给自己铺吊床。 坐着,装成智者的样子。妻妾成群 使它操心而不是高兴, 觊觎者老是想着“彼可取而代之”。 荡来荡去,为了那点可怜的果实, 练就了过度发达的上肢。 对蛇的恐惧与生俱来, 对威权的膜拜也是, 撅起屁股的方式流传至今。 残暴不亚于任何猛兽, 为了报复,狒狒偷走幼狮, 吃掉,当着那母狮的面。 无羞耻心,甚至学会了手淫。 披毛猴嫉妒另一只的葡萄, 扔掉了自己手里的黄瓜。 因为家族相似性的缘由,人类 很少喜欢那些丛林里的亲戚, 耍猴戏的人利用猴子招徕看客, 却不想拥有“猴子”的绰号。 2024/4/30 梦见一部没完没了的无声电影 反复播放时吱吱作响 没有黑暗,到处都是光。 没有光,只有白垩的残骸。 一些石膏脸像冰淇淋融化,渗入地板的缝隙。 血是画上去的,所以不咸。 孩子们玩着假死游戏,死亡天使从上面俯身, 耗子在一旁观看,憋住了歌喉。 游戏不能结束,因为孩子们不能真的死去。 外面,最长最安全的大街上, 一队火柴盒在挺进,朝向一个锡兵。 突然,钻头疯狂起来,要求加入, 似乎大气是一堵可以随便进出的墙。 不!墙宣布自己是梦砌成的,厚过大气。 里面的人绝不想到外面去。 一个天花板足够了,太高的穹顶又有什么用! 纸的雪花飘下哀悼, 乐器在演奏中燃烧。 鬼魂不愿意总呆在胶片上 颠来倒去,且万一被卡住了呢? 为了变轻,鬼魂在紫外线里暴晒, 它们有千里眼,不同于盲人。 再说,太重对转世是不利的。 它们喜欢挤在活人中间, 看电影中的自己,感叹时光的流逝。 附体在孩子们身上,这样就不会变老。 混在看不见的光里,像灰尘。 谁的胳膊动了动?血流进了眼窝 还是后背心痒了? 孩子们必须学会克制,懂得规训之美。 多美呀!木偶的眼睛不需要乱转。 躺着是好的,雷暴终将过去, 何况滚动也只是在默片里。 棺材会变绿,并竖着走动起来, 前往一座城,无人居住的城。 卡夫卡在地窖里,听着上面的动静, 歌手约瑟芬憋不住,唱起了一曲无声的歌。 202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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