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杨炼
本期主编:杨炼   编辑部主任:田庄
廖伟棠,香港诗人、作家、摄影家,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文学双年奖等,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作家,现旅居台湾。 曾于中港台出版诗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语》、《春盏》、《樱桃与金刚》、《一切闪耀都不会熄灭》等十余种,讲演集《玫瑰是没有理由的开放:走近现代诗的四十条小径》,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系列,散文集《衣锦夜行》、《寻找仓央嘉措》、《有情枝》,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等。
香港索隐(组诗选)
廖伟棠



香港索隐(组诗选)

 

廖伟棠

 

 

潜行者索隐

 

潜行者在。他总在

旧书店里,不用找

他就是被撕走的那页

划破他自己的手指才发现的

在。他是尼泊尔老妪轻声的咒骂

在大南街,他就是交不出的租金

用涂鸦抵押的旧情未了

断足鹦鹉,剪舌猫

在。他就是按不下去的快门

按下去也没用,他坚持成为

装不进去的菲林

一再格式化的SD卡

上不了网的诺基亚

延误的经期

生回母腹的墨西哥婴孩

在。他总在

苏丝黄的余光中重新做人

密谋故都的余震、喉骨的微颤

睡了一个法官绝不留物证

只留下作伪的心

作为人证

在。他就是被宠爱过的

无人。被攻防过的

无城。被献祭

过的

勿用。整个香港都是那条逃不出去的地下丝绒

臭水渠。

 

 

2023.2.12.

 

 

新精灵索隐

 

我们城市光辉灿烂的偶像

每日穿越炼狱引领我们

他没有毛孔也没有腋臭

他的憔悴努力抵达完美

他不粉饰太平,只粉饰自己。

 

当我们在地铁里

他就在车窗外频闪著示爱

当我们滚下地铁

他就填满了被擦干净的位置

豪庭和㓥房都是他的领地。

 

为了描摹他

我们几乎用尽了残余的字母

而汉字尚未能攀比他的气息

为了相信他代表未来

我们用尽了我们的过去。

 

他不会坠落的

他懂得愚人节玩笑的尺度

他的裸露到肚脐眼为止

他的阴茎如忧郁恰到好处

不会在兴奋的时候勃起。

 

既然我们想像了他的口罩

不妨也想像曾有防毒面具

想像烟薰妆是为了掩饰催泪瓦斯

在黑背心烫满弹孔的时候

想想他的性感网衣。

 

我们独唱的时候他为我们打拍子

我们合唱的时候他已经

在化妆间准备就绪

我们哑掉的时候

他让我们听夜莺的婉转比较安全美丽。

 

哦,这就是新香港的艾尔夫精灵

只有他能收拾我们的骨、肉、皮

想到他就是我们的父与子

我们便赦免了自己的罪

在干枯前流出一滴液体。

 

2023.3.24-25.

 

 

哀歌索隐

 

你一生中最悲伤的时候是何时?

我一生中最悲伤

的时刻,应该就是2019年。

音画无法并轨。色调暗浊。焦点爆炸。

这些技术问题

也许是幽灵们的属意。

 

还有一些地点,一些身分,一些剪碎了的

蝙蝠耳朵、莫须有的手腕。

或正如你所见

在构图中有一些倾泻出画面的

怒火:孩子抱紧了巨浪:

成人不宜的裸命。

 

众神屈身

(细拉)

把静默中最静默的部分

交给伶长——

他将庇藏溅血的祭衣、琴钮,以及急弦中

最紧急的绷断。

 

 

2023.3.31.

 

 

 

 

《悲情城市》索隐

 

走出香港文化中心

的窄门时

没有人为我们唱幌马车之歌

但狱卒依然摇晃黄金锁

权充牛铃声声

在维多利亚港陡立起

阴阳海的矛盾

指示激浪中不能穿越的界线

 

也是不能穿针的引线

不能缝合

目下的断骨、被涂掉的动词

我们被一队纸人拦截在地铁站口

我们就是纸人湿透

纸币涂地

因为一场暂停了三十多年的雨

突然砸碎了瞽者的秦琴——

 

暮色四合

随即她、他、它们摸黑而来

拔出了我耳朵上插著的匕首

劫狱我的舌头

 

2023.4.5.

 

 

暴雨大学索隐

 

迟到四年我进入你的暴中

连雨都在躲我

倒下的十字架上写著“闭路电视

运作中”而受难者化作闪电

然而我应该拥抱的尸体没有闪电

他竭力奔跑过烧焦的球场

不回头

以免看到、闻到

我此刻在凯悦酒店自助餐厅切割的

年轻人的血肉。

满空海绵和醋、芦笋与芥末的暴打。

 

2023.4.20.

 

 

 

域多利监狱索隐

 

他熟练地指点我从此地走到A仓的路

这位“大馆”的导赏员

和这座建筑一起

忘记了他俩曾经的名字:

域多利,狱卒

 

我熟练地穿过铁门、铁蒺藜

和奈何桥

这位艺术消费者、删诗的诗人

漠然认不出写“狱中题壁”的同行:

断指,囚友

 

它们熟练地占领了墙如墙癌

寄不出去的这些冤状、情书、铜钉

一样的遗嘱

它们牢牢不会忘记字的本义:

夜哭。约柜。

 

 

2023.4.30.

 

 

婆髻山和薄刀屻索隐

 

婆髻山和薄刀屻

我又回来接受你们的垂顾

三个月了,藉著终于下起来的暴雨

我方敢抬头看你们

你的挽结一丝不苟、不沉坠

你的锋利隐入雨雾、不锈

宛如逃遁到大屿山的一对旧情人

不会在荒凉之夏束手就擒

你们是雌雄大盗

是两百年前骇浪里登陆此地的郑一嫂

和张保仔

离岛主义者

帝国陌生人

把伶仃洋改名为酩酊洋的酒鬼

我知道你们藏起了一艘醉舟

等待交换我掌心一枚刺青花纹

——我不会换的

因为我要用它温柔包裹

另一把刀柄

和另一束发——

 

2023.5.15.

 

 

 

赤腊角索隐

 

我们密集练习告别,在六月之前

因为此地曾有银矿

在离鸠奔袭客机的跑道下面

听银风哀鸣

 

其实我们是落跑的宋兵乙

抱著宋兵甲的残躯

幸存下来,和人鱼交配

斲骨取火,升起给未来的狼烟

 

把岛屿还给岛屿,血还给血

你是海水下冰冷微颤的乳头

然而还有骨殖、碑以及浪的罗列

候机的女孩把回程航班刺青在小腹

 

白色的飞机出鞘

其后她遗给你下一枚击窗的卵

 

2023.5.23.

 

 

 

北角汽车渡海码头索隐

 

我们歌唱的白日将一一熄去

——梁秉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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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角汽车渡海码头

变成了“危险品汽车渡轮码头”

我还能找到你吗?

待渡的人们

在四十九年后

在四年后的今天,都变成了危险品

我还能找到你吗?也斯先生

 

而我始终记著你的眼睛黑如煤屑

沉默在静静吐烟

原来危险早已在轮胎厂对岸囤积

但是那些渡轮哪儿去了

变成了维港游的花蝴蝶

变成了中国人寿的救生艇

变成了大黄鸭

自主萎谢,自主下沉

自主威而钢

 

唯有电车路上依旧万人空巷

在柏油的街道找寻泥土

找寻尚在冒出漫天袅袅的弹头

一一淋熄

那些日期也从此刻

不再写上待渡时刻表

⋯⋯却像一些被禁止的音符

像你走夜路吹响的口哨

变成了未来的人起舞随著的音乐

 

 

2023.6.12.

 

 

调景岭索隐

 

所谓辛亥革命纪念日

我去了调景岭

这里只剩下景岭路

旗帜幻化成水泥

严杀尽兮弃原野

这里只剩下King Ling Road

King也远,不是吊颈的崇祯帝

唯独遗民依旧在晾他的臭袜

一如七十年前的刁民

晾他的独角

日出而勃

日落而逆

帝力于我

有撚用咩?

 

 

2023.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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