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地,詩人、小說家、書法家。曾獲頒台灣文藝獎章(新詩類)、優秀青年詩人獎(台灣)、澳門中篇小說獎首獎、澳門文學節短篇小說冠軍、澳門文學獎等數十獎項;作品散見於《中國文藝家》《台港文學選刊》《江南詩》《倖存者詩刊》、《草堂》《秋水》(台灣)等海內外數十個文學期刊。有組詩作品連續兩年被南京大學港台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評為“海外華文詩歌好作品(十部/篇)”;作品入選《中國年度詩歌精選》《中國詩歌年選》等海內外詩歌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阿門》等。
修猴記
席地
那天劉姥姥進大觀園時
看見了我一身在學的精緻
言談,衣著,漸有尺寸可量
我笑著對她說:黛玉可以刻薄
你不可以,如同我站在寶玉面前
山野近乎猴,想想
那天劉姥姥走了,黛玉寶釵們都走了
我一千零一次醒來後,夢見那猴子
倒覺得太精緻了些
還是喜歡《石頭記》這三個字
顛倒來品:劉姥姥閙了天宮
孫行者出了洋相。一路上邊參邊修
倒似把湖中清水攪渾了
硬要雕琢成玉,又傷離別一身掉落的細屑
就有了疲憊之感
這手眼間的尺寸,縱橫縫補
孔雀絲穿入針眼
就好比多說愛這個字,然後
少說愛這個字,又好比
從《紅樓夢》讀到《石頭記》
又從《石頭記》讀到《紅樓夢》
夜半大醉,懺悔我這野雅的
石頭出不了寶玉卻出了潑猴
進了小觀園,閙不了天宮卻做了劉姥姥
這俗毒,不大不小地種著
又葬又生又葬
到頭來對精緻這個詞,竟模糊了——
與人間的距離:近三分,遠三分
修猴記之二
退一步來講,話不能這麼說
早幾時讀的《金剛經》,忘了三分
還是只記得三分
我在素食店點了隻素雞
不殺具體而殺抽象的,與愛同理
我這故意做的人,似乎已努力了一步
和朋友說過一個笑話:
在路上,我時常會忘了
先拔哪條腿,便頓在原地
若我老了,痴呆,一下子忘了怎麼呼吸
若死了,若往生了
非思索能及的事,我的慧根長出一朵情花
又及,我曾寫過首詩談及樹的疼痛
從果到根要一個多小時,若花只有三分
我將在二十分鐘內,斷腸或其他
不殺了不殺了
那隻養了三年的鵝在哭泣
主人如是說
類似的話父親也說過
我忘了父親屬什麼,好像是猴
好像那隻脖子上漸有準繩度的猴
不殺了不殺了,我說
可不殺什麼呢?
一下子,又想不起來
修猴記之三
修猴修猴,是修正一身猴氣
還是修成一隻猴
兩條路各邁一條腿,人走散了
日漸消瘦,想起年少時便已老氣橫秋
江湖的水深深淺淺
游泳一項,仍在我遺願清單裡頭
詩卻動輒大海
壞了許多事如形式主義懺悔
風一吹,就想生孩子了
子不語。仿真的人越仿越真,猴也是
前提是:自覺越假,方能準出個度來
如摸不準的天氣
出門總覺多了或少了層皮
狼皮、羽絨輪迴,冷暖後知,言論漸漸簡潔
海邊,觀音的像經由葡人的手
長出了聖母臉孔
友人說,他母親第一次見到他的法國女友
驚呼:阿彌陀佛,這是瑪麗亞啊!
菩薩一種,也在修這葡人,他她都證了
寶玉說: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黛玉說: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我聽了。卻又不覺想到:
我五行缺的土,竟在名字裡有兩個
這事我也是近來方知
修猴記之四
我畢竟是一個有根的人,守著個小地方
門裡門外地走,自慚於:
他這人初看很好,看著看著就不好了
這不好嘛,看著看著又很好了
這很好嘛,看著看著就又不好了
鏡中人左右徘徊,起碼構圖是對的
若為之辯解,我會談一談著相的美感與樂趣
你聽,你細聽,便會原諒我了
正大光明的一句話最是難說
那句話不是現實,不是真相
“過往我敗於複雜的句子
如今又敗於簡單”——多平庸的句子
從前母親叫我洗碗我總不依
後覺得這是個修道的法門,母親是法
不自知,無法言說
我要用多久去理解一句身體健康
並說出新年快樂
轉譯三回,將母親信達雅
也將我信達雅,風繼續吹
修猴記之五
云何應住
在正大光明殿上的只是遊人
我給樓下的守門人紅包
如孫行者——換幾部未能悟出的無字經
向他道謝,乘電梯上去時,又想及一個笑話:
一回我向友人化緣了個紅包,拆開
裡頭只十元,正嫌少間
卻見還夾著一張黃紙,附上
他用秀麗筆寫著的:無欲無求
我笑著說:這字寫得一般——
未見取法處
偶有一陣海味往房內
傳來,又一陣,浪般幾瞬便消
還是水比人聞著雅氣
骨架舒展,水氣漸從身上升起
蒸雲成雨,又有我攜經從天而降
種下一朵種子,待秋一立
摻在五斗米中,腰板再硬氣一分
左手右手,交來往去
想起一次我興起寫了幅“雪泥鴻爪”送人
叮嚀道:別說送的,說藏的
怎料他轉頭就說了開去
我氣極,把伸出的雪泥鴻爪給收回來
掛在臉上,但字是寫得好的——
取法也自蘇軾
想想,經還是有字的好,寫幾首詩如種田
恭喜發財,賺點懺悔錢——
這廂有禮了。
(對鏡一瞧:見是個明白人
宜親而遠之)
修猴記之六
(牛兄從屠房逃出,一路狂飆,如今王不成王,
民署人員給牠打了一槍麻醉,肉是不能吃了,
唯有送進動物園中毗鄰熊貓“開開”與“心心”)
便有下聞:
動物園中,老師領一群四五歲的孩子
指著那牛說:這是牛!
孩子們驚呼:牛啊!牛啊!
一長者經過,啐一聲:
不過是頭牛!
孩子們作鳥獸散,嘆說:
不過是頭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