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杨炼
本期主编:杨炼   编辑部主任:田庄

席地,詩人、小說家、書法家。曾獲頒台灣文藝獎章(新詩類)、優秀青年詩人獎(台灣)、澳門中篇小說獎首獎、澳門文學節短篇小說冠軍、澳門文學獎等數十獎項;作品散見於《中國文藝家》《台港文學選刊》《江南詩》《倖存者詩刊》、《草堂》《秋水》(台灣)等海內外數十個文學期刊。有組詩作品連續兩年被南京大學港台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評為“海外華文詩歌好作品(十部/篇)”;作品入選《中國年度詩歌精選》《中國詩歌年選》等海內外詩歌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阿門》等。

修猴記
席地


修猴記

 

              席地

 

那天劉姥姥進大觀園時

看見了我一身在學的精緻

言談,衣著,漸有尺寸可量

我笑著對她說:黛玉可以刻薄

你不可以,如同我站在寶玉面前

山野近乎猴,想想

 

那天劉姥姥走了,黛玉寶釵們都走了

我一千零一次醒來後,夢見那猴子

倒覺得太精緻了些

還是喜歡《石頭記》這三個字

顛倒來品:劉姥姥閙了天宮

孫行者出了洋相。一路上邊參邊修

 

倒似把湖中清水攪渾了

硬要雕琢成玉,又傷離別一身掉落的細屑

就有了疲憊之感

這手眼間的尺寸,縱橫縫補

孔雀絲穿入針眼

就好比多說愛這個字,然後

少說愛這個字,又好比

 

從《紅樓夢》讀到《石頭記》

又從《石頭記》讀到《紅樓夢》

夜半大醉,懺悔我這野雅的

石頭出不了寶玉卻出了潑猴

進了小觀園,閙不了天宮卻做了劉姥姥

 

這俗毒,不大不小地種著

又葬又生又葬

到頭來對精緻這個詞,竟模糊了——

與人間的距離:近三分,遠三分

 

 

修猴記之二

 

退一步來講,話不能這麼說

早幾時讀的《金剛經》,忘了三分

還是只記得三分

我在素食店點了隻素雞

不殺具體而殺抽象的,與愛同理

 

我這故意做的人,似乎已努力了一步

和朋友說過一個笑話:

在路上,我時常會忘了

先拔哪條腿,便頓在原地

若我老了,痴呆,一下子忘了怎麼呼吸

若死了,若往生了

 

非思索能及的事,我的慧根長出一朵情花

又及,我曾寫過首詩談及樹的疼痛

從果到根要一個多小時,若花只有三分

我將在二十分鐘內,斷腸或其他

 

不殺了不殺了

那隻養了三年的鵝在哭泣

主人如是說

類似的話父親也說過

我忘了父親屬什麼,好像是猴

好像那隻脖子上漸有準繩度的猴

 

不殺了不殺了,我說

可不殺什麼呢?

一下子,又想不起來

  

 

 

修猴記之三

 

修猴修猴,是修正一身猴氣

還是修成一隻猴

兩條路各邁一條腿,人走散了

日漸消瘦,想起年少時便已老氣橫秋

江湖的水深深淺淺

游泳一項,仍在我遺願清單裡頭

詩卻動輒大海

壞了許多事如形式主義懺悔

風一吹,就想生孩子了

 

子不語。仿真的人越仿越真,猴也是

前提是:自覺越假,方能準出個度來

如摸不準的天氣

出門總覺多了或少了層皮

狼皮、羽絨輪迴,冷暖後知,言論漸漸簡潔

 

海邊,觀音的像經由葡人的手

長出了聖母臉孔

友人說,他母親第一次見到他的法國女友

驚呼:阿彌陀佛,這是瑪麗亞啊!

菩薩一種,也在修這葡人,他她都證了

 

寶玉說: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黛玉說: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我聽了。卻又不覺想到:

我五行缺的土,竟在名字裡有兩個

這事我也是近來方知

  

 

修猴記之四

 

我畢竟是一個有根的人,守著個小地方

門裡門外地走,自慚於:

他這人初看很好,看著看著就不好了

這不好嘛,看著看著又很好了

這很好嘛,看著看著就又不好了

鏡中人左右徘徊,起碼構圖是對的

 

若為之辯解,我會談一談著相的美感與樂趣

你聽,你細聽,便會原諒我了

正大光明的一句話最是難說

那句話不是現實,不是真相

“過往我敗於複雜的句子

如今又敗於簡單”——多平庸的句子

 

從前母親叫我洗碗我總不依

後覺得這是個修道的法門,母親是法

不自知,無法言說

我要用多久去理解一句身體健康

並說出新年快樂

轉譯三回,將母親信達雅

也將我信達雅,風繼續吹

  

 

修猴記之五

 

云何應住

在正大光明殿上的只是遊人

我給樓下的守門人紅包

如孫行者——換幾部未能悟出的無字經

向他道謝,乘電梯上去時,又想及一個笑話:

一回我向友人化緣了個紅包,拆開

裡頭只十元,正嫌少間

卻見還夾著一張黃紙,附上

他用秀麗筆寫著的:無欲無求

我笑著說:這字寫得一般——

未見取法處

 

偶有一陣海味往房內

傳來,又一陣,浪般幾瞬便消

還是水比人聞著雅氣

骨架舒展,水氣漸從身上升起

蒸雲成雨,又有我攜經從天而降

種下一朵種子,待秋一立

摻在五斗米中,腰板再硬氣一分

 

左手右手,交來往去

想起一次我興起寫了幅“雪泥鴻爪”送人

叮嚀道:別說送的,說藏的

怎料他轉頭就說了開去

我氣極,把伸出的雪泥鴻爪給收回來

掛在臉上,但字是寫得好的——

取法也自蘇軾

 

想想,經還是有字的好,寫幾首詩如種田

恭喜發財,賺點懺悔錢——

這廂有禮了。

 

(對鏡一瞧:見是個明白人

宜親而遠之)

  

 

 

修猴記之六

 

 

(牛兄從屠房逃出,一路狂飆,如今王不成王,

民署人員給牠打了一槍麻醉,肉是不能吃了,

唯有送進動物園中毗鄰熊貓“開開”與“心心”)

 

便有下聞:

 

動物園中,老師領一群四五歲的孩子

指著那牛說:這是牛!

孩子們驚呼:牛啊!牛啊!

 

一長者經過,啐一聲:

不過是頭牛!

孩子們作鳥獸散,嘆說:

不過是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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