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 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 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 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 ——苏州评弹《声声慢》选段 1、吴音,吐字若兰 听那腔调,吴语堪比那戏文。 评弹艺人眼神也好,手势也罢, 都是吴音训练出来的。 吴娃,就在吴船边鼓舞士气, 采红菱,两角菱;香肚兜 兜得住满世界文武。 信不信由你,就算我固执己见: 吴,靠的是吴语兴邦立国。 吴语、吴歌,加上那“吴钩”, 建立统一战线,所向披靡。 “君去时褐衣红,小奴家腰上黄”, 死何足惜?怎么都得“唯美”。 那是谁转世了:“生死苏杭间”, 风波亭与水绘园属“工对”。 又是谁“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哎,这边岑寂,那厢又起: “可正是风微雨过晚凉天”……[1] 2、 越地,剑与兰 同属江南,“越”却是另一回事。 站在越王台,你仿佛看到—— 阳光在松柏上挥洒心情: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 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 三千越甲可吞吴。 没有比苦胆更苦比草荐更刺痛腰背的, 图强须发愤,图的是东山再起。 吴越总被人相提并论,山阴 不是江南内核,到东湖 你却来到春天的核心。 漫步浙东古运河,“宛在水中央”, 乌篷船犹如一朵朵黑色莲花, 开在天地间,绽放于梦之乡。 有一女子名“兰”,她正是—— 王羲之与朋友们修禊兰亭的“兰”, 徐丰之“俯挥素波,仰掇芳兰”中的兰, 袁峤之“微音迭咏,馥为若兰”中的兰。 她,看到王羲之于酒兴方酣之际 用蚕茧纸、鼠须笔疾书《兰亭序》,精美绝伦, 就乘机,化为一朵墨兰。 3、苏杭之间 太湖是江南之心,昆曲∕越剧, 一双媚眼。沿苕溪而上 是良渚,“以玉事神”的国度。 这么多的水,这么多的城, 这么多的稻米这么雅驯的文章, 这么妖娆的女子这么幽曲的园林, 让人不知怎么说,只有低头 思忖:月光与宣纸有何干系, 稻谷和鱼桑是怎样互文的? “苏湖熟天下足”,漕运是一种命运。 熟了梅子,带着湿热、水分和光影, 细雨又催熟戏剧。姹紫嫣红,惊梦 于厅堂假山,青春版、不老情。 穿越时空,不就是人间天堂翻跟头? 此事白先勇老兄最擅长。 苏杭,一种韵律而非物候, 董小宛到西湖,图的是韵致,兴致, 冒辟疆无计可施,只得随之。 苏杭之间,一大片江南, “谁的江南谁领走……”。 4、无论住在何处,皆居水上 既然杭州是一座水做的城市, 那就尝试住在水上吧! 住在水口,“木楗外护,环以围墙”,观清波如赏涌金。[2] 住在湖畔,“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3] 住在洪氏园,“随波堪泛宅,因壑遂藏舟”。[4] 住在断桥边,“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带斜”。[5] 或者,或者,第三个或者: 住在荷花上,“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6] 住在古琴中,与《潇湘云水》《泛沧浪》对谈,目送《秋鸿》。 最后干脆就住在运河岸,看到 “官商驰骛,輈舻相衔,昼夜不绝”。[7] (“诗人,请不要掉书袋!”) 苏东坡,筑堰以隔江水,以西湖水贯注运河, 以水为本,沟通水系。 这南江(钱塘江)北河(大运河)的配置, “简直像是老天爷存心帮忙”。 加上一个紧傍市区、唾手可得的西湖, 饮水、灌溉、交往、物产、观赏, 样样齐全,还有什么可埋怨的?[8] “一城山色半城湖”,都有哪些人 在其中徜徉,于此恍惚? 人,并无神的感官,也因此更敏锐。 传奇出自变故。夏丏尊亲眼看到 钱塘江上露出大沙滩,需要 两次摆渡,听到人们如此议论: “世界两样了,西湖搬进 城里,钱塘江有两条。” 世界两样了,水还是五千年前的。 5、水,是一种首肯 对于江南人,水是一种首肯: 水交织,水刻画,水吟诵。 连帝王性情,也受水影响, 从吴越王钱镠,到南宋皇帝,莫不如此: 以柔克刚,直把杭州作盾牌。 城与湖、城与河相呼应, 只不过西湖美姿,遮住了 京杭大运河埠头的忙碌。 杭州,钱塘江之子,大潮所分娩, 多年来人们所饮用的,却是井水—— 从“四眼井”里看到了“凝视”, 命名“相国井”以怀念首创者, 井的星光,在地下彼此穿透。 水,元素中的元素。 河连结一切,包括欲望与探寻, 没有湖,山是枯索的,风也荒芜, 无水则眼睛也不明亮。 ——水,唯一的风景。 在浣纱溪,读到了女人与日常, 惊艳于西施跪在河旁浣纱时 “所必取的姿势”。[9] 6、苏小小 苏小小,一朵雏菊,沉浸于梦, 在风中战栗,反映波光。 那些波光回环成她的墓穴: 在西泠桥畔,在湖山。 “我躯虽死,我名尚生,岂不好吗?”[10] 她的一部交往史,倾慕与抗拒之编年, 除了西湖之美,一生别无眷顾, “交乃浮云,情犹流水,随有随无,忽生忽灭”, 埋在这里“才不负我一生爱好山水”。 这朵雏菊有灵性,真性情,颇具绝代之美。 油璧车,青骢马,不失为一个 创意:一次绝世邂逅,一场无由之爱。 阮苏之合,苏小小的“初恋”, 一次虚构的虚构,堪比真实。 苏小小与鲍仁,则是一场 生死遭遇,直到功成者挽住灵柩恸哭, “芳卿既去,叫我鲍仁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11] 此后,更多的时刻,寻访祭拜 苏小小墓,成了一种“诗的仪式”。 这美丽而森寒的女鬼[12],绮丽 浓艳,又空灵缥渺,呖呖莺声, 苏小小墓,一个记忆的花冠。 7、苏堤,苏文忠公 东坡横卧西湖。微醺,令他自在。 杭州,他真正的家。 “是他挽救了西湖还是杭州拯救了他”, 抑或,两者兼有? 人生不就是一山一湖,一襟一怀吗, 为何要“老去狂歌忆孟诸”? 苏堤,他的人间杰作—— “葑合平湖久芜没,人经丰岁尚凋疏”, 率民工二十万,疏浚西湖,恢复六井,连通江河, “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 此后,他心情映波,气势跨虹, 他锦心绣口而不造作, 热爱生活、尽心做事, 又是个天纵之才,百姓敬而不畏。 近处水平如镜,远处山色翠微, 苏堤一带,不过是天堂一角, 更旷远的景致,藏在苏轼 平静而有活力的眼中。 与僧友交游,赈灾、施药,创建病坊, 让农户种植菱角防止西湖葑草疯长, 让石塔与月光标定界限。 他得罪嫉妒之石,却收获了 湖山、心情和诗句。 一部苏轼贬谪史成为生命诗史: 生如烟柳画桥, 死若霁月行云。 8、近世恋语 私人游艇“在三尺的柔波里兴风作浪”, 徐志摩残忍地讥讽杭州。 “人间四月天”,摩顶放踵之人 也要与白娘子约会一场。 湖山固然好,情是孽海花,尽兴就去 延龄路,大世界娱乐城,听戏文,看电影。 难道胡适之不喜欢这些吗? 那些人穿西装旗袍、马裤短裙, 老杭州人哀叹:“西湖边上这类妖精, 看来是比和尚还多了”。[13] 这边梁山伯接过祝英台玉扇坠, 蝶衣上留下暗红色印记; 那厢是,许仙一声裂帛: “邮程催我,扁舟又趁浙江潮”。 在杭州,爱情是一种极端,一个解构: 高蹈至孤山结庐,梅妻鹤子, 虚无到穿生透死,人蛇相爱。 柳如是,风尘中的救赎者, 吾知其“风骨嶒峻”,更着迷于她的 孤山诗:“黄蝶晴添花淡渺,青鸠啼断月微茫”。 一张黑色梦幻的桃色笺, 一只红谵语中的白魅狐。 在西湖,爱情是一阵微风,一场雪, 一抹水痕。 9、“宽忍的灰色黎明”[14] 是的。一缕光线刺痛了 无家可归者的惺忪之眼。 河水汤汤,市声初起,车吐尾气, 鸟的鸣啭划破暗黑长空, 阴影,正与树桩下最后一盘棋, 酣睡者被听不清的声音唤起。 满街悬铃木,长廊空荡荡, 天际线如同未及清理的 战场,光的脚手架尚未搭建。 这座城,贴沙河与人对谈,言语是桥, 西兴的多重波浪,万物转圜。 这座城市钟情于“信”本身, 无论儒释道还是天主教。 从纵乐的困惑,到杨廷筠五十开外洗礼, 哪怕保持一分钟的尊严。 那枝头之鸟鸣啭之后, 独自站立,清理毛羽。 光芒,在挣扎与混乱中 逐渐成长,“宽忍的灰色黎明”。 一部《越绝书》,绝笔于“获麟”, 在望江门,张苍水祠,于谦墓, 那份张岱式惆怅,围绕着 一个铸剑者。 10、伍子胥与苏州城 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 建造大城,欲为吴王成霸业。 他既是经验主义者又倚重星象, 于是带了一帮技术人员, 包括搞占卜的巫师。 相土相得他灰头土脸, 尝水,直到嘴唇肿胀。 师法天地,让因地制宜有了准则, 人,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之后的故事当然更精彩, 也残酷乖张,吴王阖闾 赐他自杀,临死前伍子胥却 叮嘱家人,叫人把自己眼睛挖出来 挂在东门上,好让他亲眼 看到越军打进城来。 吴王更是冒火,“孤不使汝得有所见”, 叫人把伍子胥的尸体装入皮囊抛入江中, 这个“见”被沉入水中。 见,城址至今仍清晰可辨, 不得见的是吴越春秋,胥江烟雨, 见,“翠袖三千楼上下, 黄金百万水东西。”[15] 不得见:怅惘、虚空与舟楫。 11、虎丘的能指 只是别说什么“中国的比萨斜塔”, 庞德已让斜塔恢复了中正。 这个种族不是“靠传说过日子”的, 尽管虎丘传奇确有其事: 本名海涌山,曾是荒凉岛屿。 多少年后,吴王阖闾死后埋葬于此, 葬后第三日,剑之精气化为 一只白虎,伏在山顶, 自此苏州有虎吟,江南有剑气。 虎丘的本义,丘形之虎, 在虎身之下过日子,居然 相安无事:庙会,喝茶,谈论。 剑池有宝剑湛然倒影, 吴音恰如华美的剑鞘。 那白虎每隔一段时间重现, 冶游之声,没有一刻消停。 “兽性是如何被磨平的?” 它既无现代性,也不安于岑寂, 睁眼张望虎丘塔,在老虎 有限的想象中,“塔就是天堂”。 12、偶遇拙政园 这位比刚离开的更漂亮,更优雅, 一个接一个,“自顾自美丽”。 喝咖啡,看手机,欣赏酒红色指甲, 她,一定会感觉到旁人存在, 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 一个接着一个,坐同一位置, 采取几乎一样的姿势; 落在我渴望与之攀谈的视线里, 并不在意周围任何事,哪怕 一次次鲁莽的注视。 我,看到了曲尺状水池, 荷风四面亭不远处,被微风 掀动的荷叶,楼榭错落,回廊如梦。 那里有园林的拓扑学, 人性的向心力,新秩序。 “环顾左右而言它”,我和她 谈起墨竹,晚清画报,何为“拙政”。 我们告别时,一阵凉风吹过, 她的笑靥是苏式的,中秋未到。 “虽由人作,宛若天开”, 这园林与人都“齐一”了: 是啊,一样的平淡疏朗, 一样旷远明瑟。 13、“人家尽枕河” “人家尽枕河”,是将河作枕, 还是将枕置之河上? 曾记得,外婆模仿苏州腔对人说: “河坎头,水埠头”。 住在苏州,要么“一河一街式”, 要么“一河两街式”,否则就是—— “有河无街式”。水就是你。 阊门、盘门、齐门,引太湖、 大运河水贯通滋润全城, 楼门、相门和葑门之水 各泄其河,直至更远处。 水是一,水是多样性, 一天没水,就活不了。 “水码头”是人与水的扭结, 凸出于岸边,用精细的花岗岩 筑起平台,一条“踏步”通向河道。 有人干脆将河水引入自家屋内, 河埠,就在屋子里头。 吴船成了水的句法, 大清早谁在喊叫,谁在呻吟? 逃遁火的毁灭,迎来水的折磨, 那温柔的,沉浸式体验。 14、吴门四家 秀逸,是一种江南气度, 精稳是南方底蕴。那么,他们是谁? 是书画传人,如开拓者沈周, 或漆工的干活,如仇英, 或官宦世家,那是文征明。 雅资疏朗,任逸不羁的那个人, 不用说都知道,就是唐寅。 他们,或一心绘画,或坎坷后复归, 是天纵之才却谦卑如工匠。 史上最负名声的画家, 从庙堂到民间,谁人不晓? 打通俗世与士大夫世界, 勾连物质与精神,宫闱与乡村, 剑与琴,泉与石,花与木。 仇英啊,你这漆工手艺没有丢,绘事 又样样精通,工笔重彩仕女画自成一家, 你是地道的匠人,却毫无 画工俗匠的刻板习气。 在《王蜀宫妓图轴》中,线条与设色 极尽人间妍丽与绵劲,唐伯虎 恰到好处地,在盛装丽人 额头、鼻尖和下颌三处敷以白粉。 吴门四家,是江南绘事的 四种色块四个极点。 15、“我唱《无锡景》,诸公静呀静静心” 谁是阿炳?谁是泥人张? 二泉映不出飞天之奔,花月春江, 颤抖的手,“拖水带泥”的手,哀哉…… 鲁莽的王莽,改无锡为“有锡”, 不见得他能将锡从水中唤出。 那年到无锡,首先看到的是兵营, 一眼认出中学同学,熊腰虎背侦察兵, 一个力大无穷的“江南”。 小辰光,被时调《无锡景》所撩拨, 成了“静呀静静心”的“诸公”。 从光复门唱到电灯厂,“电灯澄澄亮”, 无锡景物唱个遍,吴音相媚好: 惠山脚半边,泉水生清,茶叶 泡香片呀,锡山末相对那惠泉山, 山脚下两半边,开个泥佛店。 想起一个大名人,立马去梅园, 艺人在我耳边弹唱,句句入耳: 顶顶写意坐只汽油船呀, 梅园末靠拉到太湖边呀。 从荣氏到钱氏,我又忘了去蠡园, 那可是一大损失其实啥也没有。 我只记得那只汽油船, 至今还在心中开。 16、江南香客 江南香客啊,移动的“灵隐”, 住在现代边缘的信仰中心…… 可不是:有了“信”,方能仰仗。 路在脚下。乘坐夜航船,夜色如梦, 小火轮把魂儿都勾走了;坐班车 也是一个途径,又何惧颠簸; 近些的,就凌晨出发,一路前行, 逶迤而来,哪怕身后鲁智深鼾声大作。 赶路从来是善男女的虔诚, 汗水的念珠,目光的香烛,嘴唇 歙动着今生翻篇了的往事, 大劫大波,大恩大德,穿着 蓝印花布衫,带上香袋,挽起头髻, 还插上一支栀子花的女人,你们 是朝圣去的,只不过名曰“烧香”, 也正走在坎特伯雷的路上, 却没有一个乔叟盯上你们。 我实在跟你们说,江南女香客, 汝等存心善良,端庄,有仪态,早就 击退了“烧香望和尚”市井谰言。 17、古镇,水做的生活 周庄、同里、乌镇、甪直与西塘, 我做了几番观光客,甚逍遥。 看到河水弯曲,街道清静,客栈清爽, 桥从门前进,船从自家过, “人,都进入澄明之态”。 是谁说的:“流水打了个活结, 故事就有了起承转合”。 在那儿,可以透过桥孔看月亮, 园林浮在水上,梦在烟雨中, 生活就是水做的生活。 春秋的水,明清的镇,现代的人, 让你处处惊喜,就因为:水。 小莲庄,芭蕉倒映;嘉业堂,廊柱投影。 南浔,你的财富是美,是宁静。 那沿河居民建筑群,还有“百间楼”, 带给人前世之惑,如晤三生石。 张石铭旧居,从那小窗漏进的—— 不是光,而是色,迷离之境。 连商人也是半个诗人,何况欧风 伴梅雨,冷莲叶托举焰之萼。 18、水绘园 水绘园是一种心情。 说是水铸就,风焊接,尚不足 传递痴情。红袄、绿芭蕉, 衬托了颤抖中的栗色松鼠。 注视水面的角度,有很多, 最适宜的,是从窗棂看出去—— 木格子分割波纹,于是日记 有了分行的机会,“小语一千言”。[16] 一排多色琉璃窗,掩饰了 百十次战栗,病痛与乱世 如影随形,反复者三。 人生能几回“明窗尽开,水云一色”? 歌声是偶然闯入的蜂蝶, “歌丝水声所咽,缭绕久之”。[17] 悲泣无以当歌,执手总是 离别的预兆。俪影化灰烬。 水明楼一池春水黯然, 壹默斋无数情思封存。 由水绘成的只是一片虚影, 让水汇集的无非一支骊歌。 “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做鬼雄”,[18] 水与水相知,所以成“流”者。 水绘园,人们看到的不是身世 而是戏剧,是追忆而不是回澜, 是幻觉迷目而非水映楼台。 这园林是一种预示:日后。终局, 看那山中出涧,泻泉入池, 正对冒辟疆董小宛如此暗示: 凡事终归,合中有分。[19] 19、去湖州,见一众诗人 湖州有桥下桥、塔中塔、庙里庙, 流水之声舍利之光八角攒尖顶 如何进入江南诗人之梦? 湖州,女人的手镯与月色、琉璃 实难分辨,叹息如薄雾。 沈泽宜先生,您已然长眠, 曾记否您我拥抱,喜不自禁, 煤矿,白衬衣,您的舞姿,奇闻轶事? 柯平啊,可记得那天你对着我 评说烟雨楼时眉飞色舞? 笺注稼轩词,白了你多少头? 后主潘维,做了“江南天王”那晚, 热爱兰波的你,与胡志毅讨论着 “把他的脸放逐成天使的困惑”。 阿波,你这练市人,会将“诗与词” 读成“丝与瓷”吗?你最近又 “清减了小腰围”,该死的外贸…… 长谈之中,并无长叹:“我看你跳舞”, 向后旋转,露出一个新的缺口,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它们减弱渐没,在无情的光辉之中。 20、“无非加了点东海” 我就是“江南”,无非加了点“东海”。 我是滨海之民山野之人, 操太平话,吴方言支脉。 我曾住括苍山下,与栖霞岭、 雁荡山、天台山不无关联。 吾本琅琊王氏,与王谢有瓜葛, 曾祖王公泽霖,长兴、奉化学正, 晚清诗人,金石家,喜训诂,有声名, 写出“中西律法之比较”奇文, 轰动江南一带,夫子颇自得。 我,江南边缘人,尝与郑愁予 戏言:“我打江南走过,到杭城”, 不胜荣幸,没留下美丽的错误。 意味着,我半世台州,半世杭州。 半台半杭非台非杭, 亦文亦商非驴非马。 我是个江南边缘人,活在—— 稻与麦,羊与牛,霜与雪之间,游移于 江与海,车与船,写过《舟欲行时》。 我,携带一种混合文风: 文∕白,雅∕俗,半欧化调调。 21、追问江南 “何为江南?谁之江南?” 此问如同怅然之雾,笼罩太湖。 江南被每个独行客带走, 又像每家每户的灶神永留下, 在祭拜中闪耀着烟火味, 随秋风扫地的必为春雷迎回。 在一棵银杏树下,那个 穿蓝印花布女子哼小曲匆匆走过, 令石臼心动,气贯长虹。 江南,就是念想的画堂香事, 流水的月光碎片,远山留痕。 稻谷芒刺上的再生缘, 春笋出土时的楼台会。 不可思议的,是水落石不出, 神乎其神的是水漫金山。 22、重归江南 梅妻鹤子之举令人神往, 扬州八怪饭团喂了金鱼。 不如归江南,不如辞庙堂, 哪怕刺青留印痕,三树梅枝。 置身江南,王者熟视无睹, 除非永嘉过江、安史之乱、宋室南渡, 才想到江南,然后北望。 江南,好到你想不起江南, 江南迷失于她自己,她的灵氛。 江南是梅雨,是丘陵, 江南是沿革,是赋税, 江南是诗是戏曲是方言。 但都不是。江南无声也无象, 不过只要你跨出一步就听到: “湖边莲莲自田田, 常熟山,青到小船前”[20]。 这船上看到的“青”,正是江南…… 2023年8月31日,杭州,初稿 2023年11月定稿
[1] 常熟民歌,见《吴歌吴歌小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8月第一版。 [2]参见淳祐《临安志》,卷十《山川》。 [3]苏轼《夜泛西湖五绝》。 [4]见洪适《盘洲文集》。 [5]白居易诗句。 [6]周邦彦《苏幕遮》。 [7]田如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二。 [8]李杭育《人间天堂烟雨中——遇见老杭州》,重庆出版社,2022年3月第一版。 [9]林语堂:《春日游杭记》,1933年。 [10]语见《苏小小全史》,竞智图书馆,1922年10月出版。 [11]语见《苏小小全史》,竞智图书馆,1922年10月出版。 [12]参见李贺《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痕。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13]参见李杭育《人间天堂烟雨中——遇见老杭州》 [14]“宽忍的灰色黎明”,福柯语。 [15] 见唐寅《阊门即事》。 [16] 见《冒辟疆全集》495页,冒辟疆著辑,凤凰出版社,2014年12月第一版。 [17] 见《冒辟疆全集》396页,冒辟疆著辑,凤凰出版社,2014年12月第一版。 [18] 董小宛《与冒辟疆》:“事急投君险遭凶,此生难期与君逢。肠虽已断情未了,生不相从死相从。红颜自古嗟薄命,青史谁人鉴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做鬼雄。” [19] 化用陈从周先生语,详见《重修水绘园记》。 [20] 常熟歌谣,见《吴歌 吴歌小史》,江苏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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