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老贺
本期主编:杨炼   编辑部主任:田庄

作者简介:冬千,2006年生,居云南昆明。


冬千的诗

 

 

鱼从棋盘的网眼里挣脱

 

 

打烊的水产店口,草墩上似乎坐着

几个老鱼贩。而在人群中央,

传来棋子砸落的声音,仿佛

在遥远的某处,虚无的鱼身

被重重摔在砧板。也许

棋手就是鱼贩,尽管

摔鱼的力道需要像博弈一样精确,

但依然不能左右最后的结局。

他们悉心地刮去鱼鳞,掏出它的内脏和鱼鳃,

洗净鱼腔,按照烹饪的需要分割多个等份,

耐心的样子仿佛在进行一种仪式。

但当一切将要敲定之际,鱼

从棋盘的网眼里挣脱,又受冰冷的槌击而晕厥。

而作为棋手,他落棋的迟疑

是另一个选择的版本:如何

让心灵的博弈论跟上世界的概率论

而让自己棋盘变得像宇宙的星空。

较量带来了悬念。棋手和鱼贩

一分为二,又两手相握,

仿佛要合二为一,与时间默契相合。鱼

从棋盘的网眼里挣脱,死亡

会随着最后几枚棋子越过边界,意味着,

在对弈的下半场里,棋手的

思想疲惫得像那条被槌击的鱼,

呼吸吐出一个个气泡,

半抬的手臂仿佛苍白的鱼眼,

朝向一个无法抵达的半圆。

 

 

群象的演出

 

 

一群脚蹬胶鞋的家伙牵着两头大象登场,

他们身穿蓝色制服,变形的腮帮是嚼槟榔所导致。

跟在大象后面的,是一头幼象,它们按照

各自的体积选择不同大小的水槽,

观众席上的那些三口之家确信

剧场中央的象群肯定是一个温馨的家庭,

对于这个亲密关系的发现,在谈论之时会让他们感到一丝欣慰——

仿佛它们围在一块饮水的情景充满了温饱和团圆的暗示,

尽管它如此暧昧,却依然能够让我们迷恋。

紧接着又有两头巨象在蓝色鞭子的看管下,

向剧场中央的水槽靠拢,周围传来了看众的嘘声,

这反讽的声调中同时包含着局促的尴尬,

他们想要赞美的、存在于假想里的幸福,就这样被否定了。

彼时其中一头大象被台下的小孩发现

它的耳郭撕开了一道豁口,据说是在它们为了食物的争斗中

留下的残迹。人们的同情心由此从一个零落的家族转移到

它们残酷的生存问题。他们感叹着人类的博爱,

驯化了象群并且让它们屈服于稳定的表演生涯。

它们的工作粗暴而且枯燥——杵在秤盘上,

等待观众的吨位猜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为了更好地表现躯力的强壮,中青年的象群轮流啃碎

椰果、西瓜以及一整扇青蕉。

果壳的裂鸣从它们灵活而粗大的长鼻下传出,

四周无数双放大的瞳孔发出愕然的惊叹,

似乎被啃烂的是他们自己的骨头,

诧异之余他们越发自恋:再凶悍的动物也要被驯服,

恰恰满足了他们的征服欲。

表演的最后,群象从场边的木桶汲取清水,

高举着弯曲的象鼻洒向围观的人群,

而人们慌乱地向群象撑起伞,面对古老的祝福形式,

他们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他们同样没有做好准备,

说明他们先前的窃喜从何而来,这残忍的快乐

犹如凝血的甩鞭被拧成一个洋红的蝴蝶结。

我目送群象从一侧的通道退场,它们的叫声比消防警报更加凄厉,

因为它们看到一团荆棘正在我们的内心燃烧。火势滑向失控。

 

 

月桂

 

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变得陌生的?

月亮倾斜的角度让我们更好地看清

它的形象,以及它阴面更多的细节,

太阳通过这些手影来向我们转述,

吴刚怎样舞动斧头,桂花又怎样被震落,

据说他的斧面已经长满黑锈——

此刻我还能感受到伐桂仍然在进行——

黑锈随着手臂的伸曲而不停地抖下来,

他挥砍一次,空中那黑色的咳嗽就更严重:

桂树遭受虐待的同时,吴刚也瘦得脱形,

只能依靠他的颧骨支撑脸的形状,

由那柄钝口的斧头将他们脆弱地联系起来。

关于痛苦的根源他们是否犹有兴趣?

如今他们恐怕连命运也不肯抱怨,

他们想要校对时间,却被它回绝了,

只有活在自己的记忆中。斧头往哪里砍,

树冠又要倒向哪里,都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无限的树脂和纤维重新构成的那株桂树,

你是否还有信心认为它就是曾经的那棵?

最悲剧的莫过于这些清晰的绝望,

我们明知那株必然的月桂是多么可疑,

却找不到理由说服我们自己,

宿命只是妈妈们织制的、枕边的毛绒玩偶。

月光叙述的语调总是带着冷漠的颜色,

有时候读者的错觉误导了他们,让人以为

它真正的意义来自一个美好的愿望。

如果吴刚真的做错什么,

古老的不伦之恋或者别的都不应该

诅咒得让他的灵魂磨损成一把坏了的斧头。

没有谁能够想象这究竟多么残忍,

因为我们的勇气还不足以回忆它们,

因为我们所经历的未尝不是他的生活,

我梦见一只壁虎我童年的伙伴

掐着它的尾巴让它挣扎的身体脑袋朝下,

他们带着我一起享受恶作剧的乐趣,

直到壁虎的尾巴被我们揪在两指之间,

而它滴着黑血从门缝下消失,

我梦见它的尾巴来到我们身上,

为了不再重演,不得不哀嚎着砍掉它。

尽管壁虎成为不了桂树它仍然是一个告诫:

不论承认与否,我们还是要通向虚无,

秃斧头和桂树也同样如此。

此刻月光绕过了我,黑暗向它交出

光的斧头,它在地面的阴影里不停挥砍,

为我们让出更长的空道,我们的形影

整齐地朝同一个方向倾斜,

也许站在我们身前的就是吴刚,

我们也是月桂的一部分——这都不再重要,

一边走我们一边和旁边倒下的阴影握手,

相互拥抱着、亲吻着。这时月光来到视野的边缘,

地平线变得灰淡。一个银白色长发的女孩

正在那里练习一字马。我永远都不能理解,

她是怎样踩着那双脏兮兮的足尖鞋

跳起明亮的舞蹈。即便我理解了,

任何语言都无法给它的表达加以帮助。

进入她的身体吧,就是现在——

我了解的那些欲望从前妨碍了我的爱,

它们的面孔极力在表现疲倦的伪善,

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

都不该比在月桂下手淫的那个少年更沮丧。

 

 

 

 

午餐经过典当行

 

 

快餐店门口的垃圾桶里,

一只猫在里面觅食,打碎的鱼缸

以残缺的姿态敞开自己,湿淋淋的

玻璃上有种记忆:猫、童年、厨房

和沙发上的父亲。生意

的确不景气,快餐店正午就到了打烊的时间,

店铺的卷帘门仿佛放得越来越低,

低到了尘埃里。一群中年人

离开了他们的家乡,在这里走来走去。

也许快餐店旁的典当行

更能迎来转机,而二手家具店

却能建造出一座丛林:护林员、抵押物、皮质

沙发、玻璃茶几和实木衣橱,甚至是

捣药的石钵石杵,纸牌里的铁器……这些

事物比那个鱼缸更让人遗忘自己。猫

从墙角消失,行道树向天空铺开冠顶,

烧烤摊开启了抽风机,烟尘

飘扬,而隆起的

树根上是满布的水渍和散落的灰烬。

 

 

 

青春

 

 

我们吃富有激素的肉类,

动物身上剩余的欲望在我们体内积攒着,

但大人们还沉浸在孩子飞速成长的喜悦中,

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躯体渐已成熟,

他们的心智,灵魂的膝关节

却在脱臼。整个生命被一件乐器替代,

随着身体要求的音调越来越高,

内心的弦线因为紧张甚至绷得有些变形。

当不合时宜的乐谱里,某个音符突然爆裂,

我们才能在休止符上面矫正自己的发音。

 

 

过冬

 

一条从北方寄来的毯子

(某只动物的毛皮)

被折叠在沙发扶手上,便于夜读。

它比宠物更加平静,比织物更加温暖,

我甚至能够想象它的肉身

仍旧跳动着生命,在我手掌

血的跳动中,和我一起呼吸,起伏着脊背。

我还没弄清它是雌是雄,

但似乎死亡对它是一次温柔的过程,在它

倒下之前,尽管嘴里还衔着晚餐的食物,

以及食物中的一个家庭。

文字否定了诗,而诗

否定了它的存在。当我抚摸着这身皮毛,

当诗写出它的名字——不!

那只是一个种类,精灵

就会在积雪的树枝上失去他们的舞蹈。

 

 

 

抱团的蚂蚁

 

课本的一排排铅字从记忆的页面滑落,

犹如那群蚂蚁再次钻出故事的耳茧,

面对耸立的焰火时它们再次抱团

从焰心滚动着越过,蚁团外部的那几只

已经灼焦而它们却宁愿为集体而舍去

自我的生命,至今我也没能有足够

的勇气去面对这无畏的精神。

我在作文中违心地表达过成为英雄的意愿,

事实上我依然期待成为幸存者的一员,

而不是焚身的亡命徒之一。

这个念头给我带来过无尽的羞愧,

似乎对于死亡的畏惧才是我们的原罪,

生命的渴望会转化为懦夫的本能。

 

我甚至开始质疑那些蚂蚁的心灵真实与否,

这样做之后是否理解并认同了它的意义。

也或许是我们高估了自己情感的潜质——

我们当中的多数人都在侥幸地往里钻,

当火焰燃烧在众蚁面前被焚去的那部分

往往是被迫的,这时我们的教育

会让我们更好地铭记那些殉道者,

它不能改变我们原有的欲望却可以

让共情的能力变为一种自觉。

在人性的大火前我们领会过的思想

成为了蚁团的表层,保护着本能的弱点

直到我们抵达另一端,残缺的焦黑

仿佛在强调人格那向好的一面以致于

蚁团作为一个新意义的赋形

显现得比先前的形象更为完整——

而剩余的部分:亟待我们反刍的良善。

 

 

 

右滑,即可得到星空

 

 

旋转的恒星在晚自习的夜空闪烁,

屏幕背后的电子模仿着它们运动。

他触发了左下角的轮盘,让我们

从现实的界面脱离那个枯燥的卡点,

在这里他找回了后退的键位——它在学校的世界

不被允许。他戳着向下的箭头想要填满

内心的箭囊,因为在毕业之前一直跟在

朝前张弓的射手之中,他们的靶心永远是

那些死去而不再转动的星群:

固定的绩点与撑满表格的字符。

只有他的目的是捕捉一只活猎物。

他做好准备仿佛等待着技能最后的冷却,

而十二年的时光都在这次长按中消逝,

释放出绚丽的强光照向关卡之外的世界。

此刻他发现过去的生活只是一个

漫长的单机游戏。而后他的主角将被取代,

世界的重心将他推向一片边缘,

为了回到队列前面他内心的箭镞再次

被动地射出,无尽的副本里他的生命

仅仅是某个存档。他的头顶再次弹出

那道虚无的巨大聊天窗,对方不停地发送

而后撤回。空荡的黑色背景闪烁着无数

个小图标,是恒星在向他发出未读的提醒。

 

 

诗艺

 

语言的魔方仍在翻转,为了那极致的一面,

每日我都重复着它直到它变成一颗骰子,

直到它滚入更远的未知之中。陌生的期待

是否实现并不重要,“因为用不了多久,

朝下的脸就会翻过来转而朝上。”*

 

*第欧根尼遗言

 

 

 

街景

 

 

银灰色的甲壳虫从黑色沥青上挤过去,

另一支车队似乎正驶过草丛中心。

当时他坐在街角迷恋地嗅着

车辆来往时散出的气味,它们仿佛羽毛

在引擎深处烧焦,又重新变回了沥青。

流逝的街景在玻璃外面向台巨大的播放器,

车队在竞赛,运动变得更加剧烈,

排气管震颤着,像引擎的愤怒让一名弓箭手

张开了最大的鼻孔。烟

变蓝,用缓慢的上升模仿着速度,

那坐在玻璃后的人似乎也跟着兴奋起来,

身体里的骨骼正在变大,肌肉隆起,

脑袋退化成一只古猿在草原上遇到了狮子。

他似乎在咖啡中闻到了汽油的味道,

又在汽油中闻到史前植物的死亡气息。

“这一切都是先于记忆的。”他如此形容

有关嗅觉的印象,仿佛在自己和汽车之间

存在一条新的进化论链条,

能够让他在愤怒中同时感到一种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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