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老贺
本期主编:杨炼   编辑部主任:田庄

杨碧薇,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下南洋》《去火星旅行》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六部。


杨碧薇的诗

 

 

五行诗

 

相见恨晚

用对望代替厮守的海和天

 

但我依然固执地热爱

那些我们共同捍卫并守护的

虚幻小火焰

 

2023-2-11 上海浦东机场

 

 

下南洋:湄公河日落

 

竟忘了为何来到这里——

须臾间,我已被空无填满,臣服于

天空的盛宴。

那么多河流,那么多痴梦,

为何我一眼认领的是湄公河,

它在万象和廊开之间涌动,

在我的血液里取消了时空。

 

多滚烫啊,短暂的夕阳。

你在地球的银幕上播放壮丽的影像。

你带着被万物辜负的金箔隐入太平洋。

 

2021-3-13 北京

 

 

下南洋:栴檀晚钟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西萨格寺的

晚钟。它清越,警示,余音私带了一钩

浅青的洄旋。拨开栴檀微苦的暮霭,它

划开一个扇面。而我的告别,

踞坐于折扇之内,在既往与此刻的罅隙里,

抛光最后一条弧线。

 

身为公主,我最大的财富是孤独。

知识与伦理,像两副生锈的铠甲,

日复一日保卫我,也局限我。

“除了高贵你别无它路,”

它们模仿教养嬷嬷的声调说:

“你怎能与众女子相同?

世俗生活给你的幸福,如梦幻泡影,

比那只唱破了喉咙的画眉还虚弱。

你真正的幸福,在这个时代无一人附和。”

多么冷冽的谶语,利剑刺穿不了它;

美貌、才华、自持……

我拥有的一切无法换来一段真情,

只能成全一份实用的婚姻。

 

去吧夕阳,我要毁灭我身上

无与伦比的厚礼。

在暹罗部队踏平栴檀的围城前,

我成功策反了两副铠甲,把它们嵌入

我的肉体。

“不接受,不认命。”我们爬上西萨格寺

最高的屋顶,朝月华的飞瀑纵身一跃……

“听,战鼓声如雷雨般迫近。栴檀的城砖,

将在羽管键琴的教化中练习陌生的舞步。

未来世界,黄金波诡薄脆。

而在我唯一的一次任性里,

死,是自由的不二选项。”

 

2021-3-10 北京

 

 

当代淑女

 

她从不留长指甲因为

五岁就开始弹钢琴

习惯用依云水熨衣服只因

经它治愈的面料更服帖

 

睡衣只穿真丝

听音乐怎少得了熏香

从小被要求:

吃饭不能咂摸嘴

走路要把背挺直

说话要看对方的眼睛

 

还得肯吃苦,有韧性,不抱怨

对金钱,千万千万要放下执念

对讨厌自己的人,须保持和善

别人可以趿拉拖鞋轧马路她不可以

别人可以表达愤怒和不满她不可以

 

别人可以少心缺肺而她得照顾所有人的情绪

别人逞强,她让开

别人讥讽,她忍受非议

别人走捷径,她默默努力

 

别人追肥皂剧,刷小视频,在社交媒体发表高见

她扎进古老深奥的艺术

别人吹大喇叭,玩转流量,起高楼

她把冷门的艺术介绍给坐冷板凳的学术

 

单身时被嘲笑为不婚主义/眼光高/性取向有问题

结了婚,又被质疑为丁克/不能生/搞事业不管娃

若离婚?好家伙,正中看客下怀!

一万句毒舌浓缩成一枚金句:“这个女人不简单。”

凡针对女性的污蔑,都像砖头一样,打在她身上

活在社会的有色眼镜下

被卷进世俗的目光漩涡接受审判

 

在名著里见识过,亦在生活中领教过人性的弱点

最尴尬的,是清楚自身的弱点

还发现它们如DNA般

看透了传媒的肤浅,但无力阻止媚俗的胜利

深知世界的宝藏,却无法与他人分享

唯有在深夜,想想那些几千年来毫无进步的男性以及

甘于充当他们帮凶的女性

独自感叹:

人类啊,浅薄的人类!是否要走向毁灭?!

 

像挂在美术馆里的孤品,她

深邃,超前,昂贵

令人赞叹,无人懂得,无人认领

 

2023-12-8 北京

 

 

在昭通雨夜里再读关于李多迦的片羽并数度湿眼

 

主啊

今日的旷野已遍布垃圾

我还在等待一个时刻

转身,推开门

被你收割

 

2024-4-30 云南昭通

 

 

在纳加阔特

 

一生的观看,会有多少种招式?

或许仅此一次:登临一座山,是为遥望

地球的屋脊。

披着黄昏一寸寸破碎的夏日糖衣,

我来了,纳加阔特。

前方,下午茶的桌布正从天际卷起;

半杯Pacamara,以微酸镶染消瘦云边;

飞鸟斜拉过视线,划开疏影二三,

下一秒,

化为失焦的虚线,融于黛青的盲点。

 

上坡,再上坡;

前行,复前行。

每次转弯,总以为已是最高处,

直至毛毛雨织起骤降的凉意,

酒店指路灯,在昼与夜握手的空隙点亮。

拎着皮箱站在庭院中央,人与箱之影

恰好覆盖最后一剪

被遗忘的暮光。

想到萧萧来时路,北京--宜昌--成都,

觥筹、丝竹、欢笑皆远去,

在折向长廊的片刻,夜的台步似有滞迟。

银钥匙旋开木门——

垂吊着冰裂纹灯的房间,俨然一幅

半个世纪前的静物,

最亮的部分,是梳妆台上

蕴藉太空剧场的银镜,

透过它椭圆的平面,我伸手拂去镜中人

鬓边的风尘。

 

在装饰着杜鹃花墙绸的餐厅,

钢琴曲里曼舞着香槟

和十二只琵鹭。

讲英语的蒙古利亚侍者端来Momo。

先于今冬的雪落,景德镇碗碟尽显玉质冰肌,

引得中国旅行团抚摩称道,暂停讨论基金抄底,

放弃对比期货与股票收益。

日本客人则盛赞今晚的Masala Tea,

“おはよう”正在加都年轻人中流行,

他的第五家日语分校更添大好前景。

从德里绕道来的挪威独行侠,

以久违的Dior Sauvage香氛笼罩我:

“博卡拉的滑翔伞,让你体会到飞的感觉吗?”

唯一不语的,是独占拐角沙发的印度大叔,

他只专注于咖喱土豆,金丝Dhoti蹦出几粒十字星。

 

饮完杯中Raksi,我穿过迷宫长廊,前往飞碟般的露台,

风从喜马拉雅山的方向吹来,

吹动露天茶座白纱帘;

吊灯哐啷,朵朵玻璃花苞

用彼此碰撞的叮铃戏仿铃兰的盛开;

吹乱头顶繁星,银河中翻滚如碎水晶;

吹开折叠时间,黑夜里阒然的心;

也吹起你斑驳心绪,吹皱你眼中深深湖水。

在纳加阔特的全景视野下,

对纯洁的阐释,正在这个国家的河床上流逝。

我的尼泊尔男孩,你发出幽蓝的叹息:

“太陌生了。这些年,

我从加都到台北,访遍香港,北京,新加坡,曼谷,

下一站悉尼。

回到尼泊尔,却找不到一个儿时的伙伴。

越来越多的人穿上欧洲名牌,

像你们一样,蚕食,追逐,算计,

崇拜权力,话中有话,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他们推销假羚羊披肩,蘸着唾沫数钱,

企图从Kumari身上挖掘商机……

我常想起小时候,拉梅恰普的牛羊在云的映照下吃草,

再没见过那么蓝的天空了……

是谁在把我们的生活,推往不可靠的航向?”

 

“回不去了,”我说,“你们正在经历的,

恰是我们的昨夜星辰昨夜风。

全球化梦想的另一面,是要将世界

整合成茧状的资本市场。

人们在其中生产,被生产,消费,被消费,

对每个环节而言,你的痛苦都不值钱。

没有谁能摆脱冰冷的链条,获得独立的零件身份。

这不可逆的过程,与你的人生同步,

你无法转身,向母亲索要一张

回到子宫的门票。”

一次糟糕透顶的“安慰”!当“回不去”揭开语言的面纱,

事实便如冰窖似的宇宙,

因无穷而无聊的非理性,厌倦,无意义——

浑浑奔忙的人类!

活着,仅仅是惯性;

真谛,大概率是蒙着虎皮的伪命题,

说服得了A,收服不了B。

只有极个别赤子(愚夫?)为远岸奉献,

岸,可以代称为理想、公义、美,

借此名义,他们怀着执念,秉持矛盾的立场,

带着不自觉或无可奈何的暴力,

自我感动,压迫他者,

受难,牺牲,演完潦草的悲喜剧。

然而历史的书简从不由这般叙述构成,

它的手指,甚至懒得

在众生的辛苦上傲慢滑过。

 

风继续吹。

吹拂被夤夜吞吃的远山线条,吹响下一拨来客

汽车的鸣笛;也吹凉沙发巾的灰流苏,

你清澈的黑瞳,潮汐涌动。

毛毛雨早已停摆,思绪在潮湿的空气里

廓出常春藤的剪影。

我重新开口,说你的国家没有一条好公路,

让人身体受罪,心却依旧欢喜;

至少,我见到的大多数人,

还在享受与真实世界的甜蜜关系。

你走过那么多地方,应该也看到,

虚拟世界已俘获了大批囚徒,

他们为网游熬得眼睛血红,为手机而习惯性低头,

却不愿把目光投向身边人,一道

吃简单的早餐,在月色下散散步。

城市、乡村、地铁、深山,莫不归拢于数码真空。

人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人”,

离开技术就无所适从。

你笑起来,门牙洁白:

“你说得对。至少在这里,

尚不必论证Chat GPT的焦虑。

不过,从王室血案到联合马列、毛主义,

我们经历了前人不敢想的巨变,也包括你们

难以感同身受的创伤。

你看,昔日的王宫已被游客的闪光灯充满,

地震后的杜巴广场,无异于砖木与神像的废墟。

所幸民主与建设一直在推进;

即使疫情带来了致命打击,

人们依然顽强生活。

对今春的新政,我们再次选择了怀抱希望。”

是啊,希望,我想它也是人类本能里

无意识的惯性。

今天,它仍然在应对战争、核污染、暗箱选举、不平等贸易,

见证难民的疾病与饥馑,妇女的被缚与反抗,

孩子们前途未卜的成长。

正如在蓝毗尼,人们排起长队,

涌至佛祖诞生时的洗浴池,

只为亲手触碰那泉水,将额头沾湿。

这是希望吗?定义“希望”其实并不重要了,

人们靠它活着,一代又一代,

还会这样活下去。

 

一宿无梦,沉睡的灵魂影院里霡霂霏霏。

晨起推门,露气沾湿阶梯。

盘旋复盘旋,转过错综的半圆登上观景台,

屏息,凝视,等候晨光铺开万里画卷。

五分钟,十分钟……

两片锦霞才展娇靥,便被乌云遮住腰身。

人们收起三脚架,日出是看不到了,

又一个阴天即将徐徐展开。

回到房中,独坐阳台,

听雾中鸟声,拨弄苍茫心间

铮铮的乱弦。

多谢日出的缺席,时间生出富余,

对这段旅程来说,却只能浪费,

也最好浪费。

想起小时候玩的立体地图,闭着眼睛摸到最高处,

仿佛手上也沾满雪凉;

想起很少下雪的昆明,与德国人、荷兰人、爱尔兰人畅饮的酒吧,

有人低吟一首喜马拉雅南麓的歌曲;

想起一些困惑,一些误解,一些浓情,一些惦记,

还有一些未完成……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茫茫存在,从我们身上收走锦瑟,

投放到哪个渺远时空?

明明今天的一切、现在的每一秒,

都在结实地经历,却摸不到,抓不稳,

留不住。

 

雾霭浓稠如故,珍珠白的屏风里,

只闻上千只鸟,用各自妖娆的鸣唱,

织出此时此地的空灵。

突然惝恍,我是谁?

在“我”之外看“我”,竟如旅途中走来的陌生人。

我在何处?

活在消除了时间,也抹去了边界的雾之王国?

抑或从万念中抽身,孑此一心,只忽生悲欣?

迷离间,鸟鸣与鸟鸣同时散去,

昨晚只输送风声的群山,

始显朦朦苍翠。

山谷中恣肆生长的百草,

却早已倾豁着叶绿素和芳香油的合奏。

我猛然意识到:

对面前这座

在痛苦的激荡中崛起的喜马拉雅山,

人类的了解实在太少。

我们的探险、科考、歌咏、膜拜,

都无法从语言上精确地重现

它的巍峨、悠远与圣洁;

更别提表现,加工,或创造。

而与它互为映照的——被命名为“诗”的事物,

一直用秘密的召唤,

等待我们去领悟,还原,成为,拓展。

这个过程,或许会让我们忘记本质,

就像此刻头顶的鹰,

飞越阳台外的丛林,群山,朝向更远处的珠穆朗玛峰。

为何要这样飞呢,它并不询问理由、意义和终点;

在壮阔的天地里,它只充当一枚大可忽略不计的黑点。

然而,只有飞翔,高傲地飞翔,

是它作为一只鹰

存在的价值,也让它更接近飞的本质。

写便是飞,

只有在写中,我才成为我,

我的“我”游戏,翱翔,与诗触碰。

也只有在写中,我才辨识出你

——珍贵的你,我的朋友,

哪怕我们素不相识,隔着若干个世纪。

 

下山了。还是那条浓荫环绕的小径,

还是树叶、泥土与无名的精灵混合的气息。

与来时相比,今天的山

沐浴着纳加阔特的上午轻柔的明亮。

某些路段,还散落着施工队未及清理的碎石块,

它们挠痒痒般,在我鞋底生出别样的触感。

我知道再过些日子,纳加阔特又会是另一番光景了,

而未能看到的雪山日出,已在我心上镌刻

一帧永恒的华美。

就在拐弯处的前方,第一家旅游商店已开张,

老板会倚在玻璃橱柜旁,

静候人们选购咖喱、可口可乐、苹果或别的什么。

再往前,我就该上车了,

小巴车会一路通向特里布万机场,

沿途的民居,会在渐行渐远的后视镜里,

缩小为彩色的积木。

再见,纳加阔特,我已收藏好你重峦叠嶂的魔术,

摘走了一首诗,并把超重的行李交给你保存。

就是这样,我在山中轻捷地漫步,

自身既是谜语,也是答案。

 

2023-8-20 ——2023-8-28 初稿于北京

2023-8-31 二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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