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诗 相见恨晚 用对望代替厮守的海和天 但我依然固执地热爱 那些我们共同捍卫并守护的 虚幻小火焰 2023-2-11 上海浦东机场 下南洋:湄公河日落 竟忘了为何来到这里—— 须臾间,我已被空无填满,臣服于 天空的盛宴。 那么多河流,那么多痴梦, 为何我一眼认领的是湄公河, 它在万象和廊开之间涌动, 在我的血液里取消了时空。 多滚烫啊,短暂的夕阳。 你在地球的银幕上播放壮丽的影像。 你带着被万物辜负的金箔隐入太平洋。 2021-3-13 北京 下南洋:栴檀晚钟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西萨格寺的 晚钟。它清越,警示,余音私带了一钩 浅青的洄旋。拨开栴檀微苦的暮霭,它 划开一个扇面。而我的告别, 踞坐于折扇之内,在既往与此刻的罅隙里, 抛光最后一条弧线。 身为公主,我最大的财富是孤独。 知识与伦理,像两副生锈的铠甲, 日复一日保卫我,也局限我。 “除了高贵你别无它路,” 它们模仿教养嬷嬷的声调说: “你怎能与众女子相同? 世俗生活给你的幸福,如梦幻泡影, 比那只唱破了喉咙的画眉还虚弱。 你真正的幸福,在这个时代无一人附和。” 多么冷冽的谶语,利剑刺穿不了它; 美貌、才华、自持…… 我拥有的一切无法换来一段真情, 只能成全一份实用的婚姻。 去吧夕阳,我要毁灭我身上 无与伦比的厚礼。 在暹罗部队踏平栴檀的围城前, 我成功策反了两副铠甲,把它们嵌入 我的肉体。 “不接受,不认命。”我们爬上西萨格寺 最高的屋顶,朝月华的飞瀑纵身一跃…… “听,战鼓声如雷雨般迫近。栴檀的城砖, 将在羽管键琴的教化中练习陌生的舞步。 未来世界,黄金波诡薄脆。 而在我唯一的一次任性里, 死,是自由的不二选项。” 2021-3-10 北京 当代淑女 她从不留长指甲因为 五岁就开始弹钢琴 习惯用依云水熨衣服只因 经它治愈的面料更服帖 睡衣只穿真丝 听音乐怎少得了熏香 从小被要求: 吃饭不能咂摸嘴 走路要把背挺直 说话要看对方的眼睛 还得肯吃苦,有韧性,不抱怨 对金钱,千万千万要放下执念 对讨厌自己的人,须保持和善 别人可以趿拉拖鞋轧马路她不可以 别人可以表达愤怒和不满她不可以 别人可以少心缺肺而她得照顾所有人的情绪 别人逞强,她让开 别人讥讽,她忍受非议 别人走捷径,她默默努力 别人追肥皂剧,刷小视频,在社交媒体发表高见 她扎进古老深奥的艺术 别人吹大喇叭,玩转流量,起高楼 她把冷门的艺术介绍给坐冷板凳的学术 单身时被嘲笑为不婚主义/眼光高/性取向有问题 结了婚,又被质疑为丁克/不能生/搞事业不管娃 若离婚?好家伙,正中看客下怀! 一万句毒舌浓缩成一枚金句:“这个女人不简单。” 凡针对女性的污蔑,都像砖头一样,打在她身上 活在社会的有色眼镜下 被卷进世俗的目光漩涡接受审判 在名著里见识过,亦在生活中领教过人性的弱点 最尴尬的,是清楚自身的弱点 还发现它们如DNA般 看透了传媒的肤浅,但无力阻止媚俗的胜利 深知世界的宝藏,却无法与他人分享 唯有在深夜,想想那些几千年来毫无进步的男性以及 甘于充当他们帮凶的女性 独自感叹: 人类啊,浅薄的人类!是否要走向毁灭?! 像挂在美术馆里的孤品,她 深邃,超前,昂贵 令人赞叹,无人懂得,无人认领 2023-12-8 北京 在昭通雨夜里再读关于李多迦的片羽并数度湿眼 主啊 今日的旷野已遍布垃圾 我还在等待一个时刻 转身,推开门 被你收割 2024-4-30 云南昭通 在纳加阔特 一生的观看,会有多少种招式? 或许仅此一次:登临一座山,是为遥望 地球的屋脊。 披着黄昏一寸寸破碎的夏日糖衣, 我来了,纳加阔特。 前方,下午茶的桌布正从天际卷起; 半杯Pacamara,以微酸镶染消瘦云边; 飞鸟斜拉过视线,划开疏影二三, 下一秒, 化为失焦的虚线,融于黛青的盲点。 上坡,再上坡; 前行,复前行。 每次转弯,总以为已是最高处, 直至毛毛雨织起骤降的凉意, 酒店指路灯,在昼与夜握手的空隙点亮。 拎着皮箱站在庭院中央,人与箱之影 恰好覆盖最后一剪 被遗忘的暮光。 想到萧萧来时路,北京--宜昌--成都, 觥筹、丝竹、欢笑皆远去, 在折向长廊的片刻,夜的台步似有滞迟。 银钥匙旋开木门—— 垂吊着冰裂纹灯的房间,俨然一幅 半个世纪前的静物, 最亮的部分,是梳妆台上 蕴藉太空剧场的银镜, 透过它椭圆的平面,我伸手拂去镜中人 鬓边的风尘。 在装饰着杜鹃花墙绸的餐厅, 钢琴曲里曼舞着香槟 和十二只琵鹭。 讲英语的蒙古利亚侍者端来Momo。 先于今冬的雪落,景德镇碗碟尽显玉质冰肌, 引得中国旅行团抚摩称道,暂停讨论基金抄底, 放弃对比期货与股票收益。 日本客人则盛赞今晚的Masala Tea, “おはよう”正在加都年轻人中流行, 他的第五家日语分校更添大好前景。 从德里绕道来的挪威独行侠, 以久违的Dior Sauvage香氛笼罩我: “博卡拉的滑翔伞,让你体会到飞的感觉吗?” 唯一不语的,是独占拐角沙发的印度大叔, 他只专注于咖喱土豆,金丝Dhoti蹦出几粒十字星。 饮完杯中Raksi,我穿过迷宫长廊,前往飞碟般的露台, 风从喜马拉雅山的方向吹来, 吹动露天茶座白纱帘; 吊灯哐啷,朵朵玻璃花苞 用彼此碰撞的叮铃戏仿铃兰的盛开; 吹乱头顶繁星,银河中翻滚如碎水晶; 吹开折叠时间,黑夜里阒然的心; 也吹起你斑驳心绪,吹皱你眼中深深湖水。 在纳加阔特的全景视野下, 对纯洁的阐释,正在这个国家的河床上流逝。 我的尼泊尔男孩,你发出幽蓝的叹息: “太陌生了。这些年, 我从加都到台北,访遍香港,北京,新加坡,曼谷, 下一站悉尼。 回到尼泊尔,却找不到一个儿时的伙伴。 越来越多的人穿上欧洲名牌, 像你们一样,蚕食,追逐,算计, 崇拜权力,话中有话,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他们推销假羚羊披肩,蘸着唾沫数钱, 企图从Kumari身上挖掘商机…… 我常想起小时候,拉梅恰普的牛羊在云的映照下吃草, 再没见过那么蓝的天空了…… 是谁在把我们的生活,推往不可靠的航向?” “回不去了,”我说,“你们正在经历的, 恰是我们的昨夜星辰昨夜风。 全球化梦想的另一面,是要将世界 整合成茧状的资本市场。 人们在其中生产,被生产,消费,被消费, 对每个环节而言,你的痛苦都不值钱。 没有谁能摆脱冰冷的链条,获得独立的零件身份。 这不可逆的过程,与你的人生同步, 你无法转身,向母亲索要一张 回到子宫的门票。” 一次糟糕透顶的“安慰”!当“回不去”揭开语言的面纱, 事实便如冰窖似的宇宙, 因无穷而无聊的非理性,厌倦,无意义—— 浑浑奔忙的人类! 活着,仅仅是惯性; 真谛,大概率是蒙着虎皮的伪命题, 说服得了A,收服不了B。 只有极个别赤子(愚夫?)为远岸奉献, 岸,可以代称为理想、公义、美, 借此名义,他们怀着执念,秉持矛盾的立场, 带着不自觉或无可奈何的暴力, 自我感动,压迫他者, 受难,牺牲,演完潦草的悲喜剧。 然而历史的书简从不由这般叙述构成, 它的手指,甚至懒得 在众生的辛苦上傲慢滑过。 风继续吹。 吹拂被夤夜吞吃的远山线条,吹响下一拨来客 汽车的鸣笛;也吹凉沙发巾的灰流苏, 你清澈的黑瞳,潮汐涌动。 毛毛雨早已停摆,思绪在潮湿的空气里 廓出常春藤的剪影。 我重新开口,说你的国家没有一条好公路, 让人身体受罪,心却依旧欢喜; 至少,我见到的大多数人, 还在享受与真实世界的甜蜜关系。 你走过那么多地方,应该也看到, 虚拟世界已俘获了大批囚徒, 他们为网游熬得眼睛血红,为手机而习惯性低头, 却不愿把目光投向身边人,一道 吃简单的早餐,在月色下散散步。 城市、乡村、地铁、深山,莫不归拢于数码真空。 人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人”, 离开技术就无所适从。 你笑起来,门牙洁白: “你说得对。至少在这里, 尚不必论证Chat GPT的焦虑。 不过,从王室血案到联合马列、毛主义, 我们经历了前人不敢想的巨变,也包括你们 难以感同身受的创伤。 你看,昔日的王宫已被游客的闪光灯充满, 地震后的杜巴广场,无异于砖木与神像的废墟。 所幸民主与建设一直在推进; 即使疫情带来了致命打击, 人们依然顽强生活。 对今春的新政,我们再次选择了怀抱希望。” 是啊,希望,我想它也是人类本能里 无意识的惯性。 今天,它仍然在应对战争、核污染、暗箱选举、不平等贸易, 见证难民的疾病与饥馑,妇女的被缚与反抗, 孩子们前途未卜的成长。 正如在蓝毗尼,人们排起长队, 涌至佛祖诞生时的洗浴池, 只为亲手触碰那泉水,将额头沾湿。 这是希望吗?定义“希望”其实并不重要了, 人们靠它活着,一代又一代, 还会这样活下去。 一宿无梦,沉睡的灵魂影院里霡霂霏霏。 晨起推门,露气沾湿阶梯。 盘旋复盘旋,转过错综的半圆登上观景台, 屏息,凝视,等候晨光铺开万里画卷。 五分钟,十分钟…… 两片锦霞才展娇靥,便被乌云遮住腰身。 人们收起三脚架,日出是看不到了, 又一个阴天即将徐徐展开。 回到房中,独坐阳台, 听雾中鸟声,拨弄苍茫心间 铮铮的乱弦。 多谢日出的缺席,时间生出富余, 对这段旅程来说,却只能浪费, 也最好浪费。 想起小时候玩的立体地图,闭着眼睛摸到最高处, 仿佛手上也沾满雪凉; 想起很少下雪的昆明,与德国人、荷兰人、爱尔兰人畅饮的酒吧, 有人低吟一首喜马拉雅南麓的歌曲; 想起一些困惑,一些误解,一些浓情,一些惦记, 还有一些未完成……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茫茫存在,从我们身上收走锦瑟, 投放到哪个渺远时空? 明明今天的一切、现在的每一秒, 都在结实地经历,却摸不到,抓不稳, 留不住。 雾霭浓稠如故,珍珠白的屏风里, 只闻上千只鸟,用各自妖娆的鸣唱, 织出此时此地的空灵。 突然惝恍,我是谁? 在“我”之外看“我”,竟如旅途中走来的陌生人。 我在何处? 活在消除了时间,也抹去了边界的雾之王国? 抑或从万念中抽身,孑此一心,只忽生悲欣? 迷离间,鸟鸣与鸟鸣同时散去, 昨晚只输送风声的群山, 始显朦朦苍翠。 山谷中恣肆生长的百草, 却早已倾豁着叶绿素和芳香油的合奏。 我猛然意识到: 对面前这座 在痛苦的激荡中崛起的喜马拉雅山, 人类的了解实在太少。 我们的探险、科考、歌咏、膜拜, 都无法从语言上精确地重现 它的巍峨、悠远与圣洁; 更别提表现,加工,或创造。 而与它互为映照的——被命名为“诗”的事物, 一直用秘密的召唤, 等待我们去领悟,还原,成为,拓展。 这个过程,或许会让我们忘记本质, 就像此刻头顶的鹰, 飞越阳台外的丛林,群山,朝向更远处的珠穆朗玛峰。 为何要这样飞呢,它并不询问理由、意义和终点; 在壮阔的天地里,它只充当一枚大可忽略不计的黑点。 然而,只有飞翔,高傲地飞翔, 是它作为一只鹰 存在的价值,也让它更接近飞的本质。 写便是飞, 只有在写中,我才成为我, 我的“我”游戏,翱翔,与诗触碰。 也只有在写中,我才辨识出你 ——珍贵的你,我的朋友, 哪怕我们素不相识,隔着若干个世纪。 下山了。还是那条浓荫环绕的小径, 还是树叶、泥土与无名的精灵混合的气息。 与来时相比,今天的山 沐浴着纳加阔特的上午轻柔的明亮。 某些路段,还散落着施工队未及清理的碎石块, 它们挠痒痒般,在我鞋底生出别样的触感。 我知道再过些日子,纳加阔特又会是另一番光景了, 而未能看到的雪山日出,已在我心上镌刻 一帧永恒的华美。 就在拐弯处的前方,第一家旅游商店已开张, 老板会倚在玻璃橱柜旁, 静候人们选购咖喱、可口可乐、苹果或别的什么。 再往前,我就该上车了, 小巴车会一路通向特里布万机场, 沿途的民居,会在渐行渐远的后视镜里, 缩小为彩色的积木。 再见,纳加阔特,我已收藏好你重峦叠嶂的魔术, 摘走了一首诗,并把超重的行李交给你保存。 就是这样,我在山中轻捷地漫步, 自身既是谜语,也是答案。 2023-8-20 ——2023-8-28 初稿于北京 2023-8-31 二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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