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赵小北
主编:杨炼   执行主编:田庄

秦巴子,1960年10月生于西安。诗人,作家。著有诗集《立体交叉》《纪念》《神迹》等;长篇小说《身体课》《过客书》《跟踪记》,短篇小说集《塑料子弹》;随笔集《时尚杂志》《西北偏东》《我们热爱女明星》《窃书记》,文化批评随笔集《有话不必好好说》,合著有《时尚杀手》《十作家批判书》《十诗人批判书》等;主编有《被遗忘的经典小说》(三卷)等。


秦巴子的诗

 

 

中药房

 

日出和日落,要经过路边的中药房

欲念被幌子悬置在空中,这高度

使世俗的心受伤。美梦如同疾病

风把炮制中的药香

一直送到人的尽头,时间的尽头

 

药房是一座永远的图书馆

众多的名字令人不寒而栗

漂浮的头颅如临深渊,思想

仿佛蚕蛹,落入药剂师掌中

在干旱的年份几乎成为空壳

食物、天气、眼泪和词

把神经性骚痒扩散到毫发

我们无以名之的痉挛和恐慌

在药房的戥子上都有份量

 

人对世界的理解一如中药对于疾病

哲学利用了这个关系,在药房深处

茂密的罂粟丛里,炼丹、读经

通过纷乱的世事重组时间

医学在另外的瓶子里,从草根提血

从花朵观海,以方剂救世

良药苦口。我们一生的把柄

在架上的某一只药屉里,或迟或早

要被抽出来搭配和调制

一朵花医治另外的花

一根骨头克服另一根骨头

动物的机体,嚎叫出生命的辩证法

 

烘、炮、炒、洗,蒸、煮、泡、漂

医治和救助使事物纯净,贮藏

使心性趋向平和。生活简化为吃药

人就能从尘土中看到真相

而如此多的死亡却在真象之外

药房之外。未及消化的早餐和未了的

心愿,倾刻之间成为内脏。中药

人人可卖,而谁能改变时间的方向?

 

上午是药房最忙的时刻

坐堂的老人满面苍桑

渺茫的世事透过玻璃

使候诊的脸受潮。男人伸出胳膊

女人把衣摆提到胸部,中药

让青春持续到午后,存在就成为书籍

我们一生的阅读都是消除痛苦

理解即是诊治,中药房最后说出

真相:一切活物都有疾病

      一旦死去皆可入药

 

 

 

 

雕塑家

 

他创造过许多神圣的躯体

伟人、野兽和美女。现在

面对这块上好的石料                 

他有些犹豫……

 

太阳下山之前

他照着自己的样子

凿出嘴,但紧闭着

生活就像石头

保持着沉默的本性

他不想多说什么。接着

 

凿出圆睁的眼睛

得好好看看自己,他想

他凿出鼻子,为了完整

凿出耳朵,但他怀疑

这世界

还会有什么惊人的消息

 

月亮还没有升起

天空似乎阴郁又暧昧

对着这洁白的大理石身体

他拿不定主意

是造个男人还是女人……

 

第二天早晨,他感到

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知道自己再难起身

于是,照着每天出门的样子

凿出腿,让雕像离去

 

 

 

空衣服

             

一根空荡荡的袖子

另一边也是

一根空荡荡的袖子

你将怎样深入其中

让仿佛虚假的手

从两边

垂落下来

             

一根空荡荡的裤管

挨着

一根空荡荡的裤管

沙沙摆动如亲密的交谈

是什么样的力量

支撑他们

在世界上惨烈地奔跑

             

空空的衣服

当它忙碌到疲惫不堪

尘土、弹洞和污渍

装满了每一个口袋

你看他

将怎样沉重地坍塌下来

你再看他

怎样不可挽回地腐烂下去

 

 

 

我在尘世中的一天

 

绕过椅背、餐桌和冰箱然后

上床,也就是从一个空间

进入另一个空间

 

在写字和睡觉之间,隔着进食

在天堂之爱和做爱之间

隔着性。以此为轴──

 

我像一个精致的钟摆一样

敬业、守时,我只有一间屋子

我得在无形的刀口上找到平衡

 

这边是壁立的书架,那边是

开向东边的窗子,男朋友

坐在桌边,女朋友坐在床边

 

死去的在书的里面,中性的

坐在窗户外面,我分别

与之对饮、对谈,或者肉搏

 

从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

外面的朋友视而不见,外面

是同样的山水和流年

 

我只有一间屋子来安置每天

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

在灵魂和肉体之间,隔着吃

 

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找不到

界限,在本该是门的位置

安装着一副假牙

 

 

 

岔路口

 

举目张望的你,在岔路口

被一阵旋风撩起了裙裾

你本能地弯腰想护住什么

 

一侧身的功夫,风刮过去

一个人和你失之交臂,当你

直起腰来,路已改变了方向

 

生活改变了态度,而你也已经

换了一种心情,一侧身之间

丧失掉无数的可能性

 

举目张望的你,只是迟疑了片刻

风就刮了过去,一辆大货车

短暂地中断了一下视线

 

马路对面的人,就已经消失

他是被风刮走的吗?如果无风

你们本可以相互握住

 

在岔路口,举目张望的你

现在有了一些不安和犹豫

这是经验主义堆积的绉纹

 

当然还有更多不能验证的

后悔,在内心里轻轻旋起

就像上一阵风里潮湿的眼波

 

但是一个世界就这样错过

当你转向另一个路口,另一阵风

刮走了你脸上的春色、旗帜和标语

 

 

 

朗诵者

 

他很想把诗念得精彩

再精彩些,他就能摸到灯泡

甚至会带着听众冲出屋顶

 

他很想率领诗句们飞起来

但是每当他情绪激昂地字正腔圆

立即就生硬的像个假人儿

 

我知道他很想打动我们,就像是

一个时代的行刑官那样打疼我们

让我们老泪纵横,让我们满身伤痛

 

他很想被我们的泪水和伤痛反哺

为了更多的激情和愤怒

为了让他的词语更有力量

 

我觉得他很想把声带变成皮带

我觉得他很想把胸腔变成音箱

他的嘴唇也离麦克风越来越近

 

我发现他就要含住这个棒棒糖了

而他似乎也尝到了甜头,哽咽着

发出奇怪的叫声

 

 

 

神马

 

我梦见马车

我梦见一架马车悠悠走过

一架装载着官人和官场、商人和商场、男人和战场、妓女和欢场、名流和秀场、明星和球场、学生和操场、小丑和剧场、演说者和广场、背叛者和情场、粮食和打谷场、杂货店和大卖场、动物内脏和养殖场、拾荒者和垃圾场的

巨型舞台似的尘世马车

从我眼前反复走过

 

我看见亲人、熟人、情人和敌人的面孔隐约其间

我看见车夫挥动着鞭子,马车越跑越快

但我看不见拉车的马儿

我看见狂奔的车子

它没有马儿

 

 

 

此世此刻

 

我低下

无法高贵的头颅

哀悼我那些在股票市场里蒸发

不知去向的

微薄积蓄

哀悼我每次在餐馆吃饭时

付给地沟油的

小费

哀悼为一瓶酒里多出来的那些水

和酒后吐出之真言

所埋之单

 

哀悼寺庙门前灰飞烟灭的香火钱

虽然我从不烧香

但你的祈求和所许之愿

我也一并哀悼

哀悼天桥之下

十字街头

你交给职业乞丐的

那些善意与善款

 

哀悼我们每个人

看病吃药时

额外付出的那部分

钱和尊严

哀悼为两罐奶粉

付给水货客的代购费

接着

哀悼望子成龙的家长

为每个开学典礼

交上的份子钱

他们觉得能交出去

心里就踏实了

可他们

并不知道

把孩子抵押给考试制度

需要未来再交一笔

人格的赎金

哀悼这些无形的赎金

哀悼我们预支未来

捐给地产大佬和银行家的

那笔巨额贷款

哀悼

我们每一天的买路钱

 

哀悼我越来越低的稿费

所扣之高额税金

顺便也哀悼

税金中被机器吃掉的部分

哀悼在潜规则里

付出了乳房、屁股、大腿和性感高跟的

那个美丽女人

无法向上司索取的

服务费

(留有针孔录像资料的

就先不哀悼了)

哀悼为拿到血汗钱

多流的那些血和汗

 

你们说

视金钱

如粪土

与此同时

我哀悼

不小心掉入下水道的

两枚瞪圆了眼睛的硬币

它们在黑暗里

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我看见一匹马

在街边停车位上

安静的站着

就像前面和后面

已经熄火的汽车

我走过去

拍拍马的脖子

它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懒得看我一眼

它显然已经不再等待骑手

而我久久不肯离去

我意识到

是我在等

 

 

 

横在路上的怪东西

 

我就那么盯着它

直瞪瞪的盯着它

不眨眼地盯着它

眨眼之后还盯着它

我就一直盯着它

直到它变空了

直到它不是它了

直到它消失不见了

 

 

 

三亚


多年前

我去过三亚

风景不错

后来又依次

去了四亚和五亚

如果去了六亚

应该更好

而七亚

是七姐妹里

最小的一个

听说很像二亚

我去不去呢

我不知道二亚

怎么去

我听说大亚

在大亚湾

 

 

颁奖会

 

一个主持人

西装胸口别着花

拎着话筒走上来

站在台侧

向主席台上一排西装

深深地鞠了一躬

又向台下微微颔首

宣布开始

坐中间的西装先讲几句

然后其左右再讲几句

之后依次讲话

掌声时起

依次渐短渐弱

台上终于讲完

台下上来一批

握手,鞠躬,领奖,合影

依次下去

上来第二批

握手鞠躬领奖合影依次下

上来第三批

人数减半

握,鞠,领,合,下

上来第四批

人数再减

握鞠领合下

上来第五批

三个人

握鞠领合,不下

主持人请所有获奖者上

簇拥着主席台上的西装

站成一朵向日葵

台下空余摄影师

扯着嗓子大喊

一,二,三——

台上齐唱“茄子”

孤单的摄影师

打着OK的手势

低语一声

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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