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颜艾琳 晒盐人
本期主编:   编辑部主任:
 陈育虹。文藻外语学院英文系毕。生于高雄市。着有诗集《闪神》、《之间》、《魅》、《索隐》等。另有散文《2010陈育虹日记》及译作露伊丝葛绿珂诗集《野鸢尾》、玛格丽特艾特伍诗选《吞火》、凯洛达菲诗集《痴迷》等。2011日译本诗集《我告诉过你》于日本思潮社出版。2004以《索隐》获【台湾诗选年度诗奖】。2007以《魅》获【中国文艺协会文艺奖章】。2008入选九歌《新诗30家》。2014代表台湾参加尼加拉瓜诗歌节2015应邀出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驻校诗2017以《闪神》及《之间》获【联合报文学大奖
陈育虹
 





 


1.
〈无调性〉 ∕陈育虹


连窗也无法忍受这雨

Philip Glass的极限

乌臼叶落,同样无调性

这时蟋蟀的呼唤比任何一首杜甫都忧郁

蝉唱完所有的歌,四周寂静

五更草的寂静

 

猫的喧闹小石子般扔进来

一颗颗全音符

Sotto Voce停留三拍,记忆在窗外扑翅

我说猫请不要再用你欲望的舌尖弹奏

那样的颤音像飞蛾

晕眩着,下滑       


 

2.〈我告诉过你〉  ∕陈育虹

我告诉过你我的额头我的发想你

因为云在天上相互梳理我的颈我的耳垂想你

因为悬桥巷草桥弄的闲愁因为巴赫无伴奏静静滑进外城河

我的眼睛流浪的眼睛想你因为梧桐上的麻雀都飘落因为风的碎玻璃

 

因为日子与日子的墙我告诉你我渴睡的毛细孔想你

我的肋骨想你我月晕的双臂变成紫藤开满唐朝的花也在想你

我一定告诉过你我的唇因为一杯烫嘴的咖啡我的指尖因为走马灯的

夜的困惑因为铺着青羊绒的天空的舍不得    


 

3.〈中断〉 ∕陈育虹

parenthesis:括号,附加语,插曲,间歇,中断

日子空

手空

眼前无人

屋子原是空 (透天的

)心也空

夜里山里梦里青蛙喊着过来过(来过来过来过

我说如果隔着只是唉隔着如果

只一疋蓝绸布我们)翻腾的海

夜里山里梦里

起雾跟谁说跟谁说这雷声沉重

失重失色 铅灰的声音

最远可传到哪里这样的  (空

  (的泛音)指涉

你在哪里闇暝闇闇的雷声

响着不可说不可说

             你在哪

(因为温度湿度因为不随意

起伏摩擦  觉受的黑色

能量  恒星燃烧爆(炸)崩溃

记忆溅了满床过来过来过来啊空空的喊

  重迭着)那样伸缩收放连结  重迭

你说一样 (一样

拉起匆忙的夜油漆未干

明天不来青蛙喊着过了过了过了过了过了

非挥发性这声音    昨夜雨 (疏

   风骤夜里山里梦里

梦有一千只手挑动一千种山的夜的是你)的手

                 在)哪      


 

4.〈后院〉 ∕陈育虹

它始终在院子。在石缝或瓦盆。或某个早晨莲花般盘坐草尖。九月的阳光柔软了它。

或彷佛阳光游移在我的丛林。一种内聚能量。宇宙加速膨胀,银河系加速彼此远离。卷层云扩大,扩大。宇宙终将进入冬眠。

它一定熟悉这后巷,熟悉一条密道从幽暗的记忆。午夜时它一再潜返,没有声息,以腹肌伸展推磨缓缓的。甚至没有影子。

这不易取悦的忧郁动词。念头与念头间的暴风圈。如果靠近,它会环抱或窒息我?

昨天它留下透明的皮肤,无法缝补的破绽。那也许发生在午夜。它走了,我没看见它的疼痛。

没有。我始终没有看见它。  


 

5.〈在十字路 ∕陈育虹

      ——给希薇亚普拉斯

拉撒若夫人,这是一个忙碌的

十字路口

对街刚洗完泡沫浴的丰田Altis

从加油站黑豹般窜出

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在7-Eleven

买一份苹果,喝可乐

后巷顶楼边间三十坪方正五房出国急售

气象预报星期一到星期六

寒流过境

 

台北。二○○九。一月。

寒流的十字路口

大杯85°C拿铁,没有加糖

红灯黄灯绿灯不断变化其实

没有变化

我想象伦敦最冷的那个冬天

积雪的一月以及随后始终没有融化的

二月,妳始终没有跨过

 

妳终究没有跨过这第三个

十字路口

这是第三次,妳说

这是怎样的垃圾,每十年得销毁一次

第三次,妳终究销毁了自己

路人甲路人乙慢跑的蹓狗的拎一塑料袋

蟹壳黄的抽烟的向左向右穿越斑马线

妇人们谈着瞬间嫩白精华液和台新玫瑰卡

啊拉撒若夫人,我向妳叨絮这些

 

在这十字路口

金发银耳环的少年,对着手机

自拍的小女孩以及相互叫嚣的老夫妻

那些提着笔记计算机的,送瓦斯桶的

散发坐月子中心传单的

回收旧书玻璃瓶的,他们向左向右

没有迟疑

 

拉撒若夫人,事隔多年我想问妳

(现在妳必然是一个智者了)

一块肥皂

一个结婚戒

一粒镶蛀牙的金子

果真没有价值没有丝毫价值吗

超载的公交车箱漆着婴粟红广告:

万安生——给珍爱的人最好的告别式

我只想问:保持不动很容易吗

 

街角的小学敲响下课钟悠悠荡荡

二手服饰店里死去的

Pavarotti尽兴唱着今夜星光灿烂

我必须走了,向左向右回家不回家

啊拉撒若夫人,最好的告别式

从爱开始到春天结束,妳的精灵

悠悠荡荡

在我的十字路口  


 

6.古老的神(节录) ∕陈育虹

那是一个九月早晨,我在森林里采野蕈。

你向我走来,你的额头长着树枝。我避开,你逼近。

错乱中我窜进芦苇丛,你伸手扑前,但抓到的不是我,是一把长短不齐的芦苇。

我变成了芦苇。

你对着我叹气,叹息声穿过我空洞的身体,听起来竟像音乐。

当月亮第四次长出犄角,乌云忽然往下坠,一片片覆盖溪流、裸麦田和屋子。空气愈来愈重。

先是地鼠、猫、狗和老鹰卧倒路边;然后是鸡鸭牛羊成群哀叫着,皮肤不见一根毛发;鹿与马在树下,像枯树枝,不动;野猪土狼鬼魂般在尸块间游移。

然后是我。我们。黑暗中你的身体是我唯一的世界。

热旋风,七日七夜暴雨,随之的大洪水以及漫无止境的漂流。

水退了,白鸽与乌鸦引我们来到橄榄树的山头。眼前的世界没有草木虫鸟,只有石块,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石块。

坚硬,脆弱,深刻的被丢弃的失落感。荒野里我们走走停停,蹲下,捡几颗石块,往身后丢,那些石块是我们的脚印。

脚印和我们的影子结合,萌了芽,长出一些孩子。

有时候你上半身是猫头鹰、狮子、海豚、刺猬,下半身是人。

有时候你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牛、马、野诸、锦蟒。

你还在转变中。

这是你始终让我着迷的原因。

左手腕系好蜘蛛赠予我的一根丝线,右手牵着你,我们进入迷宫,杀了你心里那半人半牛的怪兽。

你顺利离开迷宫,我却再也走不出去。

我们相爱。我们做爱。我怀孕了。

你不要孩子。我不听你的。你一挥手把我变成一只瓢虫,一口吞下去。

你曾经告诉我,你是某种两栖类生物,会易容术,皮肤表层有大量乙醚,为活命可以把尾巴割掉。那时我没听懂。

我在你肚子里替孩子穿戴好钢盔铁甲,掀开你的头盖,用力把孩子推出去。

是一个美丽的女儿。

起初,诸神在天,我们拥有大地。

然后争执开始了,大地震荡,我们开始离散。

开始饥饿,开始想占有。开始相互背叛相互吞噬彷佛诸神。

鎏金的光环开始生锈。

那些梦,那些神话——天鹅,老鹰,牛……

夏娃因为苹果,或蛇;玛莉亚因为一名天使出现在夜半。

赭红古瓮上那些花草藤蔓山精水灵,那些神与人的追逐,胜利者的祭典,败亡者的哀哭。那些弓箭与七弦琴的图腾。

那些褪色的,易碎的。啊我如何告诉你我从不相信从不记得任何誓言。

你的爱只是一种表演。

蜂蜜,乳汁与羔羊的血在赤铜锅炉里沸腾,浮起泡沫。

我依序放下曼陀萝花,柏树根,七颗种子,琥珀,海沙,满月时积存的白霜,鸣角鸮羽毛,乌鸦的卵巢,狼的心与肺,公鹿的肝脏,水蛇光鲜的皮,以及其它千百种你无需知道的素材。

用干枯的橄榄枝,我搅拌这一锅流质。看啊,搅动中,橄榄枝竟生出绿叶;汩汩液体溢出锅炉,漫延,蔓延成一片罂粟田。

拿去吧。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不死的琼浆。

到最后我们全都会变成芦苇,银莲花,或月桂。

我们的眼泪是琥珀,珊瑚,炭。

或者,噢,经过爱,恨,欲望,背叛……我们变成鸟——野雁,秃鹫,云雀,白鸽,夜鸮。各自离去。

到最后,我们都变成冷泉,或者银河的碎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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