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不平心静气又能怎样?
唐晓渡 唐按:本期卷首语由两篇文字构成。后一篇写于疫情刚刚爆发不久的2020年5、6月间,没有写完,也未用出,算是个残篇;其缘由曾在2021年第二期的卷首语《到达所能到达之处》中有过交待,其未及之处,尤其是“诗人何为”的设问,亦在那篇文字中有所表达。时隔三年后决定将那残篇附后发出,当然不止是忽然有了勇气,而是想到或可与《到达所能到达之处》一起,构成一个系列的“平行文本”,既能令三年来自己更多飘荡于诗外的思绪有个收束,也能为同仁们此一期间的各自心路提供某种参照。果能如此,则幸甚。 去岁末月疫情海啸陡起,惊怒之余又倍感荒诞;然而,待得真如某只筋疲力尽的蛤蜊一般,在阳康退潮后乏味的时间沙滩上独对虚空时,却又已变得足够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地庆幸多灾多难的2022终成过去,平气静气地追问它真的过去了吗,平心静气地将种种疑惧和无奈再度封印进日常生活的万丈红尘。
不平心静气又能怎样?非如此就不足以应对数年来一再,并将继续试图整合我们的某种“无常化生态”。
“无常化生态”是我杜撰的一个戏称特定时间内持续感受的宏观概念,适用于世界范围;其特质在于“确定的不确定性”,其肇因则远不限于新冠疫情。英国权威的“柯林斯词典”评选出2022年英国的年度词汇是permacrisis,本义为“永久性贫血”,这里取其引申义“长久危机”,即“长时间的不稳定和不安全”。“柯林斯”学习部负责人亚历克斯. 比克罗夫特就此认为,这个词“完美地体现了接二连三、前所未有的冲击性事件带给人们的晕眩感,人们绝望而迫切地想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些什么……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人们很可能会忘记稳定和安全的感觉。”
相对于人文意味浓郁且体贴入微的permacrisis,由日本汉字能力检定协会经清水寺高僧公布的日本2022年度汉字“战”,就更为直接、粗暴而触目惊心。尽管日媒的相关阐释足够宽泛,除炮火连天、尸横遍野的俄乌冲突等不折不扣的“热战”,以及弥漫着另一种硝烟的持续抗击新冠疫情外,还包括朝鲜不断发射导弹,甚至日本足球队在世界杯赛场上的昂扬战意等,但短促的单音节所独有的尖锐感还是穿透了可能的意涵,令其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严重警示。由于“战”也曾被选作2002年的日本年度汉字,同时考虑到现代日本基于其特定历史经验(既曾是一系列战争的策源地,又曾是唯一领受过核爆巨大杀伤力的惨剧主角)所形成的对战争的特殊敏感,这个词于二十年后重新归来的所指范围,就远远超出了当下界域:它同时也激活了人类有关“后冷战”以至“冷战”的种种历史记忆,并让我们不得不在“回到未来”的维度上,重温大江健三郎以蘑菇云为背景的写作立场:正如他那篇著名小说的标题所告诫的,在从未远离的核乌云笼罩下,我们的全部生活,也包括我们的写作,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某种“死者的奢华”。
以上两例或可视为所谓“无常化生态”的不同版本,虽来自国外,却也无碍于我们与之产生全身心的共情。原因无它:二者相得益彰,所基者,同一母本也——历时近三百年的全球化进程,这次终于在制造和传播全球性危机方面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结出了自己最富讽刺性的果实。不变的利益考虑结合充分信息化条件下的媒体(尤其是数不清的自媒体)的“话术”搅拌,不但为酝酿已久的“后真相时代”提供了突然加速的动力,而且迅速弥漫为某种与“媒体现实”同构共生,不吝“莫须有”且几无底线的世界观和价值尺度。曾经只能隐身暗黑处的“阴谋论”大行其道,“比烂”几乎成了国际关系的时尚。得此加持,政治的极化和意识形态化、经济和文化由“政治正确”规制的阵营化、武器化等“活久见”的冷战遗产,也仿佛一夜间复活,首先在地缘政治冲突中绽开妖冶的“恶之花”,进而借助广泛辐射的链式反应,展开众多领域内的零和博弈,并越来越令输赢和生死混而不分。围绕三年前爆发、迄未见到尽头的新冠病毒大流行,和去年初爆发,至今同样结局不明的俄乌冲突所发生的一切,无非提供了观察这场全球性危机最夺目的两个节点。如果说前者更多是使“新冷战”的疑云愈聚愈浓,挥之不去,最早透露出其长久性先声的话,那么,后者就预演了危机中那把从一开始就在人类头顶若隐若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旦落下后的真实情景和惨烈程度。那将是一场包括贸易战、科技战、金融战、生物战、信息战、舆论战等在内,无所不用其极的“混合战争”;其尽头是什么虽不难想象,但若要为之作证,恐怕只能有待未来猴年马月登陆地球的外星人了。他们中的生物、历史和考古学家将组成联合科考组,犹如我们今天研究某类突然灭绝的古生物那样,勘探并企图复原早已石英化了的地球文明废墟;而无论是否拥有更高的智慧和更发达的科技,也无论是否搞得清眼前一切的来龙去脉,他们的考察报告都将成为我们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记录,其结论则将成为所有地球人的墓志铭,翻译成汉语可能会是这样: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曾遭受过外部闪击的情况下,造成这显然是刹那间发生的整体性自我灭绝的,只能是贪婪、愚蠢和怯懦导致的疯狂内斗。以如此的方式结成命运共同体,真是不可思议。 去秋与一位阔别已久的外地朋友聚饮时曾聊起过上述想法。他听后微微一笑,说你怕是有点思虑过度,甚至有点杞人忧天了。往更深远里想,情势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政客们不妨尔虞我诈,媒体人不妨巧舌如簧,但真实的生活世界从来就不是他们的编织物;历史的进退,最终也不取决于某些人单方面的如意算盘。它们遵循着自身的逻辑,是恩格斯所谓平行四边形诸多合力的结果。我点头称善,又请幸勿老生常谈;他应以太阳底下无新事,说危机云云,无论长短,历史地看其实一直在在都是,不绝如缕;我们当下所面临的,与其说是“乱常态”,不如说是些老剧本的升级版。“比如‘混合战争’,工业革命以后的战争,尤其是一战、二战,哪一次不是混合的?无非程度不同,渐趋严整精密而已。而既然每一次人们都能挺过来”,他摊一摊手:“这次为什么就挺不过去呢?”我提醒他注意传统战争和核大战的区别;他说凡事要辩证地看,核武的出现确实使人类的前景变得更加凶险,但也正是确保相互摧毁的“核威慑”提高了发生世界大战的门槛,反倒使“冷战”至今的世界事实上变得更加安全。我嘘他又在老生常谈;他说他只是在强调彼此制衡的重要性。我说制衡是多方面的,真让人忧心的是万一失衡的可能;他断然道:不会!我盯着他问凭什么?他不看我,语气稍缓但仍足够坚定,答:常识和理性!我冷笑,说你真认为它们靠得住吗?他皱了皱眉改口道:“那就凭个体生命眷生厌死、趋利避害的本能好了。毕竟同归于尽万事空,决策的政客和军火商们首先就不会答应。除非满足两个充分条件……”
突然他就乐了,连说差点着了你这家伙的道儿;又慢慢瞇起眼看牢我,发出当晚的灵魂之问:“你说你个自称伺候诗的文化人,却钻这样的牛角尖,有必要,有意思吗?”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却也乐不起来。毕竟我始终不曾有过让他着我道儿的念头;再说,突然明白自己差点被打入“杞人”行列的原因,肯定也不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
大概是不忍我陷入尴尬,朋友“嗨”了一声,试图圆润转圜,另启一个话题。他说人类社会之所以会反复出现周期性的大小危机并不停地生长出战争毒瘤,归根结底,是因为迄今一直在低阶的“存量文明”中苟着,其特征是资源的有限性及其配置、使用的不公平和无法公平,由此争夺成为常态并派生出种种弊端。其核心问题,在农业时代,是粮食;在工业时代,是能源;在跨跃性的信息时代,是科技和知识产权。跨到哪里呢?跨入高阶的“增量文明”,这是人类的根本出路。他说“增量文明”的标志,是资源的无限量获取和物质的无限量涌流。当然这是一个需要逐步达成、却也完全可期达成的目标。在此过程中人类社会的现存弊端不说将彻底烟消云散,至少也可解决十之八九,尤其是,将永远摆脱战争和贫穷的阴影。
“现在的人类正像阿里巴巴面对那扇后面藏着无数宝物的洞窟大门一样,站在“存量文明”的门前。”我这位号称“理性达观主义者”的朋友显然有点上头,开始自顾自滔滔不绝:“这是一扇几乎透明的大门,但能让它洞开的不是任何神秘的咒语,而是科技高度发达的金钥匙。如今我们不仅已经掌握了这把唯一的钥匙,甚至已经将它半插进了锁孔。首先要致力开发的肯定是无限能源,这是实现两个文明阶段过渡的关键。这里核问题再次体现了其辩证的两面:如果说核大战的危险可以视为“存量文明”普遍压抑的极致,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么,核聚变反应堆的研发成功并投入商业化运用,就将成为“增量文明”冲破同一长夜,洒向大地的第一片曙光!它将使我们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电力,然后一切好办。老兄你或许也知道,就在今年,中、美、欧的相关核心技术都取得了重大突破……”
“对!还有得到人工智能和数据云支持的‘元宇宙’,也在今年开始深入人心”,我假装瞄了瞄手机,端起酒杯:“啊瞧这时间,再晚就太难为服务员了。来,最后一杯!”其实我对那项被称为“永远的五十年”的世纪工程也有不小的兴趣,但眼看他的大脑门开始闪闪发光,心知再不插空结束,照过去的经验,就只能在他即将加速的汹涌语流中死无葬身之地了。
干杯后我边起身边抛给他一个刚刚想到的问题:“看过《三体》吗?”
“《三体》?噢,掠过一眼,太长了,没时间。”语气怏怏,显然还没有从被我截断话头的受挫感中恢复过来;又找补了一句:“一个热爱科学的人,没道理也一定要痴迷科幻小说吧。”
到酒店大门的路不长,只容我以长点射式的短语略述我对《三体》的评价。当然全是赞誉:半是因为它确实当得起这些赞誉,半是因为我实在太希望朋友能认真读一读这部以恢宏想象力取胜的史诗级作品,或宇宙尺度下令对未来和过去的探询向当下汇聚的人性启示录了。
他似乎理解了我有点奇怪的热情。握别时大方地表示,或许过些时可以在刚加的微信中专门聊聊《三体》 但我迄未见到这位朋友有关《三体》的只言片语,倒是大年初二收到了他微信转发的一篇文章。标题有点厉害,叫《奇点降临?》;署名顾险峰,也很厉害;但更厉害的是文章的专业性:除去首尾,余下的便几如天书了。当然,真正厉害的还是引发此文的ChatGPT,说起来只是美国人工智能实验室OpenAI推出,于去年11月上线的最新款聊天机器人,却有着惊人的综合处理能力,其在图像生成和借助自然语言表达方面表现出的编程能力更是达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以致相关行业和众多职业人,包括号称的作家和艺术家们都将很快面临被消失的危险,以致在专业领域内有名有姓的本文作者,也不得不以专业的方式在文中自证清白,所证者,居然是本文真的不是出自ChatGPT之手。
的确厉害!然而又如何?这么说当然并无丝毫对ChatGPT不佩服、不欢迎的意思,而是因为我一直笃信,再厉害的人工智能,也无法进入,同样无法表达个体当下活生生,且在百转千回、变幻莫测中倍显复杂幽微的情感世界,尤其是那些更多栖息于沉默之树的创造性灵魂。除非人工智能也能自证。
因此,最初的震撼和惊奇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我的注意力便从ChatGPT转到了我的朋友——不是要费劲揣摩他何以要转发这篇文章的动机,而是因为忽然就想到了他那晚的灵魂之问。
现在应该可以应答了,而且似乎可说的很多;但真想说时,却又深感无从说起:说“无常化生态”激起的一系列链式反应不但造成了舆情层面上越来越深的撕裂和对峙,而且正渗透进每个人的意识和潜意识,转化为包括伦理、情感、审美等更多层面的内心危机,一方面令我们心目中现有的世界图像变得混乱不堪,另一方面强有力地参与着新世界图像的塑造吗?说得到人工智能支持的高科技爆发于此非但不能成为一副净化剂,反倒更像是一副催化剂吗?说面对一个正从酝酿的迷雾中急速现身、比霍布斯笔下的“利维坦”更凶猛、更盲目、更难以驯服百倍的历史怪兽,个体生命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渺小和不足道吗?说这样的历史运程在必然导致诗歌、文学作为文明发展最重要的制衡力量之一更趋边缘化的同时,又更加突显它们作为生/ 活于当下的个体生命,尤其是其内心世界守护者的义务和责任吗?说诗歌要履行这样的义务和责任,其大道不在于“躲进小楼成一统”,而在于敞向并尽力穿透际会的时代风云,从未知的广阔灰色地带中汲取原创的活力吗?说乱象的乌云当顶之日,也正是希望的光芒四下迸散之时吗?
但为什么我只是再次感到沉默的诱惑?是了:有必要还是没必要,有意思抑或没意思,说到底都是只能自问自答,且冷暖自知的问题;一旦说往别处,就成了某种无意识强制下的自我辩解。然而,此时此地此场合,所有的自我辩解都毫无意义。 滔滔不绝有时不过是失语焦虑的别一症状;而沉默,有时恰是最好的发声方式。
但礼貌的应答总是该有的。好吧,既是“自称伺候诗的文化人”,既然唯有沉默。唯余沉默,那就以一首从沉默中诞生的诗充作应答吧。最终我从写于三年前的组诗《至暗留痕》中选了一首,标题是《透明性》: 一棵树长在那里。一只鸟匆匆掠过。 我看见。我说出。然后归于沉默。 无可争辩,也就谈不到透明。 你打来一桶水,水质混浊, 大把的明矾撒下去,搅动, 倒映的天空,载不动鱼群的身影。 一双空空妙手,就能把玻璃变成洗耳泉? 唉 ,透明透明,多少公然的谎言假汝之名。 落地窗上,赫然一只肥硕的苍蝇。 2023,2,11
卷首语:疫情难测,活久见,诗人何为?
唐晓渡 以COVID19所导致的全球疫情大流行为标识,2020年注定将成为人类史册上应通篇使用黑体的一页:不仅因为它带来的无边苦难和混乱,还因为它带来的空前羞辱。
尽管比尔.盖茨多年前就曾有所预言或警告,但当年初新冠疫情最早在武汉爆发时,人们的共通感受还是猝不及防。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被描述为“狡猾到诡异”,仿佛具有超自然灵性的致命病毒,居然会在受到中国的强力阻击后,横越世界如火如荼的汹汹舆情(包括那种筑基于狂妄的种族优越感,自以为发达通神,怀揣“免死金牌”的“高等文明”傲慢,也包括无良政客们先则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后则抹黑甩锅、不择手段的种种算计),碾压种种分明是荒腔走板,却假以“科学”之名的应对之策,以同样的如火如荼之势,使疫情肆虐眼睁睁达成了另一种“全球化”,迄今也看不到尽头。
争论这到底是一场天灾还是人祸、“黑天鹅”还是“灰犀牛”,抑或各占比例几何,在我看来毫无意义,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混而不分,彼此生发;真正值得关注的,还是这场疫情及其发展所揭示或触发的问题,是这些问题的特质,其已经、正在和可能引发的后果,这些后果的交互影响,以及所有这些对诗人构成的挑战。
作为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以后首度达至大流行规模的传染病,这场疫情自滥觞之初就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几乎从与之耳目相接的那一刻起,它就因微信公众号和平台自媒体的海量介入和传播,溢出了通常生物—病理学意义上的“疫情”概念,而同时呈现为人类历史上首例社会—传播学意义上的“信息传染病”,其症候在于,形形色色的社交媒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压缩或放大了来自全世界的种种相关信息,其中充斥着捕风捉影的臆测、随心所欲的编造和居心叵测的谣言。所有这些不但大大遮蔽、稀释、扭曲了信息的真实性,而且成几何级数地刺激着恐慌和疑惧情绪的普遍蔓延,从而不断加剧、升级某种综合性的社会-心理危机,其核心与其说是死亡对个体生命近在咫尺的威胁,不如说是在更大的不确定性及可能的“多米诺骨牌效应”阴影笼罩下,对现存的世界秩序崩坏解体,最终天下大乱,文明涂炭的末世焦虑。
多年前我曾一再在不同场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议,应将诺贝尔和平奖授予微博(那时微信还未发明出来),以表彰这一革命性的通讯工具对当代中国公共空间的巨大拓展,由此民主自由云云不再是仰之弥高的悬空概念,而成为与每个人、每一当下即刻休戚相关的日常实践。然而这次,在经历了一段时间持续且超饱和的信息轰炸,并对人性和世界的脆弱有了更深致的体察之后,我更多思虑的,却是互联网所致力的交流加速度对人类生活和文明进步所可能造成的戗害。当我不得不以“野火”和“兽潮”命名那铺天盖地、倏忽来去、其势汹汹的信息湍流,以对应我内心那混合着巨大的震惊、惶恐、烦躁、无助的莫名感受时,我知道这两个意象的所指远远超出了重大科技发明多会具有的“双刃剑”功效;它更多指向的,已不止是通常意义上的“负面”,而是人类生存某一愈见鲜明的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上,交流速度和效率的倍增,其便捷程度的累进叠加,相对于交流的本质及其原本均衡的可能性,似乎突然跌入了某种失重以至自我悖谬的陷阱。它不是更有助于促成人们的相互理解和沟通,反而更有利于加深人们的彼此隔阂和对立;不是更有助于探寻和澄清事实的真伪和内在因果,把思维导向节制、开阔和明澈的理性,反而更有利于繁殖、传播意在蛊惑或谋利的谎言,使头脑耽于迷乱、偏执和不同程度的歇斯底里;不是更有助于消除不同文化、宗教、国家、族群间及其内部的种种陈见,对冲愈演愈烈的民族主义思潮,致力广泛的对话、谅解和合作,反而更有利于刺激不同文化、宗教、国家、族群间及其内部的撕裂,固化、加深彼此的憎恶和疑惧,催化和纵容民粹主义、种族主义、霸权主张乃至赤祼祼的丛林法则大行其道。
当然,工具本身不是问题,使用工具的人才是。但为什么我的脑海中会反复出现一幅著名的玛雅史前洞窟石刻壁画?画面上诸如石斧、棍棒、弓箭之类纷纷飞起在空中,正追打着一群抱头鼠窜的祖先。这幅壁画被发现者正确地命名为《工具的报复》;对我来说,它不仅折射着上古人类“万物有灵”的世界观,更重要的,是以“异化”为核心,凝聚着他们对人和工具关系的动态(互动)思考和想象。相较今人往往只着眼静态分析的片面界定,这样的思考和想象无疑更辩证,更智慧,更富启示意味。以此为镜像,自也不难推导出一个令人尴尬的结论,即相对于工具迄今万千倍的改良精进,有史以来人类自身的进化,就智慧和灵性而言,当真是乏善可陈。
立足《工具的报复》所启示的互动视角,是否可以看清我所谓“临界点”更多的内涵?这里,由互联网所实现的交流加速度决非如看上去的那样中性和消极,因为它在不断提升方便快捷程度的同时,也一直在以制造普遍欣快的方式,卓有成效地参与着当代世界,包括我们内心世界的重塑,其中多的是异化或“报复”的因素;本次的疫情大流行,不过是以爆发的方式,集中呈现并再次加快了那早就在蕴酿、生长着的变化而已。从“平面化”到“无根化”,从“碎片化”到“虚拟化”,从“圈子化”到“无脑化”,从“娱乐至死”到“开心就好”……去政治使我们愈加无知,去道德使我们愈加无耻,去价值使我们愈加放飞自我,去立场使我们愈加精神分裂……我们的手指越是灵动,我们的头脑就越是空洞;我们的朋友圈越是扩大,我们的内心就越是孤独;我们领受的信息饵食越是过剩,我们的语法修辞就越是贫乏;我们越是沉浸于围观种种“撕逼”,我们就越是凸显为别人眼中的“沙雕”……所有这些,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那只孜孜不倦的众手之手,归功于它暗行操控带来的奇妙幻术体验:刹那达成的时间空间化或空间时间化。独享的绝对主体性。爽!
不会从天上掉下一个“临界点”来。正是众多为我们习焉不察的渐变,孕育了某一机缘下的激变,并由此催化出一系列新的因果。本次疫情大流行以来多有相关的观察点,其中最触目的或许是“阴谋论”的突然窜红。此前有关“阴谋论”虽也时有与闻(珍珠港、9.11、“骷髅会”、“人类清除计划”之类),但多属私下场合聊以助兴的谈资;短暂的惊悚过后,便也就悻悻然弃置一边。谁能想到,此次在第一时间与疫情一起爆发,使之具有复合性质,并为之推波助澜的,居然正是有关新冠病毒起源的种种“阴谋论”!其甚嚣尘上,不仅有作为培养基的“母本”,而且有急速繁衍的“子集”;不仅有“顶级专家”“权威学者”的专业论证为之站台,而且有层级显赫的官方人士加入攻防;不仅有来自异域他方的猛烈炮火,而且有来自营垒内部的独门暗器。另一种刀光剑影。另一种硝烟滚滚。另一种短兵相接。另一种惨烈狼籍。不要以为这些与战争有关的修辞用错了地方,我们刚刚,或仍在经历的,真真确确可谓是一场战争。称之为“舆论战”不是因为它不噬血,而是因为还没来得及见血;若考虑到其背后远为庞大复杂的战略竞争态势及其可能的戏剧性,也不妨说这本是一场仓促遭遇的前哨战,却不小心暴露了一场精心谋划的总体战——不管怎么称呼吧,经此一役,“阴谋论”肯定已重新界定了其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和份量。当然,它们将继续对应着我们变态的好奇心、窥探欲,尤其是对黑幕背后神秘的“大人物”及其罪恶的蠡测和想象,也不妨继续充作酒后茶余的谈资,但意味已今非昔比:原本那遥不可及,出没于权力疑云的道道魅影,现在已化身为近在身旁,飘浮不定的隐形炸弹;其中的某一颗会在满足充分条件时突然炸响,让我们在魂飞魄散的同时,惊觉自己其实正是这充分条件的构成之一。
立足这样的角度回头看,“阴谋论”在本次疫情的第一时间就蓦然登场决非偶然:不只因为其作为引爆的导索最短,还因为可以预期的爆炸当量巨大。此中原理,爱因斯坦有关“物体的动能与其速度的平方成正比”的著名相对论公式早有揭示;精于算计的政客们值此亦不会缺少“活学活用”的能力;更不必说,迭代发育的互联网多年来在制造了无数“小白鼠”、“玻璃心”、“脑残粉”的同时,也已一再映证了类核爆“链式反应”可以期许的豪横。然而,若非得力于“阴谋论”自身既无从证实,亦不能证伪的特质,则所有这一切都将沦为空谈;而正是这种迹近“莫须有”的特质,令“阴谋论”可以不着痕迹地融入越来越无视客观现实,更多沉迷于自身权力游戏的“媒体现实”,并循以类似的逻辑沆瀣一气,在同构共生中飞速扩展其影响的关联域。多年前大众传播学的研究即已注意到,世界正在进入所谓“后真相时代”,而与之互为因果的“媒体现实”将越来越在其中扮演真正的主角;其权力意志的典型表达是:任何进入媒体视野的事件,其真相到底如何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对它的解释和阐述,是其传播的方式、路径和达成的功效。对接受过自马克思以来意识形态解构训练的人们来说,这样的权力意志似乎早已陈腐不堪,但似也丝毫不能影响由其演变而来的“话术”成为某种普世价值,并经由新技术手段疯狂繁殖。当然也可以换个角度,认为如此变化无非更充分地暴露了这个世界其实一直在被形形式式的谎言统治的真相,区别只在于有的粗暴简陋而有的复杂华丽。当一本正经且以国家的面孔公然说谎成为常态时,真正的思想、道德和审美危机就降临了。就此而言,基辛格博士早在二月间就断言“新冠疫情永远改变了世界秩序”真可谓目光如炬——尽管这位战略家眼中看到的,恐怕更多是地缘政治的版图而非普通人在意的世界图像;尽管其时疫情在美国尚属“小荷才露尖尖角”,而大统领正在向他的人民猛灌“病毒将奇迹般消失”的迷魂汤…… …… 2020,5-6,半成,待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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