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周瓒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李娜,1996年生于甘肃天水,现就读于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写诗,兼事诗歌批评。
在“独语”与“对话”之间——诗人马雁论
李娜
 
 
诗人马雁曾在散文《一个女性主义者的寡妇年方案》中称自己为一个“不激进但却彻底的女性主义者”[1],这一清晰但却带有二律背反性质的自我指认颇为有趣。除此之外,马雁在多篇文章中对女权主义及女性生存处境有过富于智性的论说,如:“正如事实本身,女权主义者也把阶级斗争本身看做是唯一一种连贯叙述之外起作用的斗争。因此妇女,也只能是最漫长的革命。”[2]对“妇女”一词,马雁将其指称为“最漫长的革命”,这是从直观的层面对女性历史的事实性表述,而马雁对于“妇女”的认知同样也是在持续的书写过程中完成的。通读马雁的诗作,可以发现“女性”和“女性生活”是马雁诗歌面貌和诗学内涵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通过对女性的诗性读解,诗人对生命以及女性自身命运的体察才得以逐渐完成。身为一个“不激进”的“女性主义者”,马雁对在文学书写领域展开的无声的妇女革命则做出了异常决绝、甚而悲观的定性:“所有女性主义者到最后总会问这样的问题:‘非主流群体会说话吗?’答案显然是‘她们不能说话’。”[3]

但是,作为以词语承载生存命题的诗人,马雁有自己的言说途径,她以诗歌语言为武器,试图将生活中的女性及其形象围聚在一起:母亲、密友、同为都市漂泊者的陌生女子……这些以个体或复数呈现在马雁不同诗作中的“她者”,跨越了文本的界限,在她的诗歌空间中相逢,并以共情性与同理心为前提,指认出对方的命运,最终联结成一种女性形象的谱系。“你”、“我”、“她”、“我们”、“她们”,因性别维度的介入,这些人称代词的转换在马雁的诗歌中成为一种隐秘的变奏:它们既代指着作为群体的女性,又具象为彼此有异的女性个体,这使得不同人称所表征的话语与口吻在文本中展开了对话、论辩与和解,随之使得马雁诗歌的语言浓稠度、情感张力在复调与矛盾中变得愈发突出。例如,马雁在《星星的姊妹》一诗中写道:“也许她们曾经是一些话/说的人已经遗忘了这些内容/可是,她们从嘴唇间滑出,清脆地/互相敲打着,绽放秘密的光彩……”[4] 诗中写到的“她们”的“相互敲打”,可以概括作为马雁诗歌重要特征之一的对话性。所谓对话性,是指马雁在书写女性时,不仅仅孤立地再现一个个女人的个体故事,而是试图寻找作为个体的女人之间所隐含的共通命运。具体而言,马雁在书写女性时,首要的意图或许是从进入文本的客体中辨认作为主体的自身,诗中的女性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写作者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但她没有止步于对镜自照的层面,而是将“自我指认”提升到“女性精神同盟”的层次。也就是说,在马雁诗中,被书写的女人由密切相联的三方组成:写作者,作为个体的女人,以及作为群体的女性。这种主题上的繁复特征也使马雁诗歌的修辞方式处于不断的自我修正中,诗人“一方面描述自我与外在世界的种种关系,一方面以这些关系组构自身。”[5]
 
“我”的独语:自我指认
 
在很大程度上,马雁的诗歌是对自我经验的一种整合和描摹,这种生活历程与文学书写之间的交错、互动,构造了她诗中强烈的倾诉性与抒情性。马雁的诗中存在着大量的以“我”为抒情主体的作品,这些以第一人称发出的声音是马雁最真切的自白,亦是她借助诗歌展开的对自身的探究。诗人对“女性”的理解,在作为自我认知过程的诗意推进中逐渐开启。借助“我”的述说,马雁在她隐秘的情感、精神世界中打开了一扇细小的门,使阅读者能够沿着字里行间的情感线索或亲密关系,按图索骥地借助文本的自叙传特征去探究一位女诗人如何解析自我的情感历程与生活简史。在《成人仪式》一诗中,马雁写道:“从南到北,我遭遇到一生中最多的陌生人 /陌生化的手指抚摩了最陌生的人 ”[6]。马雁短暂的一生处在不断的辗转之中:出生在成都,求学在北京,毕业后先后在北京、成都两地工作,最后又在上海意外辞世。大学期间,她写下《在世上漂泊的女人》,这首学生时代的诗作如同谶语,预言了她此后十几年间颠沛流离的生活:“那个让你痛苦的女人/依然在世上漂泊……每一个在世上漂泊的女人/都令你痛心不已”[7]。这虽是对自我的指认,但也是对女性群体状况的一种描摹,“我”与“她们”共在,这种问题意识始终暗含在马雁的写作之中。同时,诗中写到的“漂泊”、“在路上”等日常生活状态也将她诗歌面貌形塑得跌宕奇险,一如变化无常的人生。可以说,马雁诗歌有一种“不稳定”的状态,这并非诗人刻意为之,而是生活经历本身馈予她诗歌的一种内质。

除了描写生活本身的跌宕奇险,马雁的很多诗歌都以一种独语的状态指向自我的内心世界。她的所学,她的感受力,以及她的宗教信仰,共同构成了她自我陈述的基础。例如,在《热的冷——献给soumir,和我的灵魂》一诗中,她用“轻盈、孱弱,并且羞涩”来形容自己的灵魂,在面对“自我”这面“可能之镜”时,映照出的是“幻象的坍塌”、柔软内心的袒露。[8] 这些自我解剖式的诗歌,在气质与写法上不免令人联想到以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为代表的“自白派”诗歌。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一段时期内,国内女诗人受普拉斯等“自白派”诗人的影响,写作了一系列带有自白性质的女性诗歌,这一当代文学发展上的小传统,在马雁这里又得到了延续。在带有自白特征的作品中,马雁没有细致地刻画生活的庸常状态,而是选用情绪极其强烈的、带有诡谲戏谑特征的意象,试图将身体、隐私、性、死亡等以新鲜而刺激的方式展示出来,如她在《星期天,我坐在玻璃上……》中写道:
 
光照到地板上,反射,扎进一小片皮肤。
热也能是痛。敌人潜伏着接近我小小的领地,
带来他们的冷和甜。是那样甜,竟然也
能是咸与涩。那些在白炽灯下脱下外衣的人,
那些脱下内衣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动作的一瞬
扭动了。细小的腰,狭窄的臀。他们身体的
一小抹肉色,一小撮黑色,和红。扩大着,
倾斜进茫茫的白昼。这白昼里的旅行,滚烫地
穿过物质,穿过严密的逻辑。星期天,我
坐在玻璃上,坐在无边的翅膀上……回味
胆怯的话,菲薄的热情。不能融化的,仍旧
坚硬;阴影也没有可能抹去它的锋利。即使,
被一个个光斑晃花了眼,即使交叉的裂缝
拨动了脆弱的耳膜,这伟大的情种也不敢
掉头而去。不敢在这正午做夜间的啜泣。[9]
 
这首诗中,自我意识的觉醒伴随的是赤裸的自我审视,诗人仿佛将自己放置于一个巨大的玻璃钟形罩内,借助“思考”这一“无边的翅膀”“穿过物质/穿过严密的逻辑”以开始一场“白昼里的旅行”,企图抵达自己内心最隐秘的部分。在前四句诗中,诗人连用“热”、“痛”、“冷”、“甜”、“咸”、“涩”六个触感尖锐的字,以通感的方式来描述作为自然事物的“光”在潜入“我”的领地后造成的特异感受。从中可以见出,诗人注重对个体感觉微妙之处的赋形,对自我的女性肉身的审视也具有相似的敏锐度:“腰”、“臀”的扭动,身体上“肉色”、“黑色”、“红色”部分的大胆暴露,生命骚动的焦虑借助词语连续的闪烁表现了出来。由身体的触感逐渐深入灵魂的震颤,这种书写方式,一如诗人周瓒所分析的那样,是“以一种向内观察或内在化的努力,诗人通过开掘女性的内部精神世界来抗衡那不确定的外部现实,并且,面对既成的现实秩序,强调可以经由写作而获得重新阐释与重新创造的可能性”[10]。在语词和意象快速的旋转、撞击之后,马雁开始了朝向自我之外的缓慢的思索,她以“伟大的情种”自命,来抵抗外界的干扰与破坏,这便是诗人最柔情却又最锋利的自我解剖术。

在另外的一些诗中,马雁常常借助戏剧化的独白、对白使文本兼具抒情性与叙事性——诗中的“我”和“你”、“我”和“她”构成一种互相指涉的关系,单一的抒情独语发展成蕴含多种声音的复合声部。但是,这种人称变换所生成的复杂主体并没有直面一个异己性的他者,“我”的情绪体验依旧是表达的起点与基础。例如,在诗作《童女之恋——给小黄的情书》中,马雁同时将“你”、“我”、“她”等人称安置进文本,诗的前五段基本上是凌乱的、口语化的独白,一开始就将读者拉入一个私密的对话空间之中:
 
她躺在我身边,
“我妒忌所有的,你爱过的
女人,所有的,
所有的……”
 
而她在那边抽泣,
没什么,
只是很想你,
很想你。
 
“我心里好难过啊!”
她竟然这样叫喊起来!
 
这时,
我张大嘴巴,拼命吃。
好像要把世界上所有难吃的东西
都吃到我一个人肚子里。
 
我一个人肚子里。
“这正是我要的,多么好![11]
 
所有的对话片段都是破碎的:“你”和“我”之间,“我”和“她”之间,看似展开了对话,但却没有形成真正的“对话性”。在马雁的这首诗中,痛感的体验是通过复数性合声(“你”、“我”、“她”的重合)这样一种巧妙伪装表现出来的,但最终还是落回到“我”的痛苦之上,“我”、“你”与“她”,这三个单数人称也呈现出一种向共同的复数性存在不断融汇、趋同的态势。人称的使用反映了诗人观察和处理内部与外部世界的方式,在马雁的诗中,不同的女性身份间始终存在着双向的融合,她邀请其他女性以第二、第三人称进入主体自我的世界,或者以第一人称“我”代替她们的声音完成叙述。多个人称的参与,使得马雁的诗歌文本不再是封闭的独语,而是具有多元声音的对话,这种对话不仅在自我和他人的主体之间展开,也可能在分裂为多个人称的自我内部发生,于是马雁的诗歌世界成为了充满矛盾、分裂的意义时空。如何理解这种主体与他者微妙共生的关系,或可从巴赫金(Бахтин)的对话理论中寻求到切入点:“在他人的帮助下我才展示自我,认识自我,保持自我。最重要的构成自我意识的行为,是确定对他人意识(你)的关系。”[12] 因此,在“漫长的革命”当中,主体的成长依旧需要自我之外的他者的扶持与慰藉,需要有一种趋向对话性的自觉来达成与外部的联结——不再囿于自我的钟形罩内,向其他女性身上寻找回声。
 
从“我”到“你”:同性呼告
 
马雁诗歌诗中存在着很强的倾诉性,将自我感受说与母亲、友人和其他女性的外向视角使诗人的写作始终“热衷于责任”[13]。从人称“我”到人称“你”,马雁诗歌突破了一己之私的自我认知层面,开启了全新的、更为繁复的表达场域。

马雁诗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给友人的赠诗,且这些赠诗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诗人写给同性友人的。诗人题赠同性友人的作品,其情感的浓烈程度以及口吻的亲密程度都超过赠与男性友人的诗。以至于胡亮在《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中提出:“马雁还为当代汉诗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抒写空间:同性恋。《迷人之食》就是中国第一部女同性恋者诗集。”[14]这样的论断想必是来自对诗人《亲爱的,我正死去——给小黄,我的爱和赎罪》、《小是小——献给阿才的情歌》、《荒唐——为亲爱的王美人而作》等作品的观感,这些诗作都直接以亲密的昵称或“情歌”、“情书”等富于暧昧性的字眼命名,但若仅以此而断言马雁的诗集所写皆为“同性恋”,恐怕太过主观,而将马雁的意外辞世解释为是由于“真性的受阻,良知的受挫”[15]导致的自杀行为更是肤浅的认知。

抛开对人际关系的狭隘定义,上述诗作可以看做是诗人与女性友人们“共情”的产物,来自诗人与受赠者之间的一种“叛逆的共生”关系,这种亲密关系在浓烈情感的阐释下自然会变成一种类似爱情的存在。马雁常在诗中以“小姐姐”、“妹妹”、“小姐妹”来称呼她生命中的密友,通过第二人称“你”,在文本中以面对面的方式,直接去倾注诗人对同性友人的感情。诗中“你”的存在,使马雁找到了一种“类属”,从而寻找到一种超越友情甚至抵达亲情、爱情的情愫。如在《亲爱的,我正死去——给小黄、我的爱和赎罪》一诗中,诗人写道:
 
……你我
曾经是英雄的小姐妹,但现在是
灰暗的中国大地上堕落的一对。
对,我无耻近于勇,请亲吻我吧,
我期待与你有关,潮湿、腐烂、冰凉,
与死亡有关,与一切的堕落有关[16]
 
诗中的“你”、“我”一起完成了从“英雄的小姐妹”到“堕落的一对”的转变,诗人姜涛评价这句诗里的“妹”与“对”无意中形成了“腰脚韵”,蕴含着一种“天真的战斗性”[17]。的确,只有共同经历过生活的颠簸才能这样唤起这样富有斗争性的共鸣。再比如,在《荒唐——为亲爱的王美人而作》中出现的“画唇线,剃腋毛”等私密的个人生活场景,仅存于足够亲密的朋友之间。必须注意到,诗人在诗中所描述的行为与情感是“你”和“我”所共有的,这种“亲密关系”的背后,藏着一个小小的、觉醒的“共同体”[18]。可以说,这些赠诗,一方面是诗人对一种亲密关系的陈述,但另一方面,这也是诗人对看似“堕落”的自我生活的确认,这些故事仅仅是当做情感与爱之和弦的一部分,显然与“同性恋”无关。不过在某种意义上,对同性关系的描写其实也能表现出从女性视角显示出的男女两性间的隔阂,以及男性之于女性的陌生感。

同样,在马雁的诗中,有另外一个“你”常与她的“痛苦”关联在了一起——“母亲”。对马雁来说,“母亲”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字眼,在所有与母亲相关的诗中,马雁都直接以“你”作为称呼,这种直接的呼告消除了生命中所有的距离感,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由此而建立。在《芳命》一诗中,马雁这样描述她与母亲生命之间的的承续性:“你叫她发芽成了花蕾。/而你就要枯萎,/而你马上就要枯萎。”[19] 从母亲患病到离世,生活中的巨变使她的诗歌面貌也发生了较为鲜明的变化,正如她自己所说:“记忆越来越琐碎而代词越来越繁多”。更多内化的情感取代了直白的经验分享。在马雁有关母亲的诗歌中,她时常表现出一种对母爱尽力体察的倾斜姿态,如《母亲——向北岛致敬》一诗中,她写到:
 
午夜,我穿过蒙霜的北京,
踏过地面,不留下脚印。
我愿逆流而上,寻你的爱情,
寻我不存在的出生证明。
 
在这午夜,我将穿过
大半个中国。飞跃过秦岭,
摘二十四年前的花,献你。
我采摘我一生的花束。
 
这里没有滚烫的物质,
我只葆有这午夜的青春。
我们共有的肾以及心脏,
是锁链两端的兽。
 
母亲,我捆绑自己,为你
做一个祭奠。你是一根鞭子。
在与此相同的时刻,我不能不
抽打自己,舔我们喷涌的血。[20]
 
2003年4月,马雁从北京出发前往成都照顾病重的母亲,这首诗所写的正是漂泊流浪的诗人在这个春天的午夜“穿过蒙霜的北京”、“穿过大半个中国”奔赴母亲身边过程中的强烈诉求与复杂心境。“我愿逆流而上,寻你的爱情, /寻我不存在的出生证明。”这一刻,预感到即将面对生离死别的诗人急切地想要寻找、印证母亲的生命轨迹,想要用“二十四年前的花”,也就是自己的一生来重叠和延续母亲的生命。在第三段中,“锁链两端的兽”这一比喻,更是用带着痛感的语言写出了自己与母亲之间那种彼此牵连又彼此碰撞的微妙联系。在诗的结尾,诗人又一次将这种痛感加重,用一种“自我捆绑”与“自我抽打”的方式完成了一次类似于祭奠的仪式、一次重回母体的旅程。以第二人称“你”直接呼告母亲,母与女共有的情感上的统一与亲密是难以间离开来的。类似作品还有马雁写给母亲的悼亡诗《樱桃》,除了悲哀的悼念,马雁在诗中表达更多的,是一种母女关系在物理性的断裂后所感到的缺失和疼痛。可以说,“樱桃”的“蜜样/嫣红的尸体”是作者在母亲辞世半年后,经过了沉淀,第一次在诗中将母亲亡故这一悲痛现实带给她的痛楚、刺激“变现为词”[21],将所有郁积的情感借以一颗樱桃吞吐出来。诗人曾在诗论《谈片》中写道:“要和人分享,和人谈自己的痛苦”[22]。她并没有掉入哀悼的泥沼中无法自拔,而是从“母亲”的“病痛”探入“我”的“内心的痛苦”。母亲的形象是模糊的,但我们却能从诗人的形象中读出母亲的影子,找寻一种母女之间的“相似性”。在诗歌的最后,诗人写到母亲“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作为迷人之食的“樱桃”被诗人缓慢吞食,这不但意味着一种情感抒发的完成,也暗含着某种情感欲望的消失。”[23]

同性密友与母亲,这一个个“你”成为了形构马雁生命中女性气质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她们对话、理解、不断靠近,使马雁突破个人狭小天地,寻找到可依赖的声音,而更多的女性群体的汇入,由单数到复数的转变,让马雁的诗歌变成了能够容纳更多情感内涵的“集体性”存在。
 
复数的表达:精神同盟
 
 女性诗歌逐渐走出闭塞的特征之一就是开始由自我内心转向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尤其是对女性弱势群体的关注。从“我”的私人世界到“我们”、“她们”的共同生活,更多的女性进入了马雁的诗句当中,加入精神同盟的同声合唱。

马雁的诗经常能对城市生活的困境做出敏感的回应,且对女性在城市生活中的地位和生活状态给予极大的关注。在这一系列的诗中,马雁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在城市文明下女性的卑微与受挫,而是以平等的目光审视“她们”身上的闪光之处。在她的诗歌中常常能看到对清洁工,对打工女子等底层劳动者的关注,且这些描写时常带着一种上升的美感。如《清洁工》一诗中,她将清洁工认真工作的样子比作“乘风破浪,大海上了无希望的女王”[24];《采花贼的地图》中的女学生在她的眼里“眉眼酷似王菲,或新一代邦德女郎。/举止酷似戴安娜,或者时尚杂志首席执行官。”[25]诗人对她们的描写并不是刻板地形象临摹,而是带着欣赏的情绪在暗中描画。在诗人的笔下,这些女性复杂的生活和情感得以展现,即使有灰暗的色彩,也呈现出一种不屈的抗争力。这种抗争力也隐含在她早期写“一群不合格的女人”的聚会的《七月的一次炎热晚餐》一诗中:
 
准确的说,她们是一群不合格的女人:
她们抽烟,夜不归宿
甚至在背地里搞同性恋
 
此刻她们是纯洁的
餐巾纸握在左手
右手礼节性的慵懒着
空中选准了角度悬着
 
然后探向一片萝卜
或者未知的另一种优美
 
她们开始走神
 
四条腿已经相撞,依靠着
剩下四条在犹豫[26]
 
即便“抽烟”、“夜不归宿”、“搞同性恋”,“她们”这群“不合格的女人”在诗人的眼里依旧是“纯洁”且“优美”的。在城市文明的激荡下,女性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这看似“堕落”的生活实质上是对烦闷日常的反抗,也是诗人对自我生活方式的一种确认。“抽烟”、“夜不归宿”、“在背地里搞同性恋”种种,但她们并不是独立的个体在行动而是合成高度协调一致的共同体在行动,她们共同面对世人向她们投来的异样的眼光和来自家庭、社会的沉重压力,她们为了维护这神圣完成这使命而必须结成牢固的精神同盟,单个主体间的相互召唤、相互援助会逾越一切距离而显示出生命的同在。诗人正是靠这种半是真实半是虚幻的神圣感把作为女性的“我们”同“他们”区别开来了,将作为群体的女性的隐秘心理清晰展现出来,并能理直气壮地歌颂偷吃“禁果”的“我们”的生活。这种女性“群像—命运”共同体的出现,使发声者由“一”到“多”,投射出的便是更多的相互慰藉的目光,也是更具凝聚力和对抗性的性别意识。

不同于赠给女性好友的那种“共情”的作品,《采花贼的地图》是马雁赠给异性好友韩松落的一首诗。这首诗似乎呈现出一种与赠诗对象无关的状态。与翟永明等当代女诗人诗中将不同性格的女性放置在同一场景中进行描写的安排不同,在这首组诗里,诗人用情景再现的方式,将彼此毫无关联的几个女性呈现出来,用一以贯之的细微体察和关切之情将其串联。从题目及诗中描写的对象就可以看出,这里“花”喻指诗人在日常生活中碰到的不同身份、不同状态的女性形象,她们分别是“住在西四的灰色小楼里的少女”、“地下室里的外地女子”、“穿红裙子的女学生”、“脸上有疤的乡下女人”、“雪地里散步的两少女”。诗人以“采花贼”式的眼光,窥探这些女性庸常的生活。对此,可以第一部分《第一个 西四(不存在的少女)》为例:
 
我每天都经过那里。
在狭窄的转弯处,
灰色小楼里住着一个少女。
 
所谓夜色降临的时候,
我在她窗户下停留。
而她不在那里。
 
所有狭窄的地方,
最狭窄的地方。
整个北京,整个中国
最狭窄的地方。
只有她能呆在那里。
她,
不断
洗脸,梳头,照镜子,
涂上雪花膏,挑起眉毛……
楼下堵车,呼啸着风。
 
她在洗脸,梳头,照镜子,
涂上雪花膏,挑起眉毛。[27]
 
题目中的“地图”也就是她看到这些女性时的所在地统称,如“农展馆”、“西四”、“白石桥”等。这些都是北京的地标性建筑,这些女性就潜藏在这些地标建筑的缝隙里,潜藏在“整个北京,整个中国/最狭窄的地方”。这是一种对城市女性,准确地说是对底层城市女性生存状况的真实再现。然而,诗人并未因此一味地叹息或愤懑,相反,她在这些“最狭窄的地方”看到“她在洗脸,梳头,照镜子,/涂上雪花膏,挑起眉毛”,看到“她们”即使卑微,但也在美丽而奋力地抗争。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首诗的第五部分中,马雁写到了“显然不同”的两个少女:“她们”在身份和气质都有别于其他几个女性形象,“她们”裹着披肩在六铺炕的雪地里散步,“埋头/观察雪地上的脚印”。从最后一句中可以看出,“诗人赋予给了她们向这个残酷世界告别的勇气,实际上这也是诗人自己内心的强烈冲动”[28]:“她们挥手告别,/她们一挥手掐死这一切”。一方面,这些女性是作者的描写对象,但另一方面,这些女性形象也可以说是作者化身旁观者对自己的生活观察的结果。马雁在这首诗中选择使用这种蒙太奇式的镜头切换,不断展现不同女性在不同地域但有着相似经验的生活状态,她寻找的依旧是一种“类属”,一种类似于“群”的共生观念。这些以共通性、相似性为最终旨归的共性恰恰在于“我们”或“她们”,诗人作为一个号召者不断使用着复数人称,将众多的女性纳入一种宣告存在与抵抗的集体性使命之中,并将此与对苦难的共同承受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共同憧憬一同融成复数的表达。
 
结语: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诗人胡续冬曾有一个论断:“马雁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凭借日常生活的反讽硬度突入宏大主旨并在面对巨型幻象的时候仍能保持清醒头脑的诗人,她有这样一种独特的能力:在一首诗的一端冷静地把文字送入小清新的场景,而在不远处的另一端,等待着这些文字的却是瘟疫、马克思或者2012。”[29]这是对马雁诗歌的书写范围及美学追求的一种整体把握。马雁的诗,尤其是她以身边女性为题材所写的那些诗,总是能突入其间,在性别认同的基础上,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寻求出口,以文字作为阵痛之感的发声筒。

作为一个“不激进但却彻底的女性主义者”,马雁在她的诗中本能地对自我以及身边女性的生活、命运给予极大的关注,且能发出“最贴近她生命本真的言说”[30],发掘女性群体在灰暗处的微芒。从“自我”到“母亲”,从“密友”到“陌生女子”,马雁对女性的书写由此达到了一种带有普泛性的阔达维度,并使诗歌文本富于复调式的对话特征。从自我生活的外围出发,逐渐转向对内心世界的剖析与抵抗,这一过程可以说是马雁内心“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对“在世上漂泊的女人”这一带着痛感的身份的确认实质上是一种“对抗自身的命运的暴戾,服从内心召唤”[31]的真实。家庭的变故使得这种对自我的认知逐渐发生了变化,诗人在联结起了两代人的“锁链”之中,在与母亲生离死别之痛的抗争与消磨之中,对女性个体的身份和地位及其遭受的苦难有了更清晰的感受。与马雁交往的、与她叛逆地共生的“英雄的小姐妹”,以更大的力量唤醒了女性之间细小却坚韧的”形象-命运“共同体,对于上述女性间共同经验的书写,使得马雁的诗歌在一种女性形象的联合当中完成了对自我的重新发现与挣脱。因而,当她将视角从“我”、“你”、“她”移向“我们”、“她们”的时候,当她拥有女性群体力量的时候,她获得的是一种挥手告别残酷世界的勇气。

马雁曾在她的诗论中宣称:“写诗是一种冒险”,“我们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在刀尖上走路,多好”[32]。她对于女性经验的书写是一种企图以优雅步伐在刀尖上行走、在烈火中取栗的冒险。她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主义者,正如诗人秦晓宇对她的评价:“不是那么强硬,但是很坚定,有自己内在的尊严感。”[33]也许,正是这份作为女性的柔和与作为女性主义者的坚硬,使得她的诗歌在生命最苦涩的境地,也保持着温和感与独立性。
 
 
 
 
 
 
 
参考文献:
[1]马雁:《马雁散文集》,秦晓宇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
[2]马雁:《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
[3]廖炳惠:《人称代名词之删略》,《解构批评论集》,香港:东大图书公司,1985年
[4]米哈伊尔·巴赫金:转引自《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
[5]胡亮:《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北京: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
[6]翟永明:《黑夜的意识》(1985),收入吴思敬选编《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
[7]周瓒:《“倾斜着”说出的“真理”——反思当代诗歌批评的一个视角》,《探索与争鸣》,2016年12期
[8]姜涛:《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今天》,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2年秋季号
[9]刘阳鹤:《心灵跌宕与语言重塑——论回族诗人马雁的诗》,《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06期
[10]“中国诗歌学会”公众号,2014年12月31日,访问于2018年4月11日
[11]秦晓宇:《马雁,一个精微生活家的死亡》,摘自“腾讯文化”报道,2015年7月8日,访问于2018年4月11日
 
 
 
 
 
 
 

[1] 马雁:《一个女性主义者的寡妇年方案》,《马雁散文集》,秦晓宇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21页
[2] 马雁:《人生只若初相见:必须持续地抗议和反对》,《马雁散文集》,秦晓宇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25页
[3] 马雁:《一个女性主义者的寡妇年方案》,《马雁散文集》,秦晓宇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22页
[4] 马雁:《星星的姊妹》,《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42页
[5] 廖炳惠:《人称代名词之删略》,《解构批评论集》,香港:东大图书公司,1985年,第290页
[6] 马雁:《成人仪式》,《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45页
[7] 马雁:《在世上漂泊的女人》,《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41页
[8] 马雁:《热的冷——献给soumir,和我的灵魂》,《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21页
 
[9] 马雁:《星期天,我坐在玻璃上……》,《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80页
[10] 周瓒:《“倾斜着”说出的“真理”——反思当代诗歌批评的一个视角》,《探索与争鸣》,2016年年12期,第48页
[11] 马雁:《童女之恋——给小黄的情书》,《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9页
[12] 米哈伊尔·巴赫金语,转引自《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第21页
[13] 出自马雁诗句:“热衷于责任而毫无办法”,《北京城》,《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32页
[14] 胡亮:《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北京: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60页
[15] 胡亮:《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北京: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60页
[16] 马雁:《亲爱的,我正死去》,《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34页
[17] 姜涛:《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今天》,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2年秋季号,第173页
[18] 姜涛:《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今天》,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2年秋季号,第176页
[19] 马雁:《芳命》,《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75页
[20] 马雁:《母亲——向北岛致敬》,《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23页
[21] 李国华在《读马雁诗集》中提到:“樱桃”可以被置换为“尸体”、“血”和“欲望”,却又始终是食物——“迷人之食”,意象与意象之间跨度之大,端赖痛苦的生命体验。就像马雁在《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一诗中写的那样,“智慧来自痛苦”,樱桃与尸体、血、欲望之间关系的建立也来自痛苦。关系建立之后,樱桃作为一个词就获得了新的可能性。当马雁在晚于《樱桃》创作的《珠子》中写“路上我们/摘下殷红泼辣的樱桃”,在一首关于时间与生命的诗中,樱桃出现得再合适不过。曾经作为物的樱桃,至此彻底被马雁变现为词了。《新诗评论》,2012年第2辑,第132页
[22] 马雁:《谈片》,《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94页
[23] 刘阳鹤:《心灵跌宕与语言重塑——论回族诗人马雁的诗》,《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06期,第67页
[24] 马雁:《清洁工》,《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6页
[25] 马雁:《采花贼的地图——给韩松落》,《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6页
[26] 马雁:《七月的一次炎热晚餐》,《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3页
 
[27] 马雁:《采花贼的地图——给韩松落》,《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5页
[28] 刘阳鹤:《心灵跌宕与语言重塑——论回族诗人马雁的诗》,《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06期,第69页
[29] 摘自“中国诗歌学会”公众号,2014年12月31日,访问于2018年4月11日
[30] 见于冷霜编选《马雁诗集》封底,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
[31] 翟永明:《黑夜的意识》(1985),收入吴思敬选编《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1页
[32] 出自《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205页
[33] 秦晓宇:《马雁,一个精微生活家的死亡》,摘自“腾讯文化”报道,2015年7月8日,访问于2018年4月11日


  
评论 阅读次数: 759    赞: 467
昵称:
验证码:

联系我们:tianz68@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