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草树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王建旗,60年代初生于河北邢台,诗人、艺术批评家、中国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和《文论报》《文艺报》《文学报》《人民日报》等全国重要报刊发表诗歌、文论和随笔,出版诗文集7部。 
王建旗诗选

读史

1读史,读出一堆人的名字,在一起焕发,在一起憔悴,读出一眨眼就可以看见的
对面墙壁上,星光,月光和日光的余晖,这“余晖”,可以抱团取暖,可以烘烤衣被,《水经注》曰——“有鸟来,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秽”*1

2
读史,读出一座歌剧院,直到遇见另一座歌剧院才停止
让人突生感慨——开始就是终端;让人突然明白——“老调子已经唱完”

3
历史的第三人称,最早称病
历史的主人,历史的第一人称,早已经寿终正寝

4
有人诗曰“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2
有人诗曰“赤县神州,有许多大帅,都是土匪出身”*3

5
读史,读出多少大智,读出多少大智若愚
我们必须重新认识苏格拉底,重新认识庄子,他们是如此的轻蔑死,他们已经破坏了上天派发的根本秩序,谁有大志去写写这一页历史,这一部历史剧

6
五十年代深翻地,有三位村民咯血而死
21世纪了,如果我们再画一个圈,那就不是一个“0”,而是一个无底洞,一个“陷阱”

7
把绿色关进监狱,还是把灰色关进监狱,这是一个问题
不如把它腾空,无论它是“0”还是“陷阱”无论是隧洞还是长夜,它们都通向无边的辽阔

2021.12.18
 *1郦道元《水经注.卷40》 *2 屈原《楚辞.大司令》*3西川《回答启明星.断章45》


神秘主义入门

你和我,我们生过和死过的,都是
神秘主义的一部分,你看这一边是它的凯旋门,这一边是它的曼哈顿

最低级的课业,我们也要做,这是一个“复式班”* 一个“复式”的年代
我们既是钟表走过的分秒,也是钟表被敲打的壳,是时间无法计算的内核和外膜

大数据的“云计算”,也是云散布的烟幕,它们首要的使命就是把自己埋住,它们涉嫌所有的数,都需要神秘主义的口唇重新说出
那就请把我们,把我们的全部——也说出来吧

这涉嫌闪电,涉嫌山巅,看看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眼见叫“过目”,心想叫“过数”,微积分和“大要摸”,“反数”和“正数”
把我也数进去

这是刻舟求剑的标记,这是杞人忧天的囹圄,天掉下来,有时候就像是一件绸衣
有时就是一片羽毛,呲呲的叫,像死者索要它的茔地,但它们紧紧地,深深地在一起,甚至整个大地都是

谁也别想,在半路上退出
要知道“半路”就不是路,就没有路,像这样的,空虚的大道理,必须要一个人在“一条路上走到黑”时,在“一棵树上吊死人”时,才能领悟

所以我们谓之“神秘”,我们看到的,摸到的都是“神秘”的外衣,所以我们不能再问,不能“打破砂锅纹到底”,这会涉及时间、大地,涉及我们每一个人的尴尬和“隐私”
这也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漏下的可能是逗号一样的小蝌蚪,它们能栽种,能长大,长成圆蓬蓬的树冠,像皮球和星球,像我们曾经摸过的,我们没有出生的小儿子的光头

2021.12.19
*当年一个教室多个年级共同学习的上课模式


巡守梦的边境

1
我做梦,我发现,我梦的边境是大海的边境,是天空的边境,也是逗号、蝌蚪和萤火虫的边境
我是一个小小的锚,在海底感受风浪;我是一只天空的鹰隼,我的粗粮和细粮就是乌云和白云

2
我做梦,我按上一个大海的脑袋,我需要一小块脑袋——或脑袋的一小块——植入天空
让它们长,让它们想,我需要画一个圆圈做它们的边境线,我需要突破这个圆,像一根小小的银针,飞出气球

3
一个气球在风中飘,它突然就瘪了
像一只鸟,在天上飞,实际上也是在海里游,辽阔激荡的大海,避静处,总有被海浪摇晃和摩擦光滑的码头

4
我巡守,我巡守梦的边境,我发现,帆是我海上的同伴,鸟是我天空的盟友
这两个意象,两个词,帆和鸟,把我夹在中间,我是它们的中转站,也是它们的“中途岛”

5
中途岛——激流岛,谁先经过我,谁命运的转机就就到了
没有接到“转机”的那一个,就只能“嘻嘻嘻嘻”地傻笑

6
它笑自己的第一人称,这么奢华的“畅春园”,上一把锁子就是“冷宫”
它的第三人称病了,它一病就乱跑,我的梦和梦中的我就乱了

7
像一部宫廷剧,挤满婆媳和妯娌,挤满阴谋和抽泣
也挤满一个又一个“盛世”,我梦中听见“啪啪”的响声,原来它们是被剪断翅膀摔到在水泥地上的“鸽子”

2021.12.20


洞箫的尾音

一只洞箫,就可以开场了
像习习的晚风,喜欢风闻,喜欢穿过松林和竹林

风吹走了,大地也就安静了“风吹着桉树上的素雪,奥斯曼若有所思地说:‘这很好’”*1
剩下的是洞箫的尾音,是风的还是雪的?在“大雪”动荡的的季节里,再细小的尾音也夹杂着风雪

请吹吧,一个若有若无的音符,来到我这里,需要走多么长的路
穿过雪景,穿过寂静,仿佛我们也曾经走过,“画里濡毫不敢浓,囱间欲肖碧玲珑。两杆竹上无多叶,何事风波累太空”*2

竹子比我们更谨慎,我们只能禁声
我看见过竹林在风中摇摆,但它们的基座一动不动,而我们的摇摆取决于意外,我们有翅膀,就是不飞,我们在风中潜泳,随着更高更远的节拍涌动

有人诗曰——“微风入丛竹,复作雪来声”*3
这是夙愿,这是感言,我偶尔还会听见“泠泠七眩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4

有时,我也会沉入黑夜的某一刻,沉入寂寞,这让我理解并参与了寂寞的运作
但神明只给我们绘制了这一页,而不是每一页,却要我们负责把它们的全部装订成册

厚厚的一本书,我要送给知音,送给盲人,让它听,让它摸
但今晚,我为自己留着——至于是留着今晚,还是这本书?需要每一个人做出自己的选择

2021.12.21
*1我初二时语文课本摘句 *2 徐渭诗《凤竹》*3陆游诗《月夕》摘句 *4刘长卿诗《听弹琴》


修辞学入门

小时候,在纸页上我用圆规划一个圆,用蜡笔涂上红、黄、蓝……
完全听任天性,像古人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其实,都是些残片,连“圆”本身也是,它无法单独揭下来
比如一个残页覆盖另一个残页,像一个圆遮蔽——另一个圆,它们甚至都没有“圆”的机会

有了天,万物才能归位,才有万物的住所
但它们只占天的一小片儿,天,更大的部分是空,是寂静,是空寂的灵界

任你随意给它切块,给它涂色,像风吹去岩石上的河沙,而它们的真颜还在岩石之下
像寂寞,像无色,也像梦,像我,我的爱和誓约,关于爱和誓约一个基本假设

在突然到来的静寂里,有一小部分人惊喜,有更少的一部分人在惊喜过后莫名地抽泣
抽泣立意肤浅,修辞学里甚至都可以用双手拆开它的整部机器

我们也可以,用双手拆卸一朵矢车菊,有人曾经诗曰——“我掰开菊花的脚趾,闻到的竟是香味”
这样的修辞学也可以拆解我,“我”在别人的手中,也在自己的手里

我想起渠水中的一条小金鱼,它被一个人捕捞,被三个人“放生”,又被72个人忘记
不如趁它还没有涂上别的颜色,趁它在它的“修辞学”里没有醒来,我们再重新把它放进那条水渠

2021.12.22
*1老子《道德经》摘句 *2 西川《回答启明星》摘句



槐树志*1

1
不要给我说这些了,三百岁时我进入青春期,五百岁时我还没有完全成熟
你写的《槐树志》我还没有读完,等我深夜时 再仔细看

2
我听惯了风言风语,风,穿过那片没有长成的杂木林,像穿过河岔上那块玉米地
我拍拍我的秃脑袋,不能听什么都有“呢喃”之意,但它们与我头顶上的哪一层寂相寞重叠呢

3
我为什么只活到1963年,我一千五百岁,前面还有多少路没有走完
多么长的路呀,你自己慢慢走吧

4
请记着我,请记着我在黑夜和大雪天迷路的细节,我奶奶是“小脚”,她河滩上的脚印——陷得很深
我猜测,所有人的脚印,都会这样被埋没

5
我们没有出生的小儿女,可能会躲过这一劫
此刻,我幸福得泪眼婆娑

6
我记着,那些在我的树荫里乘凉的人,走向完全不同的归宿,一步一个岔路
谁也没得选

7
春天来时,我还是喜欢——长出嫩叶子,春天有多嫩,你就有多嫩,我愿意与你交流,更愿意呢喃……
“我年老你年轻,请原谅我用的是一种野蛮的语言”*2

2021.12.24于狂欢夜
*1我房前有一棵千年古槐树在1963年殉身洪水 *2 叶芝诗歌诗句


隆冬记

今天是隆冬,冬天最体面的话是:“春天快要——到了”
冬天小镇上的时髦,是揭下棉袜子广告,改买春衫、春容和春色,改头换面的“小春袄”

卖吧买吧,不能买卖的直接兑换,比如刀币、纸币和冥币,共同祭起我们的“市场经济”
让我想起我小学时学过的“缺角的银元”,让我想起石达开五岁的小儿子,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它活着就是为了“养刑”……睡吧孩子,睡下就别醒——这个世界,它不配你活着

但他活着,活到19岁,斗争又如何,妥协又如何
在你身上寄养的“千刀”,最后还是“还了”!想想吧,20世纪边沿的大清,它开出的价码是“千刀”

我们也有寄存的一生,这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叫心系苍生,可我们应该寄往哪里?在邮局的水泥地上,让我蓦然想起另外的一句——“人生忽如寄”
我想起我,我的沿途,我的脚步,用什么样的速度,才能从困境里——迈出

这仅仅是一个说辞,而不是一次行动,一个造型
即使你行动了,你成型了,像一个影子迈出你的身体

一个有凝聚力但又支离破碎的人物,正往我的生命里暗暗过渡
我是深海里的一只锚,是山呼海啸里的一个小岛,我在海上巡游,我看见我生命里所有的码头,是每一阵海风的渡口

我的内陆平阔,足以承受满天的飞雪,但也有避风的小岛,迎接飞倦的翠鸟,让它抖抖翅膀晾干湿漉漉的羽毛
让有人觉得这是侥幸回家,有鸟觉得这是得胜“还巢”,而小长工在上牙床之前,暗暗抱怨没有洗洗有臭味儿的臭脚

2021.12.26


我的伏笔和笔误

我的身体里设计过一个鸽子的住所,它们从没有在里面生活过
是因为我还是鸽子?一个如此长时间的错误,它为什么一直空着

如果你接一棵梧桐树进来居住,如果你租一辆客货两用车把它们拉走
这个住所还是鸽子的,你幻想,鸽子会不会努力——用翅膀填满这一个游戏

在这一辆车上,上来下去的都是旅客,也包括你和我
像一条船,在码头上泊着——等人,或者不知道——等什么

等我写下这空虚的第一行,它与星空平行,与黑夜平行
但还是觉得空,多亏是鸽子的住所,空,本就是创世和末世的同一堂课

但我们还需要接着学习,还要打开隔壁的房间,问候这老房子的建造者
也许就是第二本书,也许是通往北方乡场的一条窄路,我早已决意把它们放出

像我在1973年第二次报户口,填错了,一生就再不能修改
它就这么错误地引导着我——我的另一生,跌跌撞撞地一直走到现在

有时候我百口莫辩,有时候我干脆不愿区分,谁是谁的迷雾
谁是谁的伏笔,谁是谁的笔误

2021.12.28


赠瓦姗.夏尔 *1

1
瓦姗.夏尔在23岁时,写了一本诗——《教我妈如何生孩子》
她觉得她成熟了,她能——诸如,教我妈妈开飞机,教我妈妈种粮食……

2
这一点她能做到,你看看这果实多饱满,这成熟的玉米地,风一晌吹不到边
你可以在上面划船,开飞机,用飞机灌水灭火,或者把船停在森林边,听它们喘息

3
去年她又写了一本诗,《她的蓝色身体》——她依然是写她妈的,也是献给她自己
这本诗我没有读过,但我猜它的主旋律,它的主题——离不开空虚

4
她出生在1988年,是我的晚辈,但这一下,我原谅了她,为我,也为她妈
她采取的是最跋扈的“逆袭”

5
让我想起了爱因斯坦,穿越时空隧道的游戏,让小孙子爱上他的祖母,没有办法——那时她还是一个自由的少女
“自由”有理由吗?我终于想起“人没有权力拥有你的身体,也没有指使你身体的智识”*2

6
让我想起了苏格拉底,他竟然轻视死,他关上的是上帝的这扇门
一个更大的涉及智识、反抗和颠覆的问题
7
还是从瓦姗.夏尔的角度容易讨论,因为她更接近我们的“现实”,她说——
妈妈“对阳台挥手,骄傲的身板都臃肿了,她两只手臂,肉乎乎的翅膀紧贴着身体”*3

2021.12.29
*1 瓦姗.夏尔1988年生于肯尼迪,父母都是索马里人,出版多部诗集,被称为“难民诗人”*2引自博马努瓦尔《博韦人的习惯法》 *3 瓦姗.夏尔《教我妈如何生孩子》诗句(得一望二翻译)


破镜记

1
我想象,天空的影子落在大地上,一块又一块
轮到一个破镜而出的人出场了,现在,“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1

2
那条在“镜子”里招摇的水草,是“带走”还是“带来”了
像一个照见自己的人,悄悄走过了霜桥

3
霜桥,断桥,都是“提篮桥”,它“看不见,摸不着,带不走,走不到”*2黑咕隆咚的提篮桥,月光下走失的提篮桥,
“三十二桥明月夜”,硬是给“二十四桥明月夜”*2陡然空添了八座

4
有一个我日夜思念的人面目不清,它能不能算是一团明镜
有一天我卷起珠帘,却忘记了——到底是“影过东墙第几砖”

5
我想象,我使劲地想呀
可事实却不是它们所想的那样,也不是它们不想的那样,发现有那么多的“我”原来和我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6
而今正好但丁在,贝雅德利采也在,在但丁和贝雅德利采之间,我正好可以把它们之间的纠结和了断重温一遍
如果缺水,就修一条河,如果缺树,就栽种一棵,春天的远景,在镜子里,正在漫不经心地复活

7
破镜挂在墙上,仅仅一秒钟,它睁开的眼睛——填入了蓝天
我发现镜面已经填满,我拾起破镜重圆的瞬间

2021.12.30
*1 徐志摩《再别康桥》诗句 *2巴克《提篮桥》诗句 *3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句


梦遇张国明*1
1
在大数据的时代,“你能说出一个苹果里有多少种子,
却说不出一粒种子里有多少苹果”*2

2
甚至随便哪个货站,哪个快递车里有多少吨、多少捆毛笔
却没有谁测算和检验,一只毛笔能写多少个汉字(这要包括篆书、隶书、楷书和梅花篆字,在书法界有“行规”,简化字“不算”,它们能不能打折呢)

3
国明兄老了时,终于写出“好诗”,“这个没有标准”,有人说
但他《白纸上的呻吟》*3是,有人把它理解为“女性之诗”

4
我想起一个乡间秀才的笑话,他写下“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
并说这是弘历的诗句,我一直记着他脸上的纨绔相,一个老光棍,却接拿“小弘历”意淫

5
还是说说国明兄吧,他老了时才敢写《一种事物对另一种事物的依赖》
并且说“人类对沙子的认识,至今还是空白”*4

6
它在我这里没有一点进展,让我想起了罗尔纳.克罗齐的“阴茎鸟”
她放出了它,但它忘记了——让它“归巢”*5

7
如果有一天,天不黑了怎么办,比如它一直亮着,并且越来越亮
比如他闭上眼,在做梦,他在梦里往深处做,他把黑夜留在身后,据说——他走后再没有回来过

2021.12.31
*1 张国明,又名简明,诗人,1961年-2019年8月 *2.肯.凯茜(也译凯西)诗句 *3张国明诗集《高贵》选诗 *4 张国明《一种事物对另一种事物的依赖》诗句 *5罗尔娜.克罗齐诗《阴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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