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唐晓渡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欧阳江河,1956年生于四川省泸洲市。诗人,批评家,书法家,《今天》文学社社长。出版简体字版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事物的眼泪》,《黄山谷的豹》,《如此博学的饥饿》,《凤凰》,《大是大非》,《长诗集:1983-2017》,《开耳》,《江南引》, 以及文论及随笔集《站在虚构这边》。出版繁体字版诗集《凤凰》,《手艺与注目礼》。 出版德语诗集《玻璃工厂》,《快餐馆》,《凤凰》,英语诗集《重影》,《凤凰》,法语诗集《傍晚穿过广场》。自1993年起,应邀在全球五十多所大学及文学中心讲学、朗诵。 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诗人奖,以及2016年度杰出作家大奖。 欧阳江河的写作实践深具当代特征,在同时代人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被视为8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 作为书法家,欧阳江河的作品在国内外拥有众多机构收藏者及私人藏家。曾在东京、纽约、香港、佛山、北京、济南、淄博、上海等地,举办书法个人展及双人展。
 
庚子记
欧阳江河


1

起先那只是舍利子的一声轻咳。
抽身不在者,对人鬼越界的种种迹像,
异常敏感,内卷连接身外,内听静若深井。
给脚印盖上水印的,不止是乡村医生。
(卡夫卡:几乎听不到森林中斧子的声音,
更不用说斧子向他们接近了。)
这是烂柯的余音,多一只耳朵够听吗?
此肺何人,一丝脉冲,摄孤魂而去。
众窍推开窄门,推开医院,店铺,监狱,
但此手非手:推的动作,始终是个延宕。
门把手在地球仪上转动一个囫囵,
(伽利略临终时说:地球也还在转动。)
这心智的转动,从风中摇曳的枝条,
到滴落的水滴,再到自转和公转的天体。
微物之美,未免弄丢一些指涉,
自由,便是待在这重重干预的指涉中。

2
诗可群可怨,惟精神带有更中立的透入。
(布勒东:然后他按照自己的形象,
要使这些手稿也也充斥着污物。)
君不见天上流水的细碎齿轮,
构成了总体性的咬合与悬停。
跨国资本拖着彗星尾巴坠入暗夜。
此时南海上空,隐形轰炸机腾云驾雾,
将军们察看战争的幽灵目光,
如冠状物驾鹤,掠过土星的水面。
堕天使降临,整个天空都是深水炸弹。
云中君抖落一身蝴蝶,变身为铁甲。
蛰伏多年的海底石油弓起猫背,
一群埋土已深的怪兽摇头摆尾,
如草蛇灰线,一边化身为雪,一边惹火。

3

死者为大,不比生前的一粒灰尘大,
微物之小,足以概括天下之小。
登黄鹤楼的人,没听见白骨下雪。
雪落在茫茫白肺上如银矿在消融,
一个银匠,穿着雪人的生化服,
在干上帝的事:用雪花造币,
手心手背都是肺泡和矿渣。
(鲁米:如果造假币的人恶性膨胀,
受害最大的是纯金和金匠。)
人的原力觉醒慢慢移至动物身上,
尘埃野马,跑着跑着,马头离身,
马肺隐匿于蝙蝠军团的星际编队。
这太息般的晕眩和下坠,
这天鼠压顶的庚子之年啊。

4

雷霆句子,哑天使所写,一字一聋,
为人的集群意识,注入了蛇毒和警觉。
小白鼠挂在网上,云泥之隔的网聊,
突然插入一个鬼魅般的基因序列,
像是不同物种在换头换肺。
(卡内蒂:引诱动物成为人类。)
水面晃动,人面也变得模糊了。
玉兔和玉观音,混杂着玉部队的番号。
一大片莫名的拟像的无头之冠,
堆积在人头上,要求新的注视与命名。
有人改写了其中一个句子,
还写错了:但对的,会是上帝本人吗?
有人出售比喻的眼泪:能换回现实吗?
有人出售蝴蝶君的盗版父亲,
有人用三圣人和一个婴儿,组成旧我,
以为新我是个未经过滤的生物人。
(卡内蒂:嗷,这些幸存者错的多深!)
所有人都在疯狂摇奖,转经筒也在摇,
依靠统计数字去概括生命,有时
会漏掉一个零:零,是神的本质。
如果极善为零,善也不会大于一。
君不见任何可计算的大概率,
其采样都来自日常,而非圣迹。
尘埃啊,在大风中继续飞扬吧。

5

武汉人,繁星般梦见钟南山。
君不见李医生把耳朵捂在心口上,
感觉有个株连的声音在微微肿胀。
世界听不见这翳蔽,但能摸到它。
(旧约:你可卷起证言,封好教导。)
起初这翳蔽掏出内脏往脸上堆,
但脸的世界尚无生命迹象。
(李商隐:不知腐鼠成滋味。)
相鼠有皮,试着揭下光的鬼魅之脸吧,
试着在负压之下换一口气,
试着偷洒花的露水而不为春风吹遍。
文章一哭,如此轻盈地哭出鸟群,
而词的眼里,没一滴泪重于武器。
泪水这道命令,这点托付,尘封已久,
多湖之城,何不遍种莲花,以便花开见佛。
事实轻了,何不坐在佛的灰尘之上。
眼前这片浩阔景色如此宁静,
是因为没有任何一颗玄学头脑
会待在迷楼上,为《百科全书》撰写词条。
或许应该下楼,把书桌移到荒野去。
(兰波:我在那里,我仍在那里。)

6

行李在移动,这随身带的手提监狱,
随身码当众一扫,竟不知此脸何人。
以消毒水洗手,洗去人的指纹,
(千手观音与天下人相握后,
要用多少块香皂才能洗一次手?)
无手能解锁,除非成为手的幻肢,
无脸能解码,除非已是脸的悬案。
君不见病毒退身茫茫,又慢慢近身,
嗅花,竟能嗅出五步一命的人味,
浑身都是帽子,但没适合它的头颅。
上帝手里拿着骷髅在细细查看,
天的窟窿,倒过来看只是一个针眼。
字的手迹,轻于写下它的时间,
难怪天上人不以眼前人为亡灵。

7

在机场,满目皆是幻像附体的中世纪人,
《神曲》在手,众使徒读瞎了眼睛。
但丁戴上一付天文学眼镜,
以便直视上帝时,所见并非上帝本人。
人看不见上帝,是因为镜片不够好?
(庞德:决非但丁式一步步上升。)
无意中,贝雅特丽齐,获得了某种超视力。
那被刀磨过的,被螺丝拧紧的磨玻璃,
以及一大片装饰性的肺部暗影,
是专为瘟疫时代的《神曲》准备的。
写它,先得放逐它,抹去它,
先得为病毒造一门语言,
先得召唤拉丁语的蝙蝠遮天蔽日。
(海德格尔:坐在存在之谜上作诗。)
2020年,古代的我跟丢了今我,
一己之身的双身之隔,构成大自在。
(博尔赫斯:只有待到死后,我才能知道
自己只是一个名字还是真的存在过。)

8

命若琴弦:以两行泪演奏神的任一乐器,
先得从鸟叫声借耳,借取一付羊肠子。
如果羊群不在草原,牧神顶多是个假神。
如果阉人歌手,嘴里的声音并非垂直阳光,
一付倒吊的嗓子,已是明月前身。
(庞德:给点光抵挡落下的毒虫吧!)
屏息与呼吸,在幽玄中皆有形状,
换气时深嗅猛兽,未免嗨过了头。
太多了:活人死于逝者的超重。
再不扭转,再不检测,肺里的积水
就会形成海豚音的奇痒与奇毒。
在刀尖上,深跪的灵歌和受难曲,
汇入一曲恰空:空的同心圆,空的内听,
以及空的天下无耳。多么安静的灰尘。
寂静从回家脱下的鞋缓缓升空,
缓缓升上脊椎,脑髓,天灵盖。
(荷尔德林:爱的纽带连接声音与灵魂。)    

9

在医院,所有死机又重启的源代码,
所有变异物,从头点数,都取消了一。
零号病人拿着避雷针与雷神对表,
时间没电了,悠悠万古的青鸟白马,
拔去插头,轻道了一声晚安。
(奥顿:小鸟蹲伏在满是斑点的蛋上,
紧盯着每一座流感肆虐的城市。)
人,低估了传染之灰的轻盈与锦绣,
急诊室大厅里,时空聚散无常,
没人留意女巫之槌是陨石雨砸下的,
还是从野味的人工消息冒出的。
谁又会望着星空,区分月光下问诊的
是眼前人,还是千里外的不速之客?
大地腾空床位,为责任的崩溃,
预留了纯属心灵的大虚空。

10

蝙蝠在神身上,不可能吃掉总体性的人,
也不可能吃它自己:个别,盖过全体。
问题不在吃什么,而在吃掉肉身
而留下灵魂,集束之美将变为牙箍。
这是蝙蝠的花招:使戴口罩的鬼魂,
看上去像是一个活死人。人怎么会
反过来吃蝙蝠,变纸脸为阴阳脸?
人本部分,会不会与厉鬼的部分,
近乎无耻地、花瓣般重合在一起,
各有各的委托,各有各的去留,
但肺部造影却完全一致?
(D.    亚当斯:不许对此说任何坏话,
就是不许。)比如,不许问小区物业:
可否在天空中移动集装箱里的海鲜?

11

人有罪,狗离月亮更近。
猫爪子温柔地搁在小白鼠额上,
一只透视学的猫感到阳光很受用。
(马文·明斯基:也许可以把真猫
传送过来,而不只是发送猫的照片。)
起雾的现代性,如消毒水朝人群喷洒,
双肺灵肉合掌,构成影像学的见证。
蝙蝠在好莱坞烂片里是大侠,
在武汉餐桌上则是别的东西。
指定一个临时拼凑的马戏班子,
去排演古希腊悲剧是可笑的。
翳蔽之脸,试着往广场大妈的网脸,
涂更多的胭脂,但绝不说:恐怕是。
(晚年的齐美尔常念叨“恐怕是”。)
仅凭此一迷惑,菜单上已无野味可点。
而堆积在时间深处的飞絮与杂俎,
不导入未来,也不回归古代。

12

媒体公众号,开了个带货的杂货铺。
死魂灵进门,发现果戈里身上穿的
是冒泡的苏打水。网管懒得搭理他。
阿甘本先生悚然一惊,蓦地瞥见
自己的身份已登报挂失。老欧洲
已被本地新闻改写:再分配,
回到分配之前。人群中的赤裸人,
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无语,一个纠正。
(奥齐克:诗属于无干扰、实实在在的宁静,
这种宁静正是对奥斯维辛的否定。)
假定阿多尔诺先生对政治反讽
怀有某种忧郁的喜悦,那是因为
他读的是原文康德,诸神的身体
还没有语法化。长夜漫漫,
荷马在风中说:复明总是来的太迟。
眼科大夫李文亮拿着老天的白内障,
看见死后的时间全是生前。
圣徒,不必是天使,但必须是个凡人,
尘归土的事,最终皆落定在凡人头上。
英雄像电一样碰不得水。

13

手机界面浮现出蝙蝠的隐脸。
人,越掩面,越是一脸无辜:
即使变脸的川剧小生,把鼻子
留在武汉,也嗅不出小日子的嗲味。
让一个武汉人至死也做武汉人的,
是什么:是有生之年,活得美如斯?
(勃莱:刚刚死去的人还像活体一样,
只不过他不再含有可视物而已。)
如果你像禁止自己死亡一样
禁止他人死亡,那么每一次面对死亡,
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人活三生三世,已非原命续身。
死者是死之所是,但活人已不是
活人所不是的。 遍问天下心,
答案是:所活尽在所死之外。
盘中蝙蝠刺身,身怀重山复水,
且以三千倍热核耗散自身,
一死,安坐在众死之上。
几个去留无迹的人,将蝙蝠的门脸
卸下来,安装在化学狂人的身上,
双手因卸载而陷入词的神经刀。
重口味,不就是尖叫的葡萄酒险些飞起,
有必要捂住老罗斯柴尔德的耳朵吗?

14

西川派遣八千万小老儿,叩见三位盲诗人:
荷马瞎了,弥尔顿瞎了,博尔赫斯也瞎了。
(西川:许多人戴上墨镜,假装
看不见小老儿。)史料隐匿,或诱导。
(庞德:而可怜的老荷马瞎眼,瞎眼,像只蝙蝠。)
可以读荷马,以便化身为阿喀琉斯。
可以将可怕的数学匀称
剪裁成一场小战争,以便驱使想象力
进入酵素,进入枪的铁石心肠,
神的副本身体,可以对芸芸众生翻脸。
大疲倦对上小心眼,可以宽心解体。  
俄狄浦斯可以瞎掉,小女孩可以问他:
舞台,为何搭建在宇宙洪荒的正中?
(翁加雷蒂:人独自站在地球正中央,
被一束阳光刺穿,突然就到了黄昏。)
是否椅子在荒废的手稿里坐得太久,
死,可以写活,因为死得不够彻底。
( 卡瓦菲斯:许多诗人仅仅只是诗人,
......而我,是一个历史诗人。)
唯必死,方可看到这活生生的垂死。
唯大寂灭,方可坦白这赤露的无辜。
唯神的不朽之身,方可乞求自身的速朽。

15

地球上,几个鹰派,戴着蚊子的耳机,
手里的核按钮,如开瓶器一样发闷。
香槟打开了:请一直保持高台跳水的姿势,
头朝下,直接将水花压在水泥地上。
入水时,大海噗地一声直立起来,
有如擎天巨柱,九头孤身,千眼千手。  
(黑格尔:没有目的与标准的畸变。)
打喷嚏时,感觉梦里的手足在崩坏。
一些难以解释的介质喷薄而出,
通向公权的束腰。生活在别处的人,
掰开蚌壳,取出胎儿般的满月,
将铁锈斑驳的选票,留在了锈带上。
最要紧的是:与约伯本人交谈,
但必须是犹太教约伯,而非新教的。
当你用伤口呼吸,世界已失去了肺。

16

画框里,波提切里在春天草地上漫步。
封城令,如修辞学的例外,突然插入。
(庞德:鱼呢在水中,连衣裳也不穿。)
一小片春风破了,漏下补丁般的阴影,  
病人,如硫磺天火在移行,如坚果拂面。  
老欧洲嘴里,咯嘣咯嘣,嚼着殖民地。
小亚细亚的橄榄树,叶子尽是贝叶,
奴隶有时会眯眼,会因正午阳光的直射
而发冷,发呆,发出兽类的声音。  
清点股票时,老钱配得上刻骨的清贫,  
但主人的脸,没权好看到奴隶的程度,
即使是罐装饮料的脸,新冠的脸。
问脸如问心,水墨开花,一扫二维码,
丢了脸却处处刷脸,试错而不纠错,
慢慢把人类的脸长到物的脸上。
口罩见脸忘脸,为天空设立了临时海关。
君不见人面桃花,看上去一脸病容。
加班加出来的浮屠,算在谁的头上?

17

在二分法的合一之上,众人交待各自的一。
词的手感从语感分离出来,与口罩相混,
材料的磨损,与熵和毒株相混。
死亡并非不可统计,但已入词化骨。
惜命者,追随滞后的影子走到最前端,
先锋意识,等着写入最高虚构的笔记。
(S.    巴特勒:生命自己设计了自己,
这是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可是有效。)
你希望成为自己时代的第欧根尼,
但没人是卡桑德拉,连她本人也不是。
第欧根尼对色尼亚德斯说:埋葬我,
请脸朝下。(因为用不了多久,
朝下的脸就会翻过来转而朝上。)
一列幽灵火车开进梦的解体序列,
空间没了逻辑,花容打开花心。
阴影,方法之阔步,拒绝理解圣怒,
太阳荒凉地升起,被乌鸦叫得刷白。
独角兽身上,步步是寄主的哲学脑袋,
吐槽时也用抑扬格,以便从胡闹
摘下一枝穿水仙袜子的毒株。

18

对正在退出但尚未进入的大传染,
略知一二比透彻理解更显苍茫。
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孤绝,
将未经注册的二手劳斯莱斯,
开进迷雾重重的类比。动词布下路障:
销号与盗号,兜风时,谁更像天外幽浮?
(苏格拉底断言:不可名状的在,
任何修饰都是错误的,它回避一切比较。)
罗马人以旧约方式理解天理,而巴黎人
读新约:为什么总是会计师闷,吉他手爽?
(洛尔加:黑马与黑肤色的人
正奔走在吉他之远的来路上。)
晚风中的奈良护士,以一曲尺八,
自脊椎,抽取句法如针的坐骨之痛。
(涅莫诺夫:她的笑声有传染性。)
火的事情一旦发生,对水也是发生。
公海上,圆月和方舱医院合抱成佛,
以便升空时,火的脸,浸在水的清澈里。

19

极善的简洁天性,使之不在诸神之列,
君不见毒肺如此灿烂,如此谦卑,
又以海量数据,变独有为众人皆无。
虚无感,如巨大的透明球体笼罩城市,
还有什么恐惧,没被新冠帽子戴过?
占卜者预测未来的能力,有时
是魔鬼提供的。而先知所预见的未来,
是事后的、尚未到来的过去年代。
已经没人寄信了,有人还在邮局上班。
水电已铺设到天上,有人还在挖井~
这么深挖下去,地球会被挖穿的。
影子的半脸从神的半脸掉落下来,
嘴掉在手上,还在喋喋不休地怨怼,
(庞德:落下的是蜘蛛和蝎子。)
整个世界持续向右转,转向
左手的工作。奥尔菲斯,这骑鹤的歌者,
把耳朵从不听不说揪了出来,
用来听无意识:听开耳之人说些什么。

20

在透明性里,只剩下全体,没了个别。
只剩下过期的营养添加,没了天注定。
试着抚摸这灵长类的冰淇淋骨骼吧,
试着闭上鹰眼,别让它带走元气茫茫,
试着撞在透明性上:病毒感知不到
透明性作为物的实在。如果上帝
就是那个不确定因素,大地上的每一个
孤身一人,都将往透明性上钉钉子,
挂衣服,挂沙漏,挂乌托邦原址。
政客,有时需要这纯属医学的残忍,
以便成为本地人身上的异乡人。
天真的儿童,把多样性含在小嘴里:
各种活物,猫或鼠。(卡内蒂:父亲
以这样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学英语。)
窗外景色作为显见:树,草地,花园。
但仅凭显见,内心无法将万花筒盛世
从个别扭转为总括,即使在玉的工作中。
(老子说:玉快若驷马,不如坐进此道。)
玉玺和手谕关乎统治,而非治理。
君不见下水道堵塞了,天空污水滚滚。

21

蝗虫飞起来,胃,顿觉阵阵头晕。
非洲的肚子贴着亚洲的土地低飞,
仿佛人头税压顶,连税务人员
也傻了眼,以为是外星人在呕吐。
农作物贴着下巴生长,会长出胡子吗?
杂草漫过刀片,刚刚刮了脸的天空,
没什么值得一飞,脑子飞不动胃。
这是蝗虫的逻辑: 庄稼种出来,
是白给它们吃的。吃完一切
却什么也没吃,别以为玉米就够了。
大片大片的空爆弹,不必压进枪膛,
也能如行刑队一样疯狂扫射,
这满天的残肢断腿,这乙炔的天空。
还好,四川好人将为布莱希特作证,
以便火山灰从看客身上抖落。
即使鬼眼看人,也能从活火山附体
逃离出来,活得像一只软体动物。
胃热的手感,在冰凉小手里发呆。

22

对于盛大的健康,百毒系于一念。
传染作为显见,已获洪荒之力。
比特币,金融的显见,一副宅男的样子,
但病毒所抵达的狂喜,不以英语表述。
伞形统治,撑开一片核辐射,不像新冠
将免疫学视为虚无,而非一个实证。
医生提醒我们,扩散之外,有更大的扩散。
旧政治的萧散、挽留、丧我:新人们,
以新的显见打听蝴蝶。在历史转折处,
一个青铜圣物,或多或少不那么重要了。
(鲁米:金的成份多了就不再是铜。)
灰皮书,读到花白时,恍若一字未写。
非欧几何,或许是神的庇佑几何学,
但将函数导入肺纤维:神,不这么做。
大资本与小手艺,干的不是一回事。
有纳米的精确,也有大数据的精确。
神准许跳蚤,偶尔发一发形而上牢骚,
准许猫头鹰戴上口罩,去赴光的盛宴。
(以撒亚书:太阳七倍灿烂,仿佛七日合一。)

23

妄念奔突,妄语人将网语提举在手。
倒夜班的网管一拍脑袋,把汉译莎翁,
交给小镇上的二十来个文学青年
去收拾。无论莎士比亚有多么伟大,
英国人已无法将凯列班的角色演下去,
这精灵,如今已是普罗斯彼罗的喽罗。
一走神,混迹于沙漠水军的潜行者,
坐定在水晶球体的笼罩与委曲中,
如一笔老账,如整日乐呵呵的弥勒佛。
但是,为一场人兽战争搭建数学模型,
多少有些困惑:中间宿主,已从盲视脱身。
(荷尔德林:何等严格的间接性。)
为蝙蝠的司法系统竖一座风向标吧,
病毒登顶时,请预备当空一撒的硬币,
铜的银的,人的鬼的,落花般的。
命里命外,无人接这茬儿,也无证词
说死者不配去死:这些死不掉的鬼魂啊。
盲武士对着观念巨兽射了一箭,
复明后去查看,箭与石头已成连体。
毒箭冷箭你就一起射吧,别问箭落何处。

24

恒河沙数,是否把逝者如斯的日子,
从一到无量寿,这么一天天清算下来?
修辞,堂皇正大,却不去听高山流水,
也不听流水账上,那些听不见的声音:
键盘侠的,屠龙术的,银行卡的。
坐久的脖子,勾连心事,深及腰膝之痛。
病毒来了,一付超然和冷金属的派头,
健康码变色,中遭的人由绿转红。
大杯白兰地,小杯咖啡,搭配安慰剂,
以及一只太空闹钟,把存在的幻觉
弄得到处是浅薄的人在埋头深掘。
未来来临之前,尚有片刻顿悟,
足以把脑垂体世界从腰椎部位
划分出来,割让出来,挂在豆瓣网上。
速朽者:知道己所不知,否定世所公认,
生前即放弃死后,放弃赞美与牧歌。
(史蒂文斯:超验的形体中没有愤怒。)
那些埋身之人,不止是将死和必朽,
也不止是晚辈之惑:人去留影。
老父亲身上,影子还在,但肉身不在了。
一路老爷车开心地走调,歌声散了魂,
死者坐在后座上偷偷落泪。

25

人之为人:这些一念闪回的浮世面孔,
落墨处,念想在后,音韵居先。
有人将笔底病变放在土星下细察,
错字,异体字,彼此难脱牵扯,
语文之变,随火星文步入山川风月。
( 伊本.赫勒敦:文明好像是从南向北
移动的。)狂风李白,众鸟飞尽,
三千丈白发掠过少年光头。
网管们,代言春色尽得之人,
过眼十万废字,竟无一字存留。
大音希声:众耳所翻找的那个噤声,
不是物, 不是物神本人已读或将读,
也不是删贴人所删除的:写,孤身一人。
盖在鸟舌头上的房子,对所有人
都已离地飞起,不入住,也不拆迁。
(史蒂文斯:他坐在那儿思想,坐的位置
不在他做的建筑里,以此示弱。)

26

今人熟读古籍,不觉过了千年。
(老子说:不如坐进此道。)
书法随心法绕字缠身,而锅里炖着
化词为盐的莲藕排骨。雅词俚语,
按下字面义不表:哦,天边这一片
气息宽广的消防队暮色啊。
(鲁米:火啊,变成凉爽的吧。)
人心随灰心,落定在渎职者肩上。
随它去吧,吹哨人,但别把风的小手
再缩回冻土地。你就听命于人神共在
的平分之半吧,看莲花如何收小嘴唇,
看眼角鱼纹,如何随豹纹一起奔流。
脸的硅基,脸的秋水,脸的真身体,
你就把惊惧贴在安眠药片上,任百毒
万变如初,变得如证据链一样瑟瑟发抖。
蝙蝠脸,怎么飞也不是翠鸟的样子。
一脸乞灵,偏离了乾坤挪移的典籍,
一抬头,转圜异象,笼盖四野,
当空扔下大爆炸之初的活体,
这些人命,这些鬼话,命短话长。
一时人鬼纷纭,过反了来世今生。

27

死者不得不回到“未死”状态:没人对
死后生活感恩。惜命者,从已死这边
回看肉身的将死和未死,却被告知:未活。
从柏拉图到极权医学:中间过程的缺环,
是黑格尔吗?鼻子走出双手,碰到一枚针。
花拳绣腿,在针尖上亮出一手绝活。
(鲁米:发丝是隐藏在小鸟身上的光亮。)
人啊,是短暂接受一个天才疯子的毁灭,
还是长久忍受一个平庸疯子的统治,
两个疯子之间,这该死的赌注该押给谁?
总统先生,你的疯狂,能定义优雅吗?
北宋时,文人辞官,坐定在老江南,
心中暗忖:等杏子熟透,会自己掉落。
苹果待机,被天才图灵咬了一口。
猎人阿克泰翁躲在森林里,偷看
裸浴的戴安娜:她邂逅一个男人,
随之变身为鹿,被猎犬撕得粉碎。
女猎神啊,请试着以猎物的非人之眼,
去看待一个失去魔法的医保世界。

28

奥登一记响指,不戴口罩,却戴着手套,
在冷处理的语气上,留下半韵的铁证。
(奥顿:上帝小姐要求我必须早睡。)
在春天,什么也不能阻挡伦敦人开玩笑,
他们会对着一个莫须有的喷嚏开枪,
会拿自己当笑话,讲给垂死者听。
王妃卡米拉躲进二战掩体时,
身边只有公众,没有查尔斯王子。
或许战争安魂曲撩拨着帝国神经,
足以对付真枪实弹的尸骨横飞。
怎么才能让柳叶刀手里的瘟疫脖子,
被中世纪壁画的神握之手,被选民之手
仁慈地松开,又绞索般暗中勒紧?
(爱默生:昨天的苍穹是眼睛渴望看到的,
今天却成了一只把我们困住的蛋壳。)
或许黑骑士手里攥着一个新抗体,
随东方三圣人上路,寻找净身水源。

29

在罗马,没有一锤定音的天使疫苗。
情侣护士,旧容新冠,磁化了爱的语言。
春梦像是侦探小说里的一枚苦杏仁,
左脑抽屉里,堆着好些符号学零件。
君不见蓝色地中海双肺煞白。
在东京,围棋忍者眯缝着方法的天眼,
网上与人对弈,不多不少,只赢半子。
(卡内蒂:他同自己下棋并打成平手。)
调音师待在三明治夹层里听巴赫,
意外发现凯恩斯把笛卡尔的眼球
弄成赋格体,塞进金鱼的眼框。
绿党议员枯坐在一枚豹徽里,
看见面带水印的夜莺取下口罩,
恍若老牌帝国主义的邮递员,
一付蹭流量,挂在上帝账上的样子。
一走神,走丢肉身,又把影子走丢了,
反而有了灵氛,反而把康德的断翅
变成飞翔的尼采:天空,从地下挖了出来。

30

即使你是魏晋时代的人,你会一直
活在今生之前吗?晚明小品,这片言之远,
是否一直待在硬币反面,一直旁观乱世,
不否定,也不肯定今生今世?
(旧约:你就要栽倒,像鬼魂一般
嘤嘤做声,如土里透出的消息。)
假如世人的脸已被苍蝇飞去一半,
还有什么不能袒露,不能减半,
还有什么脸会是老鹰也想飞的?
走到哪儿都刷脸的人丢不起脸,
从地上拾起的是一脸大海。
无论这之后的日子是多么无聊和荒凉,
也无论这之前的日子有多讲究,
脸的寸心,无须听命于数字的脸。
(博尔赫斯:宇宙是大秩序,化妆品
是一个人强加给自己面孔的小秩序。)
男人将继续待在世界的悬搁之上,
继续迷失于词根的妥帖,银根的掏空。
而女人也将追随古训古风,回眸一瞥,
顿觉生存的大疲倦,已是净心空目。

31

哥本哈根的一位物理教授认为:火星
之所以不按照水星的轨迹散去,
是因为有人在看着它。一个女人打的
去机场,另一个女人打的从机场离开,
也有神的眼睛在某处看着她们。
算法的眼睛未必是病毒,或无人机。
芝诺与阿喀琉斯踢了一场量子足球,
其传球路数,是按精神分析的句法,
为一人独醒的梦境设计的。
一只乌龟在爬,浑身都是地表,
谁会把兔子尾巴看作时间假想呢?
软面团时间,对钟表匠也是耷拉的。
(布鲁姆:混乱就是把那些相互分离
会更好的实体,混合或搅在一起。)
这个世界上最终牵绊人心的
是离人的山水一笑,却已留笑而逝。
抹去这已非同心圆的暗泪水吧。

32

多年前你在乡下,乘公交去城里办事,
守旧的返程车,还得等两小时才开。
你暗想:生命中多出的两小时,佩索阿
不知道拿它做什么。多年后你在北美,
回程机票被取消,感觉等车的两小时,
对新冠时代的飞机是何其虚妄。
冰镇过的两小时,闷在气泡肚子里,
开启时发出嘭的一声。阳光过了夜,
在清晨变为磨玻璃一样的月光,
从肺部抽取时,带有半透明的性质。
隔世而飞的两只奇异鸟,头对头
撞在一起:解体的梦境里有两个逝者,
一个是沉沉睡去的航天飞行员,
另一个是婴儿,百年后才会诞生。
雾豹的脚步行走在小猫爪子上,
夜,深沉得如左手巴赫在弹奏,
远处传来含混的、雾状的英国圆号。

33

要给缓缓升空、轻若气球的伦敦城,
灌多少啤酒,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穹顶,
才会罩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顶上,
才会以消毒水替代资产阶级香水,
以此维系星空殖民的焰火形态?
举国感染,以期获得突兀的想象力,
但又拒绝了免疫力的彩虹落体,
也不检测,也不封城,也不停课。
孩子与家中老人长时间待在一起,
出门遇见李尔王,会刹那老去。
童年的残留物,竟是冰淇淋皇帝。
(伊本.赫勒敦:未来和过去的相似,
比两滴水的相似程度更高。)
已经想不起茫茫大草原的马群,
是如何牵回英式客厅喂养的,
也想不起,何以人头马惊天一醉,
大本钟竟成了全世界的地方性。
《圣经》对殖民授权未置一词。
手的泛指变了:无人仅凭一指之力,
能把心之所系的其余九指给废了。

34

一个豹变之身的世界传闻已久,
人,变鱼变鸟,变出腐鼠滋味,
却变不出实质,里外皆非划一。
非我一代,亮出手机截图的新意像,
又以碎句子串起老句子的玑珠,
脸对脸,山河易容:大数据在偷窥。
在全球疫情的注视下,神经牵动流量,
病原体,它的居中让渡,它的瓜分,
将零号病人的鼻子挤出五官。
(玛丽安.摩尔:鼻子和嘴巴
组成一个极为神奇的漏斗。)
零花钱,如花蚊子咬了老男孩一口。
诗书本一律:一群吃网饭的新人,
从落日那边看,五官皆是扁平的。
世风整肃一新,街头摊位朝古风移位,
执法主体,岂可落座于客体的空身。
为此,厨子把北京烤鸭烤到天上去了,
食客把牙痛和胃痛吃成偏头痛,
喜剧大师,引入一丝难以觉察的坏笑。

35

读庄子的人在思考鱼的快乐。
鱼儿离水后,庄子眼里会有海水吗?
人,向深海投以鬼魅的一道目光,
是否会触及鱼的本质:鱼,冰冻之后,
禁止人的自我从幻到真触碰非我,
但可以触碰别的部份:眼睛,手,嘴唇。
比如腰:一种毒株的、停不下来的扭动。
比如视力:从外部黑暗投向内部黑暗的
深不见底的一瞥,几乎能看见“不可见”。
比如生吃的三文鱼:厨师在天空中
睡了一小会儿,刀剁下时,案板何在?
指纹被水洗后消失了,无法提取真我。
在海底,挪威人听到了座头鲸的歌声,
你确信那不是抹香鲸吗?北京人以鸟迹
写下鱼的墨迹:写碑者只知聚,不知散。
一个崩解的世界,写成颜体也写不大。

36

在红楼梦里吃果子狸有多优雅。
天心骇世一软,野味,从鸟嘴落下。
贾生在新发地遇见斯宾诺沙,
面对众神,不问苍生,只问鬼魂。
(爱因斯坦:我信仰斯宾诺莎的上帝,
它在事物有秩序的和谐中显身。)
火箭人马斯克,梦想把整个星空,
从沙粒那么小的病变发射出去,
一踩香蕉皮,发觉曹雪芹也摔跌在天边。
明月翻窗的贼从不偷书,只偷
牙雕般的上层建筑,只偷心灵感应。
《物种起源》的手稿从地摊上消失了,
达尔文的鬼魂,出现在机器人脑子里。
人脑这部机器,能拆卸吗?箴言与谣言,
一直在讲的,在私底下是同一个故事。
一条进口毛毯里的蛇,可以从远东
邮递到波士顿。而印度餐馆的老鼠,
讲英语时,带有咸湿的果阿口音。
你可以和死神本人通话,只要付得起话费,
买得起幽灵手机。抗体,大地之血,
随黑洞的刻漏升起,却是个降维。

37

你的余生是从基因超市上买来的:
买脸,买脾气和品德,买性的蝴蝶脸。
小猫咪躺在微波炉里似睡非睡,
梦游的香肠,一走神误入量子计划,
(艾吕雅:我轻轻触碰一个开关,
一座花园在我的眼前打开。)
上热搜时,病毒的样子是从冷冻库
浮现出来的,未经修饰,未经转手。
光,转化为暗想:上帝并没有规定,
一个人死后能变出多少条鱼。
能把大海游得如此壮阔的人是不朽的。
(宾德尔:在阿斯克里皮亚底斯模式中,
先知者的结局将以阶梯形式终止。)
在每日消毒的地方,连苍蝇也是抽象的。
被听到的,不总是夜莺和清水韵,
但夜莺确实在飞:在坏掉的零件里飞。

38

在南中国,逝水流经无器官的人体,
人心和地理,有了无尽起伏的原由。
一种长时段的逝者目光,对于瞬变
和万世不变,各自意味着什么?
永恒的蒙召之物把天空躺在水上,
新的蒙召,大于以前所是,小于将是。
但老朽一代的废话与新鬼的狠话,
两相磨刀,把超现实的黑天鹅,
弄得遍体都是咬牙切齿,而芭蕾足尖
还得垫起来,即使搂着导弹,
也得把舞台上的白天鹅发射出去。
跳独舞的不必是幽灵,但中产阶级
天生就是群舞者:以固有之身,
在风中旋转又旋转,散尽碎片之身。
想像一种可以驯服死亡的消失之术。
天鹅尾巴,一直像舵一样起作用,
突然被更深隐的蝎子尾翘了起来,
这剧毒的美丽,既委屈,又骄傲。
文本天鹅,一句人话也不屑于说。

39

资本假账,手里端着一杯史诗般的咖啡。
要煽动起多大的狂怒,才能将冷战
弄成烫手的,软沓沓的一纸空白?
君不见石油与股指的大面积崩塌,
把纸币和金本位、惜命和天涯亡命,
如黄油搅拌在一起,涂抹在口舌上。
你把脸也贴在这片面包上烘烤吧——
满大街涂鸦,会让骨感的晨风
吹得更露骨些,撩起千禧妞的裙摆。
但性感不是穿得少那么简单,
快感的烈焰,膝盖以上漫不经心。
(以撒亚书:碾小茴香不用车轱辘。)
仁政,就是把坏日子过得细水长流,
就是不融合、但也不拒绝什么,
就是执拗地把跨大西洋联盟
塞进眼镜蛇去反观:而最具冷感的,
是头脑在云端、身体在现场的机器人。
你得成为一堆天才里的那个丑角,
没有任何君王眼里容得下两个。

40

写,一层层輕的薄的,起皱的心累。
那带点烟火味去细嗅深染的
皆非梅花,江南人的萧散与减损,
不与特朗普计较。纸包铁的东西,
鼻子一捏竟打不出喷嚏,也就成佛了。
舍利子,起先是扁鹊,然后是李文亮。
(古兰经:你们念着我,我就念着你们。)
得春之消息也没用,依然是身后事
比眼前人来得迫切:命底那口仙气,
使出移山之力也递不到落花嘴边。
垂死者,得风气之先也成不了后浪,
(以撒亚书:一声唿哨,起于地极。)
双肺的对坐之人,转世转了一半,
真身未经消磨,雷霆未经消声,
地球人在等,居委会在排查土星人。
等,这临时的万古,丢了暂住证。
(塞涅卡:从地球到星星的旅程并不难。)
君不见民意滔滔,地方官犯了众怒——
何不跪下,对众死者仰天一跪?
杯中水有个声音:当洪水没顶时,
会随之降下雪崩般的一片静默。
二十一世纪在某处梦见了中世纪。
问题形成一个漏斗,你得塞入实体,
塞入全体生命的无余:死物之盈余。

41

别以为你是剧作者,就能和剧中人
暗地里调情。一匹野马在电影外狂奔,
中产阶级的卧室容不下大草原。
早餐时,你一付开耳但不开心的样子,
蓝牙里传来断魂的马头琴,
一拨弦,千里外的演奏者已成骨骸。
肺,登上了云端:影帝的绅士派头,
对新女士不管用,鸟翅,不在鲸鱼身上。
在纽约街头,铜铸的哥伦布被斩首,
丘吉尔也被涂鸦,网红对抗议者说——
假正经在任何真人秀的场合
都是对的。哈佛生脱衣时只有脑子
没有下身,那裤子还脱什么脱?
完美地执行一道命令,而命令
是荒诞的:基督徒把自己交到警察
而不是上帝手里。白人未经充分燃烧,
而黑皮肤走出非洲后,改用冰块燃烧。

42

在恐高症的高度之上,鸡蛋在动摇。
一只母鸡炖熟之后还在下蛋,
(里根总统:我每天吃两只鸡蛋。)
鸡叫三遍,一轮初日敲碎在双黄蛋里,
鸡蛋只是鸡蛋,但甩锅不止是锅。
南瓜肚圆,红辣椒弄瘪了灯笼,
青丝瓜一老,抖出一团网状铁丝。
藕丁凉拌,藕片炝炒,藕块可炖排骨。
邻里闲杂,凑份子凑出十里流水宴,
古人在河上钓鱼,鱼,不吞今人的饵,
偏偏去咬陪钓人的、烤鱼嘴里的钩。
三文鱼上不了桌,但盘子里有美人鱼。
(约伯记: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
一大片工业废水,直接把海面封了,
一个个码字人,将海水砌成数码墙,
海量信息,不在乎乾坤挪移的聚散力。
范式:解释世界之前,先得净化世界。

43

天堂的纯物理过程也能产生质数吗?
如果天上一日是脉冲星的1.33秒,
而非地球的24小时:人类生命会不会
以更稀薄的面孔接触其他星球的病毒?
在何种意义上,那些远古生物
才是单一的、而非多样性的上帝呢?
(牛顿:短命兽的一天对于长寿王国
就是一年。......时间将在2060年结束。)
病毒拥有脊椎动物般的中枢神经,
也同时像变形虫一样灵活多变,
但自身是看不见的、最小的微粒,
无法裂变出更小的、无穷尽的诸神。
(荷尔德林:没人能独自领会神。)
凡以肉身执行的律令皆非铁律。
帕拉塞尔苏斯从盐、水银和硫磺,
提炼出十七世纪的三种精神:
固体的,易变的,完全燃烧的。
(帕拉塞尔苏斯:毒素源自恒星。)

44

谁造了活死人的假象,又以仿真为真,
惊悚地,以一己之有为众人皆无?
新冠毒株,一眨眼满盈天下,
宵禁或囤粮,两者都不起作用。
你能对微生物扔炸弹吗?你能拿走食物,
不让它吃吗?鼯鼠出行庭阶而不觉。
中东石油,在尸骨无存的沙漠上,
竖立起潜龙在天的工业井架。
美联储从中看到了“早先”之不可见:
股市,如巨婴屁股,坐在资本头上。
美元正在摇身变成超主体的客人,
把活物的血注入僵尸,为死亡注册公司,
拿死者欠下的水钱,逆时空漫灌。
但流动性本身却认罪般消失了。
美联储可以脱离地球单独存在吗?
( 雅各布:做外地人,比接纳异乡人
更有价值。)卫生间地漏,不可能将大海
漏得滴水不剩,海的底部是一只空杯。
高杠杆加在何处:抗体,并非道的平衡。
学道未出阴阳,终受阎罗约束。
(卡夫卡:蛆虫,同时用白色的小脑袋
和许多小脚爬向光亮之处。)

45

宿墨废纸,引刀试命,引火焚身,
无非天下文章,一读成灰。
管理利维坦的将是5G,而非国会。
(霍布斯:利维坦......只是一个人造的人。)
发帖,发浩叹,终归是遍体江湖。
如果武士不以病毒暗藏火焰 ,
会以为见笔如刀的那人是个书生。
真正的执念并非一人独有,而是
万事皆空:勇气,塑造着全人类的示弱。
(帕拉塞尔苏斯:万物皆有毒,
无一例外,唯剂量使之不致成为毒药。)
冠状物,比三十亿碱基的人少了一份酸楚,
中间宿主之变,以俗眼观纷纷各异,
以道眼观种种是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遍读经书,但所写已在书外。
(晁补之:不如收身心,凝然归寂定。)
酒以不饮为醉,琴以无弦为音,
心远:自无车尘人迹,何须痼疾丘山。
心远:哀其一生过往皆成虚妄,
于旧日无增,较来日徒减。
就仿佛你是个经过过滤的人。

46

午后桂花香奈何不了鼻窦炎。
傍晚的火烧云,如添了膨大剂似的
在胃里做鬼脸,拧开水龙头也不洗手,
避开了花儿朵朵的风月笑脸。
地理先天所定,镜像皆系无常。
你往素人手里塞多少钱也堵不住天漏,
那么,地漏能把十一个省的暴雨,
如漏电和漏税一样,变成一个小偷吗?
不如给泄洪系统配一千付鸟翅,
以使大地的配电网,飞往明月空廓。
为什么干旱那么早从玉米地消失了,
为什么众神是焦渴的:即使喝干大海,
也没眼前这滚滚洪水喝起来壮阔。
洪水:它更接近末世论的起源,
不是给它十亿台水泵,就能变得抽象。
(卡内蒂:生物只出生而不死亡,
使得地面的负担过重,它就沉了。)
今夕何夕,2020年7月7日9:51,
一念闪过的屯溪老桥兀然倒塌。

47

鹰,煽动天上大风,用力飞出极限。
极限之外,即使不以伽利略的眼力,
也能看到日心说的水墨光晕。大洪水
增加土壤的盐份,促使一个土地测量员,
接受了神学与力学的双重干预:劳动
从肩头放下,专注于对小事物的冥想。
(R.    道金斯:这些细菌无声无形
支撑起了整个微观世界体系。)
普吕什神父怪异地说:毕达哥拉斯
和婆罗门显示过“对苍蝇血的尊重”。
有关仙女翅膀的精确形状和颜色,
一个犹太教拉比会有怎样的高见?
请婉拒电视受众:什么使他们不能成为
一个佛教徒,或一个摩门信徒?
(哈里森:在中世纪,科学是神学的婢女。)

48

乡村医生对审判者说:难怪这少年
不想活,我自己也想死呢。
(卡夫卡:而你非但不救助我,
还缩小我临终的床的面积。)
这印证了歌德所言:任何重大的离别,
都隐含着疯癫的萌芽。但丁向陌生人
问路,那人指了四个不同的方向。
(卡内蒂:噢,这些幸存者错的多深!)
罗马未必是一个恰当的去处。
六月,重庆不接纳一个北京来的人。
殡仪馆的天空,如松节油洗出来似的
往下流淌:父亲,过时的儿子,
搭乘影子航班,飞入第四维空间。
天路历程抵达终极停顿,
净化和无言,得到纠正力量的认可。
(博尔赫斯:尚未产生的神示的临近。)

49

给窄门前的石狮子也戴上口罩,
给肚子也整容,往脑子里灌心灵鸡汤。
索性把后背也拿到肚子上去刺青,
但留下牢骚让自己边走边蹲下,
用醉意蹲下,用酒劲里的臭屁蹲下,
半蹲半看那些快递小哥闪身而过:
他们是要把打包的迷离速递到幻境,
速递到新近挂牌的苏维埃老店。
(杜林:理想国将会有专业看门人。)
病原体升起时,一个民选总统
和一个守门人,并无免疫学的差异。
此在:并非一个人抽身不在,
而是几个时代烟消云散,又突然
同时出现。孔夫子,真的绝笔于获麟?
词,繁花般洗手,直到造物的指纹
被洗尽,圣人与小人各自清白。

50

问题不在后浪翻天的疯狂,
怎么转化为复数的、嗲的形式,
问题也不在新一代的鞋子,有脚
未必能穿,穿了未必能走出时间。
人类天然直觉里错误的部份,
将悠悠无穷视为同一个有限性。
但新冠病毒,在好多个无穷之外,
一直在躲避人神对坐的同一性。
咳嗽时,舍利子与你擦肩而过,
大地的肺,突然出现了惊天异象。
所有新事物都必然来源于不耐烦:
要么他者变脸为超我的透视人,
要么蝙蝠侠也变身为暗网骑士,
总之物神饿了,吃掉物的肉糜后,
又吃精神,就这么一色一空吃下来,
连骨头也不吐。二手死亡随处暗涌,
(卡内蒂:在获救的那一刻不去深究
这场救赎将有多短暂或多漫长。)
并非一付口罩后面有十万张脸,
而是十万口罩后面是一个人的脸,
刚一冒出就成了换脸:除非灭霸本人
能在武汉待到来生,除非主体
愿意捐出了十四亿客体,只为看一眼
口罩后面,是不是庄子的蝴蝶梦。

51

巧合是众神保持匿名的方式。
如果鬼故事的暗访是签名版的,
新闻该如何在生死之间作出区隔
与取舍?你得任随肺部的白雪皑皑,
一半在火神山医院加以淬炼,
一半在江南水乡的蜻蜓复眼里
大面积种植水稻,大面积脱敏。
你得在天命的至尊之上行跪礼,
进退于独角兽时代的纷纷扰扰,
即使坚硬如青金石的文脉,不足以
挺直日常底层的百般软弱。
尝试在女人的手指下成为皮肤吧,
尝试触摸得更轻盈些:文明老了,
宅子旧了,江南人一直在种双季稻。
香肠,板鸭,素鸡,咸鱼,腊肉,
少了哪一样,在乡下都不叫过年。
宁静,如一个养女待在深闺里。
如果儿子远在英伦,回望故宅,
请准许一个中国老农民
像哈姆雷特一样思考生死问题:
在田野里,而不是在舞台上。

52

蝙蝠远离饕餮已有三百年之久,
在庚子春,看见自己的真身在车裂。
雍正王朝的旧钱币掺合了太多铅毒,
已经看不请正反两面的签名
和面孔。这是新冠旧毒的交替时代:
无限,意味着更少,而非更多。
爱神允许我们心系百年至爱,
暗地里却对一夜情上瘾。
财神允许我们赚更多的钱却更穷。
眼泪里有一股顺流而下的力量,
执意要成为逆流,执意要把
大江大河倒过来流。一枚孔雀钱
执意要混进群飞的蝙蝠一起飞,
也不瞧一眼秃了头的银行寡头。
天秤座女人执意要与阿兵哥呆一块,
即使他的脏话像卡车司机的袜子,
穿半个月才洗,穿和脱都是满嘴乌鸦。
就这么上床吧,索性连鞋子也别脱,
梦遇豹子,跑着跑着你就双脚不沾地。
(庞德:豹子在泄水孔边嗅吸着葡萄嫩枝。)

53

死,把人捏造成一个连死人也不是的人,
百花皆开,意味着花心烂掉人心。
开心的意思是:肺,打开花儿的关心。
撕开呢,深眠的病毒会不会绽放花体?
一生中仅此一回,死人与这么多活人
待在一起,真理与伪善搂得这么紧。
何不摘下口罩,提前看看死去的别人,
是你生前所活的哪一个我?
何不更贴切些,看死人身上被取消的时间,
有什么影子会慢下来?神,会跟上吗?
没被神死过一遍的生命不配你死。
不容许创造新幻像的世界会窒息,
会憋得死去的人透不过气来。
人死后还算是生前那个人吗?
情人还那么美,还留有梦与罪吗?
空,被浓缩,被移出,被填充。
人到死才知道,只活今生不够。

54

病原体,是否也内置了机器的本质?
(乔治.戴森:古老的本能驱使我们
去捕捉小动物和拆卸机器。)
解剖师小心翼翼地用一把柳叶刀
去拆解脑垂体内的涡轮结构,
但分解蝙蝠的思维,该如何下手?
因果链不能因为枪里子弹是假的,
就让替身死者以真枪对真枪,
君不见影帝德尼罗死了多年还活着。
废弃机器里的某些东西是精神性的,
但以真空管散热的形象皆已损毁,
要修复机器哈姆雷特,先得修复
莎翁的脑子,先得杀死哈姆雷特的真身。
(S.    道金斯:他曾站在繁星下,对猎户座
仙后座和大熊星座心醉神迷。)

55

人,出售自己的眼泪:能治愈上帝吗?
用十万病灶和一个培养基,构成造物狂想,
又用病人泪出售医生,换取心学的安慰。
人,在自己的泪水里收藏死者的眼睛,
能看得更模糊、更遥远,能看到
自己身上的那个异己,看到非人类。
泪水不是没有眼睛,而是有太多眼睛,
包括石眼,天眼,包括精神的火眼,
把大地的居所流得如盒子般大小。
(马特奥.阿莱曼:她把自己锁在一个
存放画像的房间里,向画中人讨要施舍。)
牺牲某些话语,意味着将真人撕成碎片。
女护士穿上野战服屁股更显迷彩,
她走到云端去蹦极:再往上就没信号了,
梯子也会抽去。她想,得在天边外,
组建一支登山队,而不是星际舰队。

56

病理把证据缩得那么小,它对世界
隐瞒了什么呢?人要想与真相对视,
眼里得长出亡灵,长出十亿颗恒星,
变我欲为我应,然后才说:我是。
虚无感从未像现在一样强烈和肯定,
新冠病毒,这数字利维坦,这灭霸,
人类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也许应该
停止思考,停止善恶转换,直接去做。
灭顶就是灭顶,即使你用军队踏平它,
用水泥封住它,烧成灰烬撒掉它,
它也能认出你,拽住你,成为你。
肺,脸的负片,你无法分辩它的对错,
但可以活成它,死得和生一模一样。
(鲁米:那不是两匹骆驼,而是一匹。)
屋顶上出现了逆鳞万瓦的沙漠,
天空是宁静的:一个天蝎座的盲人,
怀着宇宙洪荒的大忽悠而深跪。

57

过了十年,咳嗽的人已非舍利子。
又过了十年,死者已不像生前一样挑剔。
(奥顿:我喜欢真正发疯了的家伙。)
AI人身上,指甲大小的硅片世界,
会大尺度降下“突现的智慧”吗?
从中分解出的神经元树突,会不会
证实生命不过是一种函数的递归~
要么许多东西加起来得到总和,
要么某些东西被拿走:剩下的是什么?
一百年后的回看目光,对于庚子年,
或许意味着斜杠的、卡秒般的精确。
(博尔赫斯:一个同我一样、
没读过这些文字的人,可能会对
那水泥高塔和石雕的方尖碑慨叹不已。)
为什么奥德修斯要通过波吕斐摩斯
和卡吕普斯,才得以在500年后重生?
荷马瞎了而把希腊语当成手杖,
但上帝并非绳子,等着阿伽门农自缚。
(卡内蒂:拉丁语……我会觉得它
是一种人造语言。)而英语那份自如,
又被战胜国的修辞滥用给毁了。
重新改写莎翁,需要多少个李尔王?
那么,让汉语平息吧,天地大美
心法静得能听见逝者:请将头上那片
铁打的天空,古陶器般轻放在地上。

220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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