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老风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陈劲松,本名陈敬松。1977年生于安徽省砀山县,现居青海省格尔木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获青海省青年文学奖、《诗潮》年度诗歌奖等各类奖项数十次。著有诗集《纸上涟漪》等5部,散文集《提灯少年》一部。 
陈劲松散文诗选


纸上弦音(组章)


雪花落向乌克兰



“下雪了,妈妈,雪落在乌克兰*”
黑色的雪,是战争灼热的灰烬,会不会落向乌克兰?
我并不熟悉那遥远的国度,那泛黄的历史书中的“边陲之地”,那“欧洲的粮仓”。
这是二月,让人忧心的消息犹如阴翳。那遥远的大地上,冰封雪飘,但我知道,那里一直生长着倔强而美丽的庄稼和人民。
积蓄已久的火山释放了尖利的叫声,之后,那烈焰与熔岩,开始显现变幻不定的丑脸。火山口里,涌动着黑色诅咒的潜流。
隐隐的雷霆来自远方战车的铁轮,多么让人心惊。

雪花落向乌克兰,落向安静的第聂伯河,落向基辅﹑波尔塔瓦和切尔尼戈夫,落向广袤的油黑湿润的大地……
雪花落向乌克兰,愿一场雪像一张白纸抱住干净的词语那样,抱紧那方美丽的大地,许那方大地以恬静,以安然。


*注:引自保罗·策兰诗句。


白纸上的雪


跫跫之音,飘落于雪白的纸上。
光芒闪烁。
谁白色的叩问,让一张干净的纸的内心
变得更为明亮?
一场再大的暴风雪,比一张安静的纸都要脆薄!

一片一片醒着的雪,是你的眼神:纯净。热烈。
那个黑眼睛的写诗的孩子呀!
你在雪白的纸上写下:
寂寞的雪。
(大雪降落。白色的雪,总在试图改变黑夜的颜色。)

“大雪使人羞愧!”
做一张干净的纸吧!
诗人说:让那些干净的雪
一直下到
我们身体的内部!


纸灰之冷


身份已然模糊:
一首诗歌的草稿?一封炽热的情书?一张充满苦味的中药方?
或是一张无辜的、洁身自爱的白纸?
灰烬的黑蝴蝶,比夜色更冷。

已慢慢变凉:无法被回放的真相,炽热的唇和玫瑰,那苦味的中药。
谁也不能从灰烬中取回:承诺、誓言,或浓或淡的墨迹,还有
那些白纸上曾经的风景。

一页纸纵身大火。
(一只投火的飞蛾!)
灰烬沉默。
而那个沉默的诗人,他只想从灰烬里取回那首诗歌中,词语的白骨!


四月·白玉兰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芬芳迷乱,恍惚,欲望有着蓝色的蛇信,闪电般吞吐,探测、捕捉着鬼魅的霓虹,诱惑的花束,温软的情话,道貌岸然的谎言……
大地深处的白骨,期待着萌芽,打开黑色的骨朵。
一滴雨水,涌动的荷尔蒙,唤醒沉寂的潮汐。

北四环的夜色里,玉兰拼命般白着,它们的白,是这四月纯粹的无辜。
它们可曾抵消了春夜里一丝丝的黑?
它们纷纷扬扬,在夜色中飘落成数千公里之外的一场大雪,从梦外,飘到了梦里,开放或凋落,你得欣然接受,这时间馈赠给你的礼物。

四月是一张白纸,那些凋谢的花朵,在白纸的深处,又重新安静地开放了一次。


纸上弦音


那指间流泻的蹄音,和白头的峰顶掠过的风,有扑面而来的凛冽。
浑厚,悠扬。
弦音盛放,有曳地的丝滑的裙角。
战栗的丝弦上,草原醒来,马群狂飙。
野花狂欢,有异域的美。蜂蝶蹁跹,闪动魅惑的复眼。
蒙古包顶升起的安静的炊烟,是入定的音符,是幸福最具体的注解。
众草间流向远方的溪水,每朵浪花都在路上踮起纤细的脚尖。

陡立的琴弦,铺展开缤纷的事物。
弦音之中,有宿醉的人在白纸上睡去,也有宿醉的人从梦中归来。


执灯者


你从黑暗中来?
你还将到黑暗中去?
你引领了一盏灯?
还是一盏灯引领了你?
你是沉默而坚忍的,站在巨大的黑暗中,面对着叵测的风的扑咬,面对着结霜的眼睛,你小心呵护着那一豆小小的火苗。
你视黑暗为无尽的经卷,你用沉默的灯盏,在大地写下黄金的经文。
你用一盏灯的光芒,指认出上升的道路,坠落的深渊。你用一盏灯的光芒,照见五蕴皆空,抚慰一切苦厄。
那微弱的灯光,已飞升为阔大的银河。
灯盏已熄,在你坚忍的眼睛中,我找到了温暖、平静、从容的灯光。


渔 父


江水隐忍,是一页,或清或浊的文字。
由你来读吧。
用流水舒缓的嗓音,用清风平静的语调。
呐喊呼号的人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已赴湘流。他凄怆的声音是否还在你的耳畔回响?
江水静流,浪花开落。
唱一曲渔歌吧,让渔歌在两千年前的天空激起细小的涟漪,然后被风吹散,了无踪迹。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顺水而下,随波逐流,几只鱼鹰,起起落落,生动了你少有波澜的生活。
江水静流,一叶小舟,如浮萍,渐渐漂向远方。


仓颉造字


蒙昧的天空下,繁星如尘,有黯淡的光。
混沌未开,那些咿呀如稚语的祖先如何清晰地说出日出日落,如何说出花谢花开,如何说出内心深埋着的愉悦与悲伤,又如何用语言指认出自己的恨和爱?
一条草绳记下日月星辰,记下山川河流,记下生老病死,记下喜怒哀乐,记下步履匆匆的岁月。

4500年前,你,成为最先清晰起来的那个汉字!
从鸟兽之迹得到神启,飞禽走兽,江河湖海,山川草木,花鸟鱼虫,都成为了一粒粒汉字的侧影,于是,宇宙万物都得到一粒粒汉字的认领。
4500年后,我更想用你创造的文字记下你造字成功后的天地异象:文字既成,民智日开,民德日离,欺伪狡诈、争夺杀戮由此而生……那一天,天为雨粟,鬼为夜哭……



糖 画


阳光是甜的,风是甜的。
甚至,连吆喝声也是甜的。

岁月慢慢泛黄,渐已如深褐色的糖画。
记忆中,所有关于糖画的片段都是甜的。
浓稠,滚烫,那些糖,幻化出万物,所以,蝴蝶是甜的,小鸟是甜的,奔跑的马儿是甜的。
所以,鸟儿的翅膀和鸣叫是甜的,马儿的四蹄和无声的奔跑是甜的。

围拢过来的孩子,被甜认领。
我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很多年前,也像他们一样,期待着用一点点的甜,覆盖住困窘的日子中的苦。

哦,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我小心翼翼拿在手上的那些脆薄的糖画,还没有碎掉。
糖画摊上的小泥炉,依然未熄,我的身体里,依然有它甜而温暖的火焰,在哔啵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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