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老风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喻子涵,本名喻健,1965年生,土家族,贵州沿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诗集《孤独的太阳》《汉字意象》《喻子涵的散文诗》等5部,理论著作《新世纪文学群落与诗性前沿》《地域民族文化视野下的贵州作家群研究》等4部,曾获第五届全国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现居贵阳。 
喻子涵散文诗选


人的另一面(组章)


并不是所有的草都可以称为草


你是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草都可以称为草。
无论漂泊在哪里,心中总有一枚太阳,让梦想在叶尖闪光。
不论处境有多糟糕,举着十字架奔向烈日,一生荣枯,如禅淡定。
在草海,有着期待的小船在波光里留守,竹篙上的蜻蜓像一面旗帜,生命在世界一隅猎猎飞舞。

你是知道的,并不是所有的草都幸运地生长在水里。
耳朵伸向天空,最早知道风吹来的方向;双手护住湖水,最早知道海水要留在高原。
躬身安抚孤独的鱼虾和怅然的波纹,细语劝慰那些惊魂未定的倒影。
在草海,日夜仰望,远方群鹤飞来,翅羽带着阳光,所有的心情都被点亮。

你是知道的,并不是所有的草都以千种方式热爱自己,以万种理由相信未来。
一粒露珠的卑微与一面镜子的自信沒有两样,一片湖泊的孤独与一穹天空的浩瀚没有两样。
唯有时间意犹叛乱,挑起是非的两端,让历史为难。
在草海,无论以海为草,还是以草为海,你是知道的,一生枯荣并不在意。


一个人的心里必有一把刀


一把刀插进了心里,还是心里长着一把刀,反正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心灵于是很复杂,肢体动作也很古奥。
并且心灵有多复杂,人类就有多复杂。心灵有多复杂,历史的纹路也就永远理不清。

据说祖先原本不想这样。把木桩钉进土里,架一顶帐篷为家。
后来有人把地球切割成片,做梦都想据为己有。
地球的心隐藏在泥土里,被人心追逐、碾压和劫杀。
这样的习性和恐惧一直没有转变,
但改变了祖先的想法。

人心里有一把刀,我一直相信这是一种密码。
事实正是如此。一个字的信息就像身体里的水分,血液里的盐。
不同的相貌一样的成分,不同的过程必然的结果。
在命运的一口缸里,人生的结构和比例正在神秘地搅拌。

人心里有一把刀,凶残就有了种子,柔韧也会发芽。
人心长在刀上,眼光、拳头、牙齿,全身到处都是刀。刀长在人心上,全身是被刀割的疼痛。
痛在心里,知道自己有一颗心,也知道别人有一颗心。

当然,一个人的心里,究竟还是要有一把刀。
万物都是如此。这是万物存在与并存的法则。
没有刀的历史都是些阴影。没有刀的时候,也不知道心在哪里。
一把刀插进了心里,还是心里长着一把刀,都是一种必然。


在淇河采诗


一滴水降落,来自空中的神,不露声色。大地深处的核,受孕。
又一滴水降落,弹响枝桠,嫩黑的叶尖上,心灵绽动。燕子起飞。
再一滴水飘来,划破夜空的闪亮,如雷震响。
太阳升起时,一条河波光盈盈。

两岸人影晃动,晨光与轻雾里,有诗如歌缭绕。
一只玄鸟的停歇处,两枚蛋下在一尊巨大的鼎里,矗立在河边。
木铎声声,采诗官的脚步轻盈,动作经典。
在声音和形象的妙合里,河水汤汤,吟咏着最初的春天。

数千年过去,大鼎仍旧庄严。
数千年的河面,依然映着子衿的木屐和青青脸庞。
时值雨季,那些湿透的诗句像鸟翅一样晶亮。笔划幽婉或刚硬,声音清泠如玉。
一位吟者,从草地到舞台,手臂徐徐挥动诗河,睁眼闭目间,气息流动古今。

伫立淇河中央,人生隆重,想象成为一种幸福的仪式。
歌声拥着喷泉,欢快的精灵不断涌来,周身温暖。
目光搜寻,一女子挎着提篮,正从河岸走来。
我接过篮子,印花布下,装着我一生的诗句。


人字山臆想


人最初站立起来时一直想站直,而且与万物相处时,他真的就站直了。
只是手,我见过祖先们的无数手,有的背着,有的在胸前抱着,有的越过头顶四处伸展。到后来,人终究没有站直,手已隐藏,两条腿像八字一样分开,永远一左一右。
找到人字山,女娲造的最后一个人,确实没有站直。人类一直没有真正站立,便留下许多幻想和隐患。
四肢分列前后,原本都是脚。前肢不希望像后肢那样忠厚老实时,或者,后肢不希望像前肢那样有太多幻想时,于是,手就诞生了。但是没有想到,手暗藏着欲望与危险。当人的前肢变短以后,手就成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
人应该记得自己的形象:在太阳的影子下,一双手勾结一张大嘴张牙舞爪。
祖先幻想过翅膀。于是,人的四肢变成四个轮子飞奔在大地上,无孔不入。然后飞上天。然后潜入海。很多时候昼伏夜行。再后来,人受手的启发逐渐变成一种贪婪的机器。
左和右,前和后,上和下,人性在手的指引下分成三方六面。左手利用右手,右手利用左手。男人利用女人的手,女人利用男人的手。直到一群人利用另一群人,最终比喻成舟与水写进了历史。
人是斜立着的,一直没有真正直立。一面对着太阳,一面遮住自己不光彩的一面。人的智力健全以后,反而忘记了这一点。人,可伸可缩,自鸣得意,但也是它的悲哀之处。
女娲造人,或许存心分为男人和女人、强者和弱者。人性没有独立,于是人类一直没有站直。


其实马最不堪回首


马是一盏老式的灯,在屋角的尘埃里独自亮着,没有光线。
父亲的掌纹和目光从马灯里浸出,涂在漆黑的墙面上。
马鞍宁静,为马补上若干年代的瞌睡。

马留下的最后的记忆是马眼。
通红,有眼屎,泪水浸湿脸颊的一根根粗筋。
马眼深处,一扇窗开着,朝蹄声传来的方向。
旷远的故事,有时不堪回想。
如今更不堪回想,整夜整夜失眠。

现在马的眼睛不见了。老了,枯落了。
一只鸟飞在马的上空,试图复活马眼。
它的细蹄踏在天空的原野,沿着马奔驰来的地方。
永远无边的原野呵!马的头饰依然潇洒。
那一绺象征聪明和绝技的刘海,此时在鸟的头上耀眼闪光。
一束红冠,点燃西边的夕阳。

马最满意的是它的马尾。
自己死了,马尾还活着。
那些琴声,记住了自己的经历和情绪。有时清脆欢快,有时浑厚沉缓,有时尖厉跳跃。
那些写字的人,把尾巴写得太像马的风度,有时还当众甩几甩。
唯有村口绣花的姑娘,很细心,口含马尾,一根根织进她的彩色希冀。

一盏老式的马灯突然亮了。
其实马,最不喜欢回首。


人,是人的另一面


一个人,不得不两次走在同一条河流上,
这与两个人同时走在一条河流上不一样。
人是一条思想的河流。而人与人,是一条河的两岸。
波光,有时永远够不着岸边,有时不得不跳崖,另劈蹊径。
猿声啼不住的,是信念及他的哭声。
有时也是分道扬镳的沉默,只剩下地平线。

一个人永远忠诚于他的影子,还是影子永远忠诚于一个人?
宽阔的河面,从心灵出发的师徒步履在河的正中。
一道闪电划过脚底,冰面破裂。
合掌的哲学惊惶失措,退回岸边的嶙峋,耸立另一个世界。
人,是人的另一面。

告别与走近,在一面镜子里,谁是谁的引渡人?
在前,或者后,似乎没有谁过分计较。
哦——回到我们这个地方,山就是海。
一只独木舟载着梦和灵魂,划过一道山梁。
夕阳沉落处,重叠的身影映在波浪的天空。
一条路,追赶着生命。时光在峰巅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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