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老风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李松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诗集《第一道年轮》《冷石》《寓言的核心》《愤怒的蝴蝶》《羽毛飞过青铜》等。曾获深圳市第四届青年文学奖、天马散文诗奖、中国新归来诗人奖、2018-中国散文诗大奖。现居广东。

李松璋散文诗选
 

骨头里的磷(组章)


河岸自尽


语言的岸被凶河冲毁,它在不断地塌陷、后退,像草原被沙漠击溃。
汪洋恣肆的戏弄。犹似一出庄严的历史大戏,帷幕落下又拉开;犹似操控历史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如同不知为谁征战的士兵,倒下一批再站起来一批。
岸已进退维谷。它只能跳河自尽,只能把悲伤的遗言抛向空中,让飞鸟衔去远方。
天上却只有乌鸦,正分食灰白的云朵。


话到嘴边


让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先在唇齿之间停下,或是潜伏。柔软的舌头不会出卖你。
不急。你看唇齿外面河水滔滔,河面上漂浮的面具、镣铐、倒闭的工厂、荒芜的田园以及身穿谎言救生衣的那些时代的宠儿们,连同他们豢养的老鼠、河马、野狼都在顺流而去。漩涡里挣扎的,是被黑巷里非法行医者杀死的不成形状的婴儿。
母亲们坐在河边青石上。茫然无措的惊弓之鸟。
不明白,为何大河依旧东流!





我怎么知道,风在穿过夜晚的街道时,是一个逃出家门的抑郁者。
他去城东放一把火,失火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算命先生,披衣惊起的算命先生一脸懵懂,正回忆昨晚梦见的红色凤凰,为何凌空落进他的小小庭院。
烧成灰烬的,还有一部不带注解的《易》。


醒或未醒



我在夜行的地铁里睡着了。
在时断时续的梦境里,我悲伤地回顾了无我的前半生,也看见了不确定的可能会继续无我的后半生。我看见,前半生的疑惑挂在后半生苍老的脸上,眼睛干涩,里边游动着美丽的将要窒息的水母。
到站了。广播里在重复发布着一个寻人启示:我在找我。


杀手的午后


多年后,须发皆白的杀手终于找到追踪半生的目标。也刚好,有一个可以从背后一枪毙命的机会,他却犹豫了几秒。
他突然记不起,为何要杀死这个毫无防备的在午后暖阳下喝茶的同样须发皆白的老人。只一瞬间。他还来不及从疲惫的记忆里找出开枪的理由,喝茶人的儿子无声地出现了,在他背后,果断地一枪射穿他的头颅。
父亲转身,微笑,将茶杯放下,对儿子也是对杀手说:
我知道你们会来。


苔藓


那时,苔藓已是荒芜世间的最宝贵之物。
林间背阴处的那一小块绿,是我少年时追逐一只神秘之鸟时发现的,现在,为何出现在你的屋前?
敲门。你出来迎接,手上握着一把木制弹弓。
你笑着说,这一小块苔藓,是一次台风过后莫名其妙地长出来的,不是你发现的那一块。
你怎么知道我来访的目的?
你还说,树上那只鸟疯了,每天在院子里叫,喉咙都哑了,这把弹弓就是对付它的。
疯鸟又在叫了。不等他举起弹弓,只见疯鸟张开翅膀,快速扑向那块苔藓,衔起,再纵身一跃,刹然无踪。


死侍列传


铁栅上的牵牛花仿佛有了魂魄,白色的,风中说出的话语,无人能解。
天上二星交汇。云浮尘动,大地有一片瘟疫似的阴影。
失眠的人们在日夜里疾走。夜是无头之鸟,它们掩护一只垂死的老鼠,提着炸药包,死侍般爬上一座千年木桥。


哑语


将死之人躲进寺庙,想靠着供案上过季的香果过完所剩无几的时光。
佛堂前敲响木鱼,木鱼碎成两半;想点燃一炷高香,三盒火柴都被过堂的阴风吹灭。
他坐在地上抱头痛哭,问佛,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莲花上的佛微笑不语,欠了欠身,用手指指门外。





磨损总是慢慢发生的,像语言和舌头的周旋,像骨头和岁月冤家对头般的默默死抗。
还像欲望最终被灵堂上的尸体放下,手掌松开,空的。什么都没握住,只有被一生劳作磨成的冷冷的仿佛是知天命的灰色。


词的声音


在无风却异常寒冷的平原上飘。一个词变成一个声音,一个短促而有力的声音。
吃草的羊群听见了,咀嚼的动作僵在唇齿之间,伤残的枯草借机逃逸。
飞奔的马群听见了,急促地停下,喘息,鬃毛倒立,像看见密林里突然扑来的狮子。
野花直起腰身,向惊飞的蝴蝶招手。
词的声音继续飘。到了平原尽头,接近一座水泥的城市。一群饥饿的蚊子听见。它们的胆子其实很小,吸血的行为近似一生怀着惊恐且永远害怕阳光的窃贼。
像是中了魔咒。它们自杀般集体坠落于此时无波的深湖,最后的记忆,是一片鲜浓的血红。


信使或流水


接过一片枯叶的流水,星夜兼程。
重托这封密信的人,在岸边一块斑驳的青石上,面对流水疾跑而去的方向,稳坐,不语不饮不食。
又一个世纪,流水回来告安,却见青石上一棵苍松沐风而立,腰杆挺直,神态苍然,仿如眺望远方。


被绑架的火药


被黑衣人带进一间铁屋。门开时,先我而至的黑暗中被囚禁的幽魂,趁机逃出去几缕。门咣地一声关上,重锁咔地一声合上。
它们逃走后留下的空位,我来填充。
黑衣人大概也知道,我不会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哪怕是很小的一部分。
我是潜伏进铁屋的黑色火药!


造血干细胞


有着异质禀赋的群体,他们正在骨髓和血液里迅速消失或逃亡。
丧失自我更新能力的躯体,看似健硕,却在追梦的路上轰然颓倒。细胞们永远集体无意识,如同大地上每日每时的壮丽景观。看着眼前落叶般纷纷的死亡和无力止损的衰败,它们也常常是一脸无辜。


正午的错觉


我以为是一个错觉:人与物的影子已被中午炎炎的烈日焚烧得不见了踪影,可枝头上,坚硬的残雪却仍不肯融化。红裙女孩出神地站在树下,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看见了树叶间隐藏的精灵。
她看见的,是雪,是冬天负隅顽抗之姿形。她向身后招手,呼唤爸爸妈妈,让他们快来快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孩子,和她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红裙女孩——从远处向她跑过去。枝头上的雪灰暗闪亮。女孩看见跑来的不是爸爸妈妈,就以更大的声音呼唤。又过了一会儿,从远处,还是那个方向,又有两个红裙女孩应着呼唤跑过来。这时,我看见树下的女孩眼中有了惊骇。很快,丛林里便挤满了同样的女孩,如同地上长出的鲜红植物。
枝头上灰暗的雪,是丛林无药可医的病!它们枯萎的速度不及身穿红裙女孩们聚拢而来的速度。我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像是在他们中间,又像是置身事外的游魂。
在梦里?还是在黑白的现实里看见了梦里彩色的景象?这个奇异的正午,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风在马背上看见鸟群


骑在马背上的,是风。
狂野的棕色快马穿过初春的树林和积雪的草地,蹄声急切如在唤醒时光起身,如去远赴一个被严冬阻隔的密约。
快呀!大河之上,坚冰正在碎裂,声如雷吼;
快呀!荒原之上,无名的野草正在挣脱寒冬锁链的捆缚,状似黎明的觉悟!
风在马背上呼吸急促。
狂野的棕色快马,背负着烈风的骑手。
不须缰绳羁绊。天高云淡,大地辽阔无边。骑手内心的疆域也是!但此刻,骑手的心情却为何充满深沉的焦虑和忧患?
他看见从灰色树林间飞起的消瘦的鸟群。它们饥肠辘辘,羽毛被漫长冬天的捆缚失去光泽。春寒料峭,它们漫不经心、漫无目的地飞,却总是飞不出那片荒芜的芦苇浅滩,飞不出那片无枝可依的稀疏林带,轻盈如梦游的魅影。
风在马背上看见鸟群,看见一群无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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