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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草树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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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九, 艺术家、诗人、小说家,現生活居住在香港、北京。
出版物有長篇小說《折腾》(作家出版社)、《悬空的椅子》(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及臺灣秀威繁體中文版之《一小片浮雲》、《赤腳狂奔》、《悬空的椅子》、《渣》, 詩集《時間的傻姑娘》、《一片海灘——唐寅九中短篇小說集》。
展覽包括《面孔——唐寅九绘画作品展》(香港),出版画册《面孔》;《物演——范勃、刘可、唐寅九作品展》(香港),出版画册《物演》。 |
唐寅九诗选 |
手銬
鋼鐵在時間里哭
哭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被打成一副手銬
銬住了一個人
銬住了一种自由
钢鐵在手銬里哭
哭他的心
讓他在囚禁中哭
哭冷血的鋼鐵
今天我要將玫瑰花的愛
帶給一道鐵柵欄
他已經把最柔軟的心交給了一朵政權
他的另一個兄弟
正用另一種暴力把手銬打開
2019.5.7
撕紙
撕紙的人坐在河邊
他已經撕了整整一天
他曾想把河水撕掉
卻只撕下了一小片天空
他撕下的紙隨河水飄走
他回到夢裡
聽見撕紙的聲音
正如他總是聽見鋸木頭的聲音
他父親是個木匠
給人造房子
他爺爺的聲音要安靜一些
他是一個扎花圈的手藝人
安靜地坐在那裡,扎了一輩子花圈
父親曾經很不理解他
他很絕望,說自己生了一個傻兒子
爺爺不說話
也不歎氣
他安靜地坐在那裡扎花圈
有一天,他聽見爺爺跟父親說
讓他撕吧,他在做事
你也在做事
他撕紙和你造房子一樣
你不懂他,他卻可能懂你
撕紙的人継續撕紙
造房子的人繼續造房子
扎花圈的人繼續扎花圈
不久,撕紙的人被河水帶走了
扎花圈的人有了扎不完的花圈
我們看見的天空總像是被人撕過似的
多麼疼痛的天空
即使回到夢中,也能聽見撕紙的聲音
布恩迪亞*
我一直在想象你的圓
想象古老而優美的孤線
你神秘,如肓人低語
一位酋長曾說世界是圓的
布恩迪亞,我們明早出發
到幻象中去。繞過大沼澤
將樹木和石頭都看作是圓的
我們也將回到原點
還有多少希望指引著我們?
樹木在雨中瘋長
老虎在叢林踱步
我們,只有我們要去遠地方
越過沙漠會不會是海洋?
布恩迪亞,你從幽暗的黑夜來到我的帳蓬
咒語將我們拋在了孤島上
我們比任何一只羔羊都迷失
也比任何一顆星星都明亮
布恩迪亞,不妨想一想
為什麼我們總是在迷路
又總是在往前走?
我撫摸過的圓是干瘪的
象開敗的紙花被雨淋濕
我撫摸過的梨子和乳房
早些年就已掉在了地上
你的手里其實從來沒有圓
拉丁美洲的沟墼象眼睛一樣神秘
到處都是熱病和呓語
那年我的表哥被狗咬了
他的骨頭象鼓槌一樣敲打著水面
從南到北 我們夢見月亮
我們再也走不出去
忧愁纏身,布恩迪亞
你走在了往南潰逃的路上
之後你告訴我,你喪魂落魄
被折磨得象一只翼手龍
早晨四點鐘
它帶著愉快的叫聲振翅飛去
* 布恩迪亞,小說《百年孤獨》中的人物
2019.2.19
風
我反復思量,准確地讀出這個詞——風
只有它掀開了我的頭皮
在頭颅中找出我的名字
它認出我是它的異姓兄弟
當我嚎叫時,它認出我是一匹狼
它也看出柔軟之時
我是柳枝的親姐妹
風,看見我奮力撑开的手指
它擊打我
聽見關節的回响
上帝在顛狂之時將它給我
我聽見了野火在森林中的呼嘯
風,以無形的氣流把我送到天空中時
我擁有了閃電的權杖
正如它曾經摧毀了我的家園
它也教會了我流浪
它令我在曠野上行走
令我熟悉丘陵和海洋
它讓我的命象蒼老的松樹一樣
挺立在山崖上
我的手臂因它变得結實而扭曲
此時它在天上
再一次把我吹得噼啪亂响
2020.1.17
詞
詞從嘴的隧道中跑出
它們列隊,它們的靴子發出空洞的聲音
我聽見石璧的回聲
在夢里,一只只蝙蝠驚飛
我們停下來,站在那滴水的黑暗中
誰讓它們如此步伐整齊?那文字如浮尸
它們排成行,讓我们看到
多么拥擠的悲哀與控訴
詞,象人一樣開始逃窜
邪惡的天空上,逗號象鳥一樣墜落
成群的鳥
被擊中的省略號
句號落在田野上
一句話掛在樹枝上,另一句在烟囱上焚燒
詞追着我們
我們已經沒有力氣
它們伸出舌頭
在舔一只只放在老家的碗底
詞的意義驚魂未定,如同人不能呼吸
它們需要象你一樣起義
詞說話
如你含糊的一生,不可理喻
此時,冰冷的大街上,一秒鐘的時間
你會看見上帝,他手起刀落
整條街上,一個個人頭落地
2020.2.4
時間的傻姑娘
秋天的風在大地上寫墓志銘
時間的傻姑娘在山坡上站着
碑石上有瀚海、星辰
時間的傻姑娘在看星星
我走過那道山坡
如同牧羊人走過黃昏
我讀地上的字
也讀山上的寂靜
時間的傻姑娘站在山坡上
眼看着夜色已將一切吞沒
2019.9
在臺北
此時正在失眠
一個人來到海邊
晚上十點,有人走在忠孝東路上
眼睜睜看著一群背影
它們像一竄竄火苗在大地上躑躅
一個人被安排去一個目的地
飄洋過海的一生
白天註定與夜晚對峙
一個夢把塔樓的驚叫聲拖得很遠
那個走在忠孝東路的人
曾試圖在一個護士的眼睛裡
找回一句遺失已久的詩──
在一面鏡子裡,她俯身
多像那篇〈致愛麗絲的玫瑰〉
在臺北的某個西餐廳
我們聽見過熟悉的門鈴聲
也經歷過殘酷、冷漠和尷尬的事情
那時河水流過故園
白日夢飄來一隻空瓶子
更多的憂傷從回憶中飄來
那是我們的家
那是人生的基調
怎樣的歲月讓這一生陰晴不定?
我得承認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一個瞎子能聽見更遠的聲音
房屋下沉,門窗鎖住
所有的事情都來歷不明
當你試圖回憶
莫名的疼痛便透過脊背
再一次呈現那一年的某個早晨
時間揉碎之時
掌心的麥粒飽滿,閃亮
人的一生需要一道光
當你空坐在那幢塔樓裡
當你百無聊賴,折完一架紙飛機
要命的是船已開走
一個人徒勞地坐在那裡
無限深情地回憶一個背影──
那俯身而下的玫瑰!
搜腸刮肚
搜腸刮肚,你在尋找一個詞。
你在尋找一頂帽子
和石榴花一樣新艷的嘴唇;
搜腸刮肚,你在尋找一張隨水而逝的臉。
早晨,清潔車試圖洗去一天的灰塵
你聞到從腐爛的根莖發出的氣味
想起一個空曠的冬天
想起火鉗 鐵絲和喃喃自語
一個人忘記一件事不足為奇
滿屋子的書,你在尋找的僅僅是一個詞
曾經那么熟悉的一個詞
熟得象窗前的眼涙
象石頭壓著的一條腿
可你記不住了
就象幽暗的前世
搜腸刮肚,你在尋找石榴花的嘴唇
你會用剩下的半條命去尋找
那個詞象一個人的頭像
或者被海風吹散的淚水
如果沒有記錯
它們應該埋在了一棵樹下
問題是你永遠也找不到那棵樹
無根之人不可能找到一棵樹
搜腸掛肚,你在尋找是一個詞
你已經找了大半生
几乎忘記了所有事情;
那個詞在一句話里如此關鍵
你會一直找下去。
可你早已忘記那句話
它似乎與山頂的云有關
也與那根鐵絲和那张丟失的人臉有關
那張隨風而去的頭像
曾經掛在祖父的房間里
2018.2.16
咖啡機
咖啡機攪碎咖啡豆
他將一只杯子递到你手里
你品尝
你和朋友聊天
咖啡機在一旁看著你們
它同樣會把你搅碎
把你的滋味递到另一個人手上
那人喝着咖啡
他的嘴唇碰著你
他不會想到你和咖啡豆碎裂的灵魂
之后咖啡會讓他失眠
他寫下這首詩
里面有你的心
你的心跑出鐵柵栏
你握著鐵柵栏如同握著另一個人的心
時間會讓你們忘記攪碎的過程
2019.5.6
地鐵
這條長蟲
吃人,吃時間,甚至吃掉苟且與疲倦
我從半夜開始等
等早晨的光帶我去死亡的站台
它同時也在等
從另一個終点朝我們駛來
它帶着星星在地下呼嘯
那些流浪的星星在地下與石頭擦出火花
夜里三點,它們燃成了火球
如果你正在做夢,你可能會看見
或者你醒了
正被那條長蟲吞下
2019.5.29
母親
今夜我下了決心寫你
汇集我的勇氣與愧疚
汇集曠野上的戰旗
也汇集溃敗的石頭和疲倦的云
再過几年,我將和我死去的兄弟一樣
成為你坟墓旁邊的一棵樹
我一直不敢前往墓地
更不敢走進你生前的房間
母親,母親
經由你的身體——
溫暖的身體
在烈日下干裂的身體
被暴雨沖刷的身體
經由你的身體我究竟可以到達哪裡?
沒有你我再也不敢走夜路
森林也不再有回聲
鸽子是灰的
藍天沒了,全世界都在下雨
雷嗚电閃
你深知我的宿命
沒有你我天天熬夜
我再也不敢走夜路
我以失眠之心通向你
通向你勤勞的早晨
夜色進入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是你的
经由你我到達了平原
沒有你我再也不敢走夜路
我熬夜
那是黑色的平原
那是死亡
我們睡着了
在那里我們得以重聚
是否也將得到永生?
2019.5.17
鈔針
某年某月某日
我停下來,用鈔針對准喉管
它一直在尋找我的要害部位
它誤以為我想成為一個哑巴、自殺者、受虐者
廢物
以及某個事件的證據
我的确是某種證据
秒針也是
秒針停摆意味著生命消失
福爾摩斯凝視窗外的一片葉子
檢查死者的身體
翻開那人的眼皮
鈔針斷了
停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時刻
路過和圍觀的人全成了證據
包括那天的風、云、閃電
包括一晚上的夢話
鈔針停止,刺入那人的眼球
案情变得撲朔迷離
福爾摩斯找人問話
在人的表情和只言片語中建立邏輯
可所說全是废話
我當然只有沉默
三天后他出具报告
羅列那天的蛛絲馬迹
有條有理
人一死,邏輯便登場
推理成為主角
楔形铁片打入人的大腦
在秒針斷掉的那一瞬間
牛鬼蛇神叮當作響
在世界的另一個盡頭
女妖反復吟唱
亊情沒完沒了
到了夜晚窗戶一概緊閉
某種吶喊在林中回蕩
我渴望回到某年某月某日
秒針和我對視
我决不退卻
心裡卻十分明白
總有一天我會低声哭泣
我的淚水無足輕重
汇集不了澎湃的聲音
何况河流都已枯竭
可秒針雖小
卻有千鈞之力
2019.9.22
明晃晃的下午
明晃晃的下午
看一切都象是在看刀片
海面泛着青灰色的光
你看見白光里的紅色和黑色
也看見玖瑰的血和蝴蝶檸檬黃的心脏
明晃晃的下午
只有知了在嘶聲力竭地叫
它傳達的焦慮統治了這個夏天
明晃晃的下午只是其中的一把刀
我坐着,坐在你的神經上
坐在某種纏繞的力量中
坐在大海最迷茫的那片波光里
沒有人象我這樣坐着
所有人都在跑,拼命地跑
明晃晃的下午
整條街只剩下一道刺眼的光
我的背看上去就象是一個荒坡
2019.9.
時間的小手
那時間的小手滿是怜惜
現在穿過竹林
那思念的人影,到了湿熱的河岸
我總想拨開迷霧
看清她的臉
我所迷戀的
原來只是白衬衫上的一小滴藍墨水
多少年的夢如今到了她的小手上
晴,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留給我的钥匙
當我打開時
她身體的秘密便如岸上的月光
皎潔卻令我羞怯
我看見那個勇敢的人曾經在走廊盡頭站着
他未老先衰,他返老還童
他命令我,讓我止步、走開
凡是未被打擾的
如今都退到河岸的樹林中去了
那胆怯的曾經也堅定
那思念的人影曾经也溫潤
如今又再次在水中碎掉
2019.10.3
不要指望玖瑰
不要指望玖瑰
那血色的吻,在春天就敗了
夜里夢見你的眼睛
你的溫情給我安慰
费力寫的這首詩,要寫完
就必須有一行柔情似水
哪怕玖瑰凋零
远處的情話,已穿過燭光和紙窗
你是我真实而又虛無的朋友
你的名字
你印在冬天的唇印
以及在火焰上吟誦的月亮
紅的,是我如水逝去的某個年華
玖瑰之紅
是我想獻給你的禮物
如今都已胎死腹中,象一扇石墓的門
我所夢見的早已衰敗
玖瑰花漫過黑夜
可是告訴你吧,要想不孤獨
請至少愛上一朵玖瑰
它空如鏡面
無外乎是我
或者还有你,擁有如此寂寞的夏天
此時黃昏低語
向你露出紅如淚滴的脚趾
如同河水帶來了前世的宝石
2020.1.4
煙囱
所謂絕望
不過是一條死魚望着半輪月亮
所謂半輪月亮
不過是詩人寒酸的想象
他們試图制造哀愁
他們從死人那里賺取夜色和眼淚
月盈之時我們曾輕快得象山上的風
牆上的影子碎了,我們在樹下聊着
那些沉淪在泥淖中的頭颅
我知道我們被人割了
我們討論人生
整條街喪心病狂
人,把一扇扇門窗扔進炉子里
門,象家里唯一的男人倒下
窗子,那鬼哭狼嚎的心靈之眼
迫使我們跑到了大街上
再沒有什麼比今晚的燈更殘酷的了
月亮看見被燒掉的死魂靈
它已經放棄了最后的抒情
詩人,不是用忧傷
而是用獸行干掉了這個夜晚
只有女人在莫明其妙地失眠
只有孩子在聽眼淚落在爐子上的聲音
只有爐子在用有毒的煙對著天空吶喊
只有煙囱如此孤獨地表明
——還有人活着
并且,在燒他們的同類
2020.2.13
空手
那在一角等我的如今已變得兇險
鐵栏杆上攀缘的花,或許會是
一個消息,我所牽挂的人
這么些年過去了,還是忐忑不安
我也是心有余悸,路過,路過你的角落
我在一片瓦砾中停下,撿起
那仿佛是你扔掉的烟蒂
紅彤彤的正午正在某地看着我呀
某地是一句斷腸的詩
我又怎能將它給你?
曾經切去的肓腸,如今又以原來的模樣
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已經度過了白茫茫的歲月
又怎能伸出一只空手去和你握手?
可你伸過來的手也是空的
我之前曾做過和你見面的夢
父親早年的声音也曾从那條走廊傳來
抬頭望去的窗子,此時也一定在看你
所謂兇險其實也不過我回來
你不在了
遍地瓦砾無外乎一點凄涼
死兔子在草叢中并無人在意
此時你從舊日子中伸出一只空手
我的空手也正好伸出
2020.2.16
睡前故事
古老而疲惫
象一台熄火的抽水機停在泥濘中
它曾經抽水
沒完沒了地抽
抽我的心
一只麻雀飛來
一只蒼蠅落在我的手背上
它們提醒我
讓我逃離這片荒芜的家園
古老的睡前故事
從不知哪個山谷傳來
來問我們的五谷和牲畜
可我們從不發問
我們安于短暫的安寧
疲惫的睡前故事
既象飛翔的烏掉下的羽毛
又象無奈的雪落在枯井里
忧傷的睡前故事
拍打着死人的門,而門毫無反應
它混淆着旧時代的色彩
進入了一座空蕩蕩的城市
無論疲惫還是忧傷
睡前故事都曾經告訴過我們
它象一把斧子讓我們想起森林里的伐木聲
如今斧子落在地上
死亡大踏步走來
它曾是我們唯一的閱讀
是我們溫暖的慰籍與想像
可現在它痛呵
它讓我們在風中挺直
我們却只是一排排等待處決的樹
沒有它,我們會失眠
沒有它我們將孤獨無依
此時它象枯藤垂落在墻上
怎樣的暴雨才會使它發出新芽?
它已經长久地消失在頹敗的夜色中
這個神秘的世界
充滿了無法理解的秘密
我們究竟在和誰糾纏,并注定了要決一死戰?
2020.2.22
再漆黑的夜
再漆黑的夜,也一定會有人等你
一個人沒入深處
眼睛就會發亮
豹子是這樣,鹰也是
你要么比黑夜還黑
要么比眼睛更亮
一朵花尋找出路,春天
就全是墳場
一塊石頭在爐子中焠火
最黑暗的那部分就一定會炸裂
綠和紅混在一起成了黑
它們本是植物和鮮血的顏色
是你的姊妹與兄弟
所以,你何以害怕黑暗?
或許,你綠得不夠深沉,紅得又不夠熱烈
黑暗包围你時
你所承受的壓力曾使你哭
現在你活下來,內含熱力
不會再怕冷
又何以害怕黑暗?
事实上你的眼睛已足可照亮每個角落
你以回憶取暖
并且,通過想像
看得見最美的山嶺
和在河水中微微低頭的少女
再漆黑的夜,也一定會有人等你⋯⋯
2020.3.3
蝴蹀
如果寫糊蝶,我会寫短促的
死亡與浪漫
以及心绪飘扬的過程
假象被傳唱,就這樣過了上百年
那些曾經賦予蝴蝶名聲的人
如今傷了肺,他們一咳嗽
蝴蝶就翩跹
一張無用的翅膀,竟讓人如此迷戀
美則美矣,却也不過一位短命詩人
他在夜里愛自己,讓這個世界
象一滴忧傷的藍墨水
傷口滴塔,在西城的病房
放在窗台上的梨和整個下午
已被一大塊白布罩住
有時候,這個世界還真是蝴蝶的世界
麻雀當然也痴妒
可蝴蝶更累人,那驚艷的故事一傳開
她只好粉墨登場
水袖輕舞,犹如末世的光
絕美的音樂也斷了肠
繽紛的影子如今又到了手上
唉,絕望的,象割腕少女一樣的
蝴蝶
如果我寫它
也只能寫某種絕塵而去的心情
可你總是這樣——
蝴蹀,蝴蝶,窗外的琴聲再次傳來
2020.3.5
空地址
一位少女在獨木橋上追一只蝴蹀
一片云和她一起跳舞
那么驚心,文靜而激烈
她掉下去,她躺在血泊中的樣子竟那麼美!
我應該聽見過她在哭,在喊疼
可整個下午只有鮮血流淌的聲音
她掉下去,在她扑閃蝴蝶的那一瞬間
我曾聽她講過一個故事
关于她的貓,瞎了一只眼睛,毛色雜亂
委縮在牆角
我們曾經喜歡過同一種顏色
她穿淡紫色的紗裙,光着脚在地上跑
她一直都在跳舞呀,我曾經牽過她的手
象今晚的月色一樣冷
一想到她吃吃發笑的樣子
我就怕,我們都害怕幸福却天真的暖流
傍晚她坐在牆角,害羞地看着我
然後微微低頭
她低頭的時候,夜色已慢慢過来
她掉下去,在她微微低頭的那一瞬間⋯⋯
多少年過去了,我何以總會看到
她飄落的裙子?
此地如此逼厌
我早已想不起她曾經給過我的地址
今晚的月色又浮現出她的身影
淡紫色的笑聲也若隱若現
我似乎用盡了一生的空虛
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個空地址呀
暗處
在暗處,你的感觉分外清澈
你触摸到光
聽見汩汩的流水聲
歲月飄落,千鈞之力變得柔軟
你枕著的虛空
如愛——情當它從肉體離開
花朵,只剩下靈魂
冥想的空穴之風輕輕吹拂
你進入墓穴而出入那有声音的鏡子
暗處多么無端
我知道你遲早會醒來
你醒來,就會有光對你說:一天又來了
你的嘴唇還有昨夜的露珠
你看我時,是否也看見了前世的印痕?
何為暗處?你問
我答:瞧,你坐過的地方
那是來世的睡眼腥松呀
你對着一縷晨光揉眼睛
光自會退去,你
進入暗處,如冋進入混沌的幸福
你再一次睡下
無邊的往事吹散你的頭發
時間在墻上產生回響
進入寂靜如同進入另一種時間
它在里面輕輕說話
你渾然不知
但總有一些事情令你回頭
你, 看向那灰色的暗地里
2020.3.14
橡皮人
我一直在選擇,我觀察
這件事對著我,以尖銳的斜角
以它的害怕;
我習慣看周圍的人臉
就象看一片片蟲蛀的葉子
霜打過的人瞼和膏藥相仿佛
我看著它
我觀察
一整天我都在觀察
風,和一間只有風的房間
曠野在傍晚點燈
我依賴它
我舉燈看一張地圖
看見城墻和溝壑
看見兩個擦槍走火的士兵
我好奇心起
將一只腳伸進火裡
我觀察一條街如同觀察一陣風
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懶得看
風吹動書頁
我執拗地想知道那些瑟瑟發抖的文字
如何飄散,又如收埸?
人命亦如此
你就少發點脾氣吧
風停在我的窗戶上
我的窗戶還掛著浪漫主義的愛情
是手拉上拉鍊時的那種空虛
我觀察過多條陽具
它們究竟插入了怎樣的黑夜?
才讓我生如夏花 ,熱烈而短命
可你偏偏還活着
你抵死拉住犬儒主義者的衣角
這使得我們如此不同
那讓我迷惑的,如這個平靜如秋水的夜晚
也讓我迷醉
我渴望跳下去
讓一片天空淹死我
或者任何一種藥片
或者任何一種我已經找不到的心情
你瞧,寫這首詩,內含危機
也有几分殺氣
可怎麼都不完整
一不小心,力所不逮的雄心與熱情
就成了一雙疲沓的拖鞋
我停筆,上床
晃晃悠悠
象一個橡皮人
2020.4.2
一日之傷
一日之傷,你晒著太陽
多情人迷失于燕子的啁啾
無意間已是春日
你坐在河邊,懶散,闲適
一日之傷,適合于別扭的青春
喬裝憂傷,愽取愛情
虛幻的纏綿來自于詩人的自虐
厌惡月亮
厌惡讓你迷離的幻影
厌惡木棉花的眼神,俗得象一首早春的詩
不是一位老妓女,而是一把吉他
讓你學會了厌棄自己
讓風辯識你,此時你在河邊
在一塊衰敗的坡地上
一個男孩滚着鐵環跑來
你冷漠, 你玩弄春日的影子
把自己淹死在廢棄的快樂中
一日之傷,你墮落成了一個榜樣
那男孩跑遠了
你拎起那身掉了線的舊外套
把一個空洞的黃昏搭在肩膀上
睡吧,用手抹去你寫在沙子上的字
用一個累極了的夢
把自己拖到那把破破爛爛的吉他旁邊
虛弱無力,想起了曾經的初吻
春天,以它怎么也暖和不起來的鏡子
讓你看見一段虛弱的歲月
和一盞再也點不亮的燈
2020.4.6
阿黛爾
阿黛爾,恍若隔世的名字
我杜撰了一種經歷與你相遇
我們做夢,你身體的字母讓我好奇
我想學習你的母語
總得有某種杜撰
否則我們何以在蘋果樹下見面?
我杜撰了一匹馬
不,是杜撰了一種想像
通過它,我把你當作了一顆星星
阿黛爾,這是真的
你就是那個曾經纏住過我的小姑娘呀
是我夏天花園里的那個影子呀
如果不杜撰,我們又何以活到今天?
可是阿黛爾,你到底是一只瓢蟲
還是一只蝴蝶?
你最好只是一塊糖
我舔吻你,你融化
溫順得只剩下一種甜味
或者是一棵樹
透過樹葉,你看见過
我和一位叫阿黛爾的姑娘接吻----
阿黛爾!
可是你知道嗎?
你無名, 無地址, 無存款證明
你知道嗎?你是一種類似于悬崖的美
是陰雨天的老胃病
這個老毛病看來是治不了了
就象我們遇見過的某些事情,某種命
----阿黛爾!
嘶声唱
这媚态的人儿,窗前的影子
暗示着我们的颓废
明前的茶已经沏好
九泉之下,我们有迷雾般的姐妹
此时她若在,我们会在院子里嬉戏
你贪恋的那点诗意
曾经和她头上的牡丹相呼应
我们总是隔着什么,那究竟是什么?
我们隔着一大片云
一只鸟在飞,在云层里惊飞
在天井里,傍晚的莲花如此凄清
仅存的一朵,仿佛只是为了迎接
那雷电之夜的雨滴
天煞的,如水的爱人
那站在窗前眺望的
和在夜里翻飛的
都一定是命运的咒语
却象极了你,凄凉的你,神经质的你
三百年过去
橘黄色的灯
青灰色的尖叫声
还在延续
那么来呀,来铺好这雨后的婚床
我们总得和那朵镜中花结婚
和日月拜那粉红色的天地
我们,总得吞下那绝尘之夜的万古春药呵
为了那些模糊的人影
我们精尽而亡,成为西门大官人的另一个版本
那愤世的、不可言说的志异小说呀
一个个人物在烟雨中复活
和我们一起进入大前门的戏楼
我们又该登台
嘶声唱
2020.4.30
听琴
我听琴之时
你正以琴弦轻抚如水的时间
暮色,是专为我们准备的
夜色也是
那些曾经凝固的音乐
如今又在你的睑上绽放了
你的地平线上, 几朵无名之花正迎风摇曳
它们象极了我的情话呵
更象极了从你的琴弦上流出来的忧伤
你在幽深的尽头看我时
我正站在夜与梦的堤岸上
你的琴声流逝之时
我的心乱得象吞噬一切的黑夜
亲爱的,我是在一瞬间失去光明的
在你的琴声中
我也是在一瞬间倒下的
我宁愿相信自己只是在听,听你的雨声
我宁愿和你感受黄昏的风
你总是站在星空下犹豫
我宁愿相信世界是玻璃的
露水已落满你的长发
我们,和流水永远都表达不出此时的心情
又何谈爱情?
此时在你的琴声中如泣如诉
彼时你就一定会拉我,拉空洞的树
把我放在你的两腿之间吧
当天堂以天鹅之羽靠近你时
那里有微风吹拂,也有美妙的涟渏
让我枕在你的膝盖上吧
漫过花园的河水很快就要枯竭了
当我在水里抓住你时
我吻了你,那吻在夜空下如此心悸
当我爱你并知道你是凶手时,我是如此孤独
我忍不住想起一段旅程
午夜的疲惫是另一种兴奋
你总是用光逼视自己,用夜色
你总是把自己遮掩得
仿佛一个永远也收不到的包裹
几年前的包裹
我曾在阿姆斯特丹的邮局打开过
你总是在眺望天色, 此时,琴声象万马奔腾
让我在河岸上停留那么一小会儿吧
此时,胆小的麻雀
也不再害怕沉重的靴子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在撞我的头,是你的琴声?
究竟是什么让早晨的光如此明媚,是你的琴声?
我一直想看清楚
我想知道黑夜会不会用双手遮住窗户?
遮住那棵树
那片灰屋顶需要火焰
那片天空需要白鸽子的翅膀
相爱的人需要在树下接吻
哦,亲爱的,一支曲子就是一个迷宫
你的身体和你的琴也是
你拉琴的手试图拉开一扇迷宫的门
你领我绕过长廊,进入后花园
呵,你轻轻打开的身体,你的大提琴的声音!
让我迷恋的是那座掩胸的旧城
是你正在吸吮的甘露
酷暑的年华正在消失
我的战船还停在春天的硝烟中
让我迷恋的是你掩胸的样子
来自你的红色正在忧愁中褪去
我走在田野上,我右边的心在一页旧情书中
左边的卡车却停在一段惊悚的往事里
如今生活到处都是令人发指的事情
是掩胸的妓女在三月的春风中写下的诗
是你,让我越来越迷恋旧日子的味道
你也闻到了吗?你的琴声此时正以何种方式打开?
那打开我身体的琴声
微露着你的诱惑,让我沈迷于上世纪的颓废
那就是你呀——当我进入时,你低声哭了
你的琴弦已经崩断
2020.5.20
虛構的樹
1
如果有樹,就一定有一份記掛
那座山已經秃得象一個白虎女人
蝙蝠的誘惑被認為是不祥的,而且,邪惡
可我們正是從碎了的世界開始的
窮盡你的想像吧,把風景(如果存在)想象成
納粹滅亡之后的飢餓與仇恨吧
我喜歡裸露的夜空和脫去外衣的少女
可那男孩不是
他喜歡神秘的灌木叢
他在那里藏了什麼?
自从他失踪了
那棵樹就絕望地站在了山坡上
2
我一直試著給一棵樹取名
一年中的某一天,眼看着天氣变冷,樹叶
被夾在一本荒廢的書里
天空在哭泣之后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
一行詩和一群烏一起飛走了
我還沒來得及給它取名字呢
我懷疑那未世的桃花
早就在虛幻中開敗了
3
一棵樹不能試图放下自己
也不能去別處尋找安慰
云流動,讓一棵樹是黑色或紫紅色的
你有可能是藍色的
當你站在一棵樹下,成爲我的樹蔭
讓我們一起回到逝去的歲月
天地蒼茫,雪,履盖了站在山坡上的影子
房屋和羊群都陷于沉默
4
也許你所虛構的也指向了一種現實
和尚在隱喻中打伞
少年在暴雨中無法無天
而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最後停在一棵樹下——你總忘記的地方
那里有一隻烏和它脫落的羽毛
5
我們的確一直在虛構
斯蒂文森的詩
一首叫《黑色統冶》,另一首叫《雪人》
一棵樹和停在樹上的云會讓我們傷感
(永遠也走不出惡運嗎)
晚上想起曾經遇見的風景
事物從不自作主張
早有人如此犀利地寫道——
世界旋轉,象一個古老的婦人
在空地上撿煤渣
2020.6.24
憑欄遠眺
今天,有風把一艘船掀翻
把你的影子卷入漩渦
把一世煙雨沈入江底
你有影子嗎?
那你已經在漩渦中了
活人與死人的區別在于影子
所以祝賀你還活著
但活人比死人多一滴熱血
你未必有
你可能是夾在活人與死人之間的某種記憶
你想爭辯什麼?
你已經用了數十年的時間來解釋你活着
它比死更無足輕重?
你是被某人憋著但還沒有放出去的屁
你比羽毛多了一點矯性
你試图回憶,也試圖證明
你攻擊鳥、夜色和任何比你淸晰的存在
死,以它的長方形形成了堅硬的直角
以黑色讓整個四月大聲悲泣
可你有什麼?
又一個陰雨天
潮濕的云從山頂下來
霧在江面上拉胡琴
一個小男孩躲在烏蓬船里
他的父親站在細雨中
巷子里的貓如此胆怯
詩人和妓女在烛光中踮起了脚尖
你有什么?
時間象遠嫁匈奴的公主
那千里之外的孤獨在一声長嚎中
你有什么?
恁欄遠眺
我在看那只烏蓬船的命
也在看一朵花在夢中脫落
那浸入鏡中的紅色
如今滴落在黑夜的白床單上
你有什麼?
你“打開一封信,里面是空的”
打開那扇窗,那是天,是七月的急風驟雨
你象極了那座老建筑里的一口痰
咳出去,一了百了
憑欄遠眺
那個和你如此相像的人
正將你的燈笼沈入水中
2020.7.8
斷腿娃娃
現在我們來整理行囊
把那個斷腿娃娃帶上
那条腿丟失了,相信你總會找到
在我們即將前往的地方
每一種幸福都曾掛著你的眼淚
痛苦也是
當陽光和雨水滲入你的身體
你會看到自己在很快生長
歲月是一棵和你一起長大的樹
也曾被一陣狂風折斷
當它老了,它沈默的年輪就會說出
你曾經遺失的和已經忘記的
沒有一片樹葉會象日歷一樣撕下
也沒有一只箱子可以裝下你的忧傷
我們會扔下不必要的
讓另一些悄悄地長出新芽
我們要去一個新的地方
當你把另一個娃娃裝進箱子
你會看到那個斷腿娃娃,它笑了
它擁抱了另一個和它一起躺下的伙伴
我們總是在走
可當我們再次停下
一定又會有什麼需要整理
這個世界總有一道光,交替在夜色之上
現在我們來整理行囊
帶上你的斷腿娃娃
那里黃昏已近,燈火一片明亮
你靜坐此地時
你靜坐此地時,彼地風云已變
天涼得那麼早,昨晚的菊花靜看着瓶子碎掉
你洗手時,左側的臉如此空虛
鏡前燈虛幻出微酸的美
黑色的貓飄浮在記憶的深井
一根绳子等著你——我的倒立的兄弟
你从下往上看,看見的天如鍋盖
從左往右看,看見的樓歪歪斜斜
傍晚的愛情躡手躡腳
咋晚的夢已在酒中懷孕
再回到那根繩子上
繩子,你仔細看——
你怎么看世界,它就怎么看你
你愛,它就恨
你把往事擰緊
黑色的也是空乏的
春風不度悲愤的河流
該淹死的將于下午三點淹死
如果此時寫信
你只能寫一個省略號
而彼地却以一片黑暗回應
兩地書
七月,天氣突然變了
當你遲疑着是否回信
我一直站在路口,或者井邊
你總是陰晴不定
未來不是來,而是未來,而是去
是掐死那只黑貓的白胖的手
人人都说從貓眼里可以看見時間
我的心亂得
象你撫摸我上衣扣子時的輕叹
樹影婆娑
你所放棄的還握在我手里
我握你的手時,永恆已碎成瞬間
一封信到底需要分藏几處?
偷窺者、告密者、捕食者以及
昨天讀到的詩
午睡時突然裂開的瓶子
你還在遲疑
你曾說:我是你的貓,黑貓
從貓眼裡可以讀到一封信
我猜你一定在渡口等船
遲疑與等待都受到煎熬
該加倍小心了
萬物突變,會加重這個夏天
擺渡人早已失蹤
在兩地,似水的流年吉光片羽
兩地書不易
你若平安,請回復我安寧的心情
或者晚餐時的懸疑與憂慮
2020.7.25
控訴
——致內莉.薩克斯
黃昏已近
那火焰的句子……
對于一個喜歡軍裝的少年老人
對于一個被濃煙嗆死的中年男子
你已經說了太多
對于煙囱上方的那片烏云
時間从未改變,控訴,象燃燒的煤球
既沒有讓毒蝎之心變得柔軟
也不可能使蒙味之夜變得澄明
我們都生于盛產詩歌的國家
我們都曾經敏感而優雅
少年老人,是那個飢餓时代
從煙囱中逃出去的刺鼻的幽靈
鮮花在毒氣中敗死
那决不是唯一的一次
不幸的是我已經老了
却仍在午夜讀你的詩,昏睡中讀
沒有一首能從頭到尾讀完
也沒有一首能夠放下
它意味著我們再也不可能有一個完整的睡眠
我們共同的朋友保羅.策蘭投河自盡了
內莉.薩克斯
那被濃煙嗆死的,如今正以新的式樣
寫墓志銘
2020.8.28
天生的自殺者
——致西爾維亞.普拉斯
我冥想了多年。沉船。血污。你所飼養的月亮……
我們的神經糾纏在一棵孤樹上
在某個懸崖
云是被粉紅和粉藍的血管裹紧的
我們用同一根臍帶勒住命運的小脖子
直至我的陰莖斷裂
而你月經的水母傳來了迷宮的轟鸣
你会害羞嗎?你太害羞了
怎么能不害羞呢?迷宮中的少女
是怎樣一夜白髮的?而且,狂舞
你怎能如此啊,你露水的心太亮
這世上天生有人會自殺
殺死生活
你的錯在不斷的呢喃自語中披發到河邊
在兇惡的云層上
憤怒從不來自別處
只來自自己的秘密
有太多的結,太炽烈的愛,太強大的假想敵
讓你終其一生在巨浪中歌唱
有太多的死積攢在一起,變成廣大無邊的曠野
而你獨自一人,獨自燃燒
我是迷失者之一
我的第一次撞擊事件發生在十六歲的傍晚
一路的尖叫……
我讀你的詩,也把猥瑣的中囯詩歌獻給了你
黃昏燃遍西北,江南一派頹喪
你烙鐵的手令我背叛
一群鳥惊悚地撞向了美利堅某所大學的鐘樓
你,你的激情只能發生在月蝕之夜嗎?
當我把箭射向黑夜的走廊
當我吹滅那盞孤單的馬燈
當我絕望的吻在空氣中和你的吻相遇
我已經知道了末日
無外乎想活着,可高處不勝寒
而你已轉身
你轉身的那一刻
詩歌的絕壁發出了陣陣回响
你璧虎的假象告訴我你還活着
而我真的死了,死于何時何地?
2020.9.11
蟲子
——看電影《斯大年之死》
我再一次使用這個詞
我忍不住——操!
人肉炸彈和糖衣炮彈我一樣熟悉
還有鏗鏘玖瑰,爆粗口的麥克風
戰壕里的碎肉,這個夜晚真黑
蟲子们都看着牆上的那幅畫像
左派以蛇形隊列踩踏我們沈默憂鬱的影子
那個強奸幼女的人
開始對二千年前的女屍下手
出身可疑的渣子在一旁吹著鎖吶
深秋的紅旗下,右派們瑟瑟發抖
我去過的黃土高原
長着好看的罂粟花
三几個人正在密謀
主義的炸藥埋進了橋、路口
和一面又一面讓你發呆的牆中
你神經绷緊,猶豫着要不要象掐死蟲子一樣
掐死你擬好的新標題
文字的蟲眼顯示出呢大衣的敗相
你知道天早晚都得变
右派得意之時
愛情和詩歌都曾在后花園迷醉
啊,那個醉了的夏天,醉了的沙龍女主人
怯懦的中間派擅長修理
可屋漏偏遇下雨天
一個人打個喷涕
全城的人都沾上了鼻涕
我知道有太多的人在歌唱
也有不少人在詛咒
我蜷縮一角,某個尖銳的邊緣之夜
膽怯、憤怒、幸災樂禍
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斯大林之死》
主席團成員在厭惡中輾轉反側
一封信以低微的咒詛聲要了他的命
此時我感到渾身發癢
千萬只蟲子從檔案袋里跑出
它們進入我的衣袖
爬滿我頻繁自慰的右手
它們沾污了少女的嘴唇
讓人們涌向街頭,齐聲歡呼
可興奮的人們並沒有察覺到
這個夏天已經是蟲子的夏天
沒有什麼左派、右派
也沒有了高懸城牆的畫像
只有蟲子
蟲子就是主義
就是凱歌
就是汅點證人
就是——他媽的真理和真理名下的強盜、妓女、殺手、土匪、偽弊制造者
新聞中心、股票交易所、馬場、按摩店、黨委宣傳部、婦聯和作協……
蟲子占領我們,令我們一次又一次過着組織生活
也讓我們在烈士園陵哇吐
可吐出來的依舊是蟲子
早晨,它們陰魂不散,飛滿了整個天空
掌聲再次響起
一群人在絕望的樓台高呼萬歲……
2020.9.16
空麻袋
傍晚,用一把锥子扎空麻袋
象極了某天的心情
麻袋里裝的究竟是什麼?
锥子跟它有仇嗎?
“不!”——錐子說——
“必須愛過
才會有仇”
所以麻袋其實是空的,它可以裝下一切
多么真实的一天
锥子扎出了一張如此空洞的自畫像
如此散漫
記得有條街曾經是完整的
光碎掉
你象一個頓號,停在那里
风,象一只飞不动的麻雀
試图破鏡重圓的人,在山上
就象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樹
我走來走去,打捞着什麼
我心生幻象
如此散漫
其實只是度過了一個下午
有書陪伴
風吹動書頁
至78頁⋯⋯
檸檬色的夜晚
彈鋼琴
檸檬色的夜晚彈鋼琴
冷清的燈彈川端康成的《雪國》
一條街收留了一個旅人
我在窗玻璃上畫圓圈
窗子以長方形抵制
窗子是冷的
你像一片雪溶化在玻璃杯裡
彈鋼琴
窗子在斜風細雨中彈鋼琴
冷清的燈在彈他自己的《雪國》
一條街收留了一個孤兒
薄霧的早晨
薄霧中一只貓在幽深的院子里冥想
餐桌上是昨夜的玖瑰
和比玖瑰更冷的心情;
風暴在杯碟中,年代久遠
你象是已經來過。
寂靜,象一間空房子
晨報兇殘的標題,一些人的紙上乾坤;
我邊喝茶,邊點燃煙斗
坏天氣避無可避,事件啞然出場
聽,一定要在閉目之時。
咋晚的月亮已万分疲倦
我們都在討好舊時光。
九點,電話响了,鈴聲突兀
事情總是不期而至
可憐的貓擔心被人忘記;
遠處傳來陌生的消息
電影里有船的警報聲
任何事情都可能驚悚,比如那個人掉進了井里
比如你的城墻破了又敗;
干枯的花碎在一頁書上
我輕輕合上了你月初寄來的詩集。
斯蒂文森在保險公司開晨會
回家的路上觀察鳥和雪山;
萬物生,只要面前有鏡子
你就會隨風而來
我致意遼闊的天空
消失在薄霧之中……
绵長的夜
所谓绵長,只是因为你失眠了
萬物延迟之時,你的花如此迷失
你脫下胸衣的一瞬間,窗外雪花飛舞
你將影子撕開兩半時,閃電正急
你的心如臨深淵時,有人在敲門
已到了我上演之時,私人小演院
劇情正濃。
你在暗處握我的手,我想,雪地上的馬
將向斷崖疾馳
何必驚叫呢?你已握住我的手
我握住的却只是空
風中的影子是一個動詞
傍晚的花是一個否定詞
在花叢中睡覺是一個動詞
你忐忑不安,去敲一扇門
漆黑的走廊沒有人應
走廊盡頭的微光是個象聲詞
逝去的歲月是一個形容詞
在昆明湖渾濁的黃昏
我撿到一面鏡子
暮色中的城牆是一個虛詞
照鏡子的你是個否定詞
天空在雲層中開白花
雲和白花都是感歎詞
你是否又在幻想?
露水的輕歎是一個代詞
借屍還魂的槐樹下,影子仍在彈三弦
風,吹過我一九八五年的院子
從食指長出的刺
成了眼裡的挑針
煙花三月,光顧著抒情
燕子繞樑,應和著蓮花的心事
蓮花的心事是個代名詞
風中的影子,多麼希望它是一個動詞
讀巴赫曼
如果一条河浩浩蕩蕩那就讓它浩浩蕩蕩
如果死時相信大海那就相信大海
早晨,泥泞路上的轰鸣聲象一朵催情的花嗎?
兔子,当我想象你的白色時,我胆怯了
我們委身于時鐘之間,我的一條腿掛在時針上
秒針,象慧星的尾巴
易逝而閃亮
窗戶以驚愕之眼在露天呼吸
愛情長出的枝葉總也遮不住你的眼睛
晚風中,朝向鮮花的身影多麼嬌羞
你的《圖象集》被一個頹疲的下午翻開
如果人生象傍晚剥開的洋葱那就讓它象洋葱
如果一條魚在夜裡游那就讓它游
讓我留下眼淚的是一双垂下的小手
你停在那裏——
如果死亡浩浩蕩蕩那就讓它浩浩蕩蕩
如果夜晚再次空出那就讓它空出
如果讀巴赫曼會產生愛情那就產生愛情
就讓我們再聽一支曲子
或者,看著尖屋頂在空曠的冬天哭!
嗯
嗯,早晨起来,我听见這声音
昨晚的夢終於變溫順了。
打開窗,抚摸一张嫩綠的脸
其實是一片叶子在撫摸這個早晨。
一滴水滴下——
空
的一聲。
貓跳下來,看着园子里的繡球
象是發現了什麼秘密。
我打開報紙,它割破了我的手指
我輕輕一笑
放棄了與一大版文字的爭論;
我只聽見,也只發出
嗯的聲音
這是一個小女孩昨晚在夢里教我的。
我們戀愛了
所以,一早醒來
能有這樣溫柔的聲音——
嗯
2021年
訪阿什貝利不遇
秋天有許多撕掉的日曆
我驅車前往,緩緩穿過老城區
停在你樓下的一片暗影中
你詩歌花園的柵欄前
我望了一眼暮色中的百葉窗
想起那張報紙我也曾讀過
你習慣半夜起床,紙蔞裡常有白天扔掉的詩句
隨風而起的是一小片落葉
安靜地坐在窗前
你看得見樹下的貓
我也聽得見杯盞的聲音
似乎有淡淡的歎息
我們都從漫長的舊日子中回來了
“ 你好嗎?還認識我嗎?”
我問,也許你也會問同樣的問題
花園裡長出了幾株我不認識的花
還有一些不明來歷的東西:樹、十字架
兩只松鼠、一段往事
我來過了,又緩緩離開
不經意留下了三分之一的菸蒂
五十七歲,幾乎完全相信
是詩在寫我而不是我在寫詩
這句話你好像也說過
正如我前去拜訪,你倚窗而問: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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