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草树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刘洁岷:男,196412月生于湖北松滋,2003年命名并创办《新汉诗》,2004年创设《江汉学术》“现当代诗学研究”名栏,2016年创办“新诗道”微信订阅号,2021年开设“诗鉴藏”个人微信公号。出版有《躺着的男人和远去的白马》(1992)、《刘洁岷诗选》(2007)、《词根与舌根》(2015)《在蚂蚁的阴影下》(2019)、《互望》(2020)等诗集,主编、执编出版有《群翼之云》系列和《21世纪两岸诗歌鉴藏》系列等。现居武汉。
刘洁岷诗选
 

买早点


我身体是我母亲身体里并不多余的部分
我的感情是我的父亲老眼里落下来的东西
我是我曾在一部手抄本里遇到的一个偏执的人
于是我几乎看到几何的雪落在腐败的土地上
我正在原老武锅牛肉包子铺前排着长队
并打听到了水陆街的烧麦、牛肉粉、付记鳝鱼面
老武锅豆皮店的电话是15827085403
我的你们猜不到的女儿与我不过是
在容貌上彼此抄袭来抄袭去的一对父女
我还不至于是《史记·商君列传》中宕开的一笔
我习惯于在夜里面对我的爱人,细腻有如祈祷


2019.4.




空月(赠郑慧如)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唐·韩愈《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


 
一个女孩得到初吻后失恋神色有什么变化
一个女人穿上华丽或打补丁的衣裙表情
会是怎样?小魏、老柏或者小霞
一个男人一个胡子拉碴的
萌乎乎婴儿当他趔趄进骄阳
记忆一点点地聚焦后焦糊散落
融化蒸馏挥发然后有什么

变化?假如我是说假如
她们和他都并非那富含反式脂肪酸
香香甜甜的人工替代物或者
优美措辞也掩饰不了的躁动或者
回头把完成却又划掉的冷漠有距离的
段落词句克服困难使劲儿恢复原样

并尝试触及与构思无关的绽放
鱼眼镜头,一个短促话语像是阴影
像神秘的刺青掠过老人的脸部抑或是
时装店里的那种石膏模型
并且摆出举头的姿势
 
许多年过去了所有的亲人
都参与那暗中的格斗,返回的
都是圆圆月亮下的妇女们
和脸色苍白的小孩
        
       
2009.3—2021.9




蛛丝迹:信访曲


我想每天都出去我想每天都不出去
我每天都不出去,每天都出去

经过餐饮街和步行街,银行和购物中心
我端着纸碗心惊胆颤地绕开车流
我感到眉毛在脸的上半部拧成一团

警察来了,那些比警察还要警察的
警察一声不吭地把我拧上货车
于是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镇
那是被无数滴露珠汇聚起的闪烁照亮的山中小镇


2013.3.




7·20京广隧道出口


这一场雨与另一场雨不一样
如果一样有的人也不再会知道

我们哀伤与国度的哀伤相比
就好比是鹤壁的哀伤与中原哀伤

那是不被问的问题,是乌云大坝问题
隧道在洪水中突然变故成时间隧道

瞬间,汽车被时间淹没成无主的汽车
然后你将是被压在二手锈车毂下的影子

一个中年的你打捞出一个中年的你的
清明隔在碑石外嗤嗤燃烧继而灰飞的声音

在失去警讯失去方向感失去了光亮后
失联的家人再也不会永远不会泄露真情

愤怒的司机将车漂在水里后下车水遁而去
这便是人间腐烂的进行时,你别在意


2021.8.




青少女、富婆与冬至母亲


在所有的少女中我关注南方的少女
特别是,中年乃至老年的青少女
就比方说那是发生在蚌埠或者汨罗的
一家叫维景的新酒店,酒店的大堂
干净柔和的笑容是从那3.5英寸软盘上
存储的照片文件夹里下载而来

在所有的富婆中我钟意东方的小富婆
她无疑是富婆中最穷同时最苗条的
还是跑得最快那位,黑大衣裹着闪电
在一树二月初的粉红梅花下停止了飘荡
就等于是粉色云霞在摇曳着奔跑,又猛地
立定在她的面前:花瓣窸窣飞离花萼

在所有母亲中我热爱餐桌西北角的母亲
假牙、高度近视和含混的会话练习
傍晚我看到雪白的头颅下的一道阴影
那是冬至的经历了一天的沉寂后的表情
她、父亲和我,我们开始饺子晚餐,这是
我小时候的万花筒里的充满魅力的时刻


2020.12.




地铁上的姑娘


红唇皓齿睫毛浓密的姑娘
戴眼镜框的姑娘
腹部被压在钢管上的姑娘
在循礼门中转站台像石子一样
被挤得液体弹簧似地嘎嘎作响的姑娘
以及在深V的胸口飞出几只文身蝴蝶的姑娘
都和我大半生认识的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她们不约而同搭上4号转2号到光谷的地铁

有几个好姑娘下了车,星辰随之沉落
她们漫步到欲念与寒冷交织的地方,等待
激动的心电图在地平线附近平息了下来
熄灭的篝火旁是温暖安静的骆驼
而更多的姑娘像东湖发梅雨一样漫进了地铁
记得那年我在潜江的酒桌上遇到了眼泪
汪汪的大头鸭鸭,我满手满嘴小龙虾地告诉他
那些从地下开来的地铁会一车车地拉走所有的好姑娘


2017.7.




隔离



大街如广场般空旷
司机以极度偏转的方式刹车
发出了疯子般笑声的不是疯子
在阳台上敲锣哭诉呼救的
曾是一位腼腆的少妇

有人睡与醒都觉察不到
自己在呼吸,有人变换睡姿
为每次的呼吸而艰难努力
有如溺水者从水里向上面探头
呻吟声来自遥远的太空

我被喷满药液的四壁包围
我拿起电话与1200公里外通话
我听到一个小女童的声音几度
插入进来,她对外交流的
愿望超越礼貌和日常教养


2020.2.




永不明白:纪念一位医生


训诫书的签名人死了
他签名前写下了“能”和“明白”
勒令他明白的人后来纷纷戴上了口罩
他们的口罩对粉尘病菌的静电吸附能力是否更强
差一点点被扰乱的社会秩序又恢复“正常”
但后来人们都迁移到《空城计》里去了
医院水泄不通大街小巷都空空了

在2020年2月6日21点30分停止呼吸和心跳
被他签署的那个名字已经脱离了活的躯体
在2020年2月7日2点58分被批准允许死亡
哀痛的人们被迫由哀悼转祈祷再度哀悼
当他已死透难道还要不得不等他们去贿赂死神?
在医学死亡之后还注射和击打遗体的医护兄弟姊妹们
是什么样的力量掌握着你们酸软的手和臂膀?

冬日的寒夜,如同下着漫天的黑雪
覆盖了完整的中世纪街景仿佛瘟疫时期的波旁王朝
也仿佛是三国时期诸葛亮一个人跌坐在殡仪馆
其他所有的人连夜从地下通道弃城逃走
然后一半是古代一半是当代,城市和郊野
被儒家的哲学和道家的智慧所占领
再也没有泪崩的眼睛看到邪恶

我们再也无法谈论梦和美学
因为未来的遗腹子的母亲在垂泪
那六个月的胎儿从生理上清晰感受到了
她或他五岁的缺乏照料的哥哥,舅舅的低烧
发烧完毕的爷爷奶奶能够呜咽着自理
她或他将诞生于气溶胶的病毒里
那些谣言是他或她的襁褓

所有的野味都在二环高速上狂奔而去
切尔诺贝利的辐射云从异国他乡飘过来又飘走了
潜伏期的机器人在开会回答准备充分的问题
人们蝙蝠一样倒挂在有门和窗子的岩洞里
祈祷吧时间,回到2020年1月3日,重新开始
无数的生命的倒计时那弯腰的人们在在平原站起来谛听
谛听医生撒谎“一切正常,减去死亡”


2020.2.7.武昌,匆笔




饮酒,和陶渊明


在人声鼎沸的闹市
建造简陋空荡荡的房屋
你要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能这样
心情就像棉质薄外套穿在一阵风上

我的父亲腿脚不便也走到目的地
他说“是我把自己背到了阳台”
他就像在东篱下采菊的陶潜
对存在的确定性无所谓了
他抬头,高楼随着他拔地而起

不再探究自己与他人的身份
群山已准备好了迎接倦鸟的气息
动物以及植物曾经生气地离开
他们回来时也别让他们轻易地陶醉
赋闲的老校长啊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2019.6.




反舌鸟之诗


我不欠你一个解释
我不喜欢对着录音笔嘀咕
我没有看见果园中停放着自行车
我没有觉得体内极度需要藕汤
我没有看见荡入视野的野生湖泊
我不否认东湖的上空有彩色斑点飘动
我不想在菜谱上找到一条漂亮的小金鱼

我不再提及论坛里黑手在搅拌粉丝
我没有察觉网速在凌晨加快了
我没有发觉组织的QQ群加了好几百万人
我在高铁上面没有觉察到某条阴道里的毒品
我没有料到我是被一位幼年丧母的女人生下的
我不记得物理课是否断言大爆炸是宇宙一切的开始
我不得不听任关公战林彪

我不奇怪监管歌曲的盘剥发明歌曲的
我不清楚现代汉语新增哪些敏感无法破译的符号
我没有亲眼看到网管员接到指令
我没有在苏州的留园听到牡丹噼啪啪地绽开
我没有因为跟随暹粒的导游而误入动物园
我没有因为在国外遇见同胞而兴奋或者沮丧
我没有在去缴水费时买回一张明信片

我没有伸出舌头去舔飘过了裙裾的空气
我不关心一粒蓝色的菱形药片达成的罗曼蒂克
我吃苏州的三丁包时没有联想到无锡小笼
我没有觉得晨曦或朝露在玩人间蒸发
我没有明说搞武斗的人还活着在
我信不过一个爱上花花公子的姑娘
我不觉得伸手制止苹果坠地会导致骨折

我不认同重大真相一一地对应于历史决议
我不认为感情是肉做的或者是贵重金属打造的
我不信某个东西是红的就比黑的绿的棒
我不觉得和平时期死于非命的就比战争年代要少
我不得不怀疑那一个劲地杀死目标的成功学
我信不过口音变味儿了的老乡
我不信一个聋哑人张嘴说话前没有恢复听觉

我不信故事的寓意就刚好出现在结尾
我不认为瞎子就看不见因为世上事皆为洞明
我没有在同学录里认出那个曾让我一紧的班花
我不值得她们用口红在她们的嘴唇上写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那个到南京迎接“毒瘤”的市长
我不愿意偏见去招引化工厂的故乡招商团队
我没有在玻璃瓶子里装锯木厂的木屑味

我没有想到破旧的皮鞋踢踏在如此多的处方上
我不会在西峡恐龙博物馆逗留若干个世纪
我不愿意做一个梦梦中祖坟被强行平毁
我没有在一部“卫国”的战争片中心疼一名无名小卒
我不觉得枪栓都冻得拉不开了还必须瞄准
我没有珍惜我在今天一早闪现的几秒钟的青春
我没有情绪低落不高兴了

我没有手风琴似的话语急促兴致高昂
我经常想不起小学的教室里粉笔头纸屑乱飞
我没有常常念及当大夫就可以随便给自己开出假条
我没有尾随农民工们涌入彩票投注站
我没有动辄想到金银滩与夹边沟发生的惨不忍睹
我没敢在教室躲在讲台下嘟囔课外内容
我没有在黄鹂路和翠微街上像东坡那样骑马

我没有尝试以含95%羽绒的口气说话
我不会去证实情话在唾沫的漩涡里甩成了嗡嗡声
我没有啜饮浸泡恶心器官的黄酒
我的书架上没有斯大林与康生的传记
我的电脑文件夹暂时没有加密
我不能一一刷新那些密密麻麻如蚁阵的老帖子
我数不清那些密密麻麻如蚂蚁阵的上访者

我没有站在裤兜或一条拉链的附近
我没有在你们聚众撒谎时咳嗽只是清了清嗓子
我在直播彩排的现场拍巴掌但没有发出掌声
我的前世不是一名愤世嫉俗的消防队员
我不是说进京者都被装入一辆辆卡通的玩具车里
我没有说他们全在非法垃圾站里非法坐牢
我不见得会介意让狗狗托着茶杯

我没有躺在它附近的草地上绊倒一只松鼠
我没有耻笑一名改行的风尘女子
我没有因为自己两点一线洋洋自得
我本来不是想邀请一个诈骗团伙来上门服务的
我没有讥讽三点甚至五点一线的生活
我没有羡慕嫉妒恨其他几何图案涂抹的生活
我没有留意一双俊俏小和尚的筷子

我没有能够对姓戴的一口气报出自己的手机号
我在朗诵消费指南时没有使出吃奶的力气
我没有成为我晚归时遇见的每一个人
我没有成为眨巴眼睛默记秘书的手稿的官僚
我没有用童谣的曲调哼唱被禁止的言论
我没有在选票上留下任何指纹
我没有给我同事安装一条摇晃的尾巴

我没有暗示阳光是被气象台拉黑删除的
我没有注意月亮和星空被剪切粘贴到电子屏幕上了
我没有在另一生中赶赴我的1980年代
我一无所知于台湾魏海敏版的克莉奥佩特拉
我不是说你有意想成为一只由蝉蛹蜕变成的蝴蝶
我没有作为一个女人与男人们一起生活过
我在光着身体行走时没发现镜子里那只没长毛的猴子

我没有把风筝与“神九”的邂逅当成古今梦境的对接
我没有在用钥匙打开家门时撞见一屋子的警察
我从不给娇嫩的孩子吃烧烤的天鹅
我不采用念叨“时穷节乃见”来使气温上升
我没有因虾蟹黄豆的灵魂而垂下泪水
我来不及收藏人民转发不出的某一条微博
我不会将发臭的帆船放在油乎乎的海上

我没有安慰截肢的表叔他有只虚幻的手向我握来了
我没有机会从驮着原子弹的飞机座舱窗口往外看
我没有朝用钢筋勒住脖子的瘦孩扔一把钢镚
我没有惊醒面善心黑活的死人
我没有更新翻墙软件点开另一个世界
我没有模仿余元洲或鹦鹉的愤怒
而掉光羽毛


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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