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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草树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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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1983年出生于江西宜春,本世纪初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十年十首》(2013)、《明月之诗》(2016)、《孤雁》(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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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诗选(十首) |
沙漏集
看着屏幕投影中彼此的轮廓
白色的涡流在塌陷,像这个暂时稳定的世界
太快了,我们都惊叹于可以量化的巨变。
而窗外:人与车,诗歌和爱
在一种无声的流泻中减少
仿佛印着雏菊花纹的外观
仿佛银镯雕刻的14分钟倾向幻灭的字迹。
但你头上的步摇,被我摘了下来,午后的一颗星辰
区隔在暴雨之后与德尔塔袭击之前
悬停于弃置的小站前,如一支1917号新生的灯
骤然释放出恒定的光,被那根古典的丝弦系着
而这首诗刚刚完成——沙漏白色般静止。
(2021)
在米沃什的凝视中写作
直到90岁,他依然写作到深夜
这个离我们最近的大诗人*
他目光炯炯有神,看样子只有70岁
他用扁头笔在照片上签上名字,递给那个年轻的同行
年轻人感到凝聚整个20世纪的河流向他奔涌过来
——个人在巨变的时代迷茫而艰难的处境
但记录这些才是诗人的责任。而当他回过神
诗人已停留在永恒的光中,进入牛毛纹装饰的原木框子里
他阅读过的时间,像身后散落的书籍,但却有星辰般的序列
而年轻人也步入了中年(他刚刚抵达写作的第二个十年)
他把诗人的照片放在书桌上,仿佛在他的凝视中开始写作。
注:引自木朵语
(2021)
同事
在枫林石桥附近,你骑着三轮摩托远远地向我打招呼
隔着一段距离,你说你又做回原来的职业
你指指车厢,堆成小山状的旧货
而我正学习酒精提纯术兼巡查导热油炉
你说这是个神奇的工作,很像你以前工作的时候秘密写诗
距工厂倒闭已经两年了
没有任何的补偿,还有半年的社保被拖欠。
你说很怀念在黎明锂业时一起做事的时光
夏夜我们爬上环保观察塔的顶端
歧义的夜与璀璨的星辰覆盖狭窄的世界
说到这里不觉抬起头来,不远处的铁塔与烟囱
譬如一种废墟的见证伫立在疫情时代的前夜。
道别后,我沿乡间小道继续骑行,这才想起你的名字
其实像你这样活着,不写诗,不思考
不也挺好的吗?
清晨的水汽清洗着旷野,白鸟觅食之余
停歇在巨变的高压线上,像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
(2021)
最近的骑手
他感到前面的道路在转折中弯曲
每一条路,每一条街,每一个楼洞
都被赋予夹层的意义,好像
他拥有了本雅明所说的全景式视角
只有到了现场,他才能和时代发生关系
仿佛他是第一次与时代迎面撞击。
当他飞速地经过珠泉路,地域的小南风吹动得多么新颖
但有意义的路,全部更换成正能量的名字
他经过的都是虚无空间,就像这个二手时代。
但骑手的意义,不仅仅是被生存压得喘不过气的单一的人
而是在逆行与闯红灯的剧烈运动中
在车缝中穿梭,在人流中奔驰
在上升与下降的定义的台阶上奔跑的人
他倾听临近超时的审判的声音
同时还会出现一种诗的声音。
譬如他进入一个陌生的小区,不知道敲哪一扇门
但讯息来了:我家门前有一棵绿萝
他突然感到一种诗的空间像叶片那样展开。
但每一次都是一种未知,一种新的可能
原来全景式的视野只是一种宏观的虚拟
未知才是诗与生命的意义。
最富有戏剧性的一次,是他经过天桥下铁轨维修路段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无法回返,只好搬木头石头铺路
在几个戴着安全帽的铁道工人的帮忙下,抬着车轻盈地经过
他快速地骑向目的地,准时送达后,他觉得世界都很轻
一种底层的本性的善意,在为这个悖论的时代奠基。
(2021)
分水尖
挑粪的老农走在石板开裂的低音上面
仿佛在无名的水波上漫步,后面轿车白色的尖叫被折挡回来
瘸腿的老农依然保持原来速度前进,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后退
在加速的背景里面,我们为何不能葆有原来的诗的速度
诗不是成功学,她遵循一种客观的真实
她不是为了改变你的生活,但她是心灵之河的桥梁
她可以通过个人的真实储存这个时代的真实。
而红色标语已经插在距石桥不远的节能路灯上
证明歌颂的经声已经环绕到郊外
他从侧面去感受桥的形态和气味还有坚固的密度
与她相比我们写的东西都太虚弱了,像茅草搭建的台子
我们这些所谓的诗能否承载这个时代丰富的困境与悖论
能否抵御这种正能量的反复冲击?
但后村石桥从古典延伸到现代
她一直坚持自己的方式存在
当洪水已经接近桥拱,她只是用分水尖轻轻分开众水
像完成一次诗的分行。
(2021)
少女骑手
为拯救自己,她选择在车海与人流中搏斗
4元1单的价格,还要避免超时与差评所带来的减损
秀江边,大风与她插在电瓶车上的伞较劲
雷雨后的夜晚,经过刚满20岁的涵洞
她险些与退役的老式火车相撞。
惊悚的时刻来了——赫然的订单:第19号墓地!
通往万寿宫的路充满挣扎,月山下逼仄的路凸显诡异的形状
她想起外婆也是在这里走过生命的最后旅程
为何要害怕死去的陌生人呢?死是一种未知的比例
在大学她接受艺术的熏陶,现在做骑手来实习
难道不是最荒诞的戏剧?预定的时间到了
她把餐递呈给站在墓碑阴影中的人,恐惧消散在夜色里
幽灵游荡在每一个琐屑的日子——在文体路口被偷走餐箱
在重桂路被精神病人抢劫,在小区门口被保安怼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
她撞倒了在春台公园扫厕所的60岁老妇
各种检查各种提交申请,致命的意外是她每天交的
5元保险,竟然只剩下2.9元,而且被保人不是她自己!
几个月全部白做了。她发朋友圈:谁来救救我
我不是吃不了苦,是这个时代不给我上升的路!
当签完协议,摆脱了讹诈
她终于理解了那些要她赔餐的医生、护士
是的,这个时代病了,治病人的人也是病人
连同她在少女的画板上勾勒天空的皮肤,也是病态的。
(2021)
提纯室
把近十年的草稿
筛选删改后正好148页
打印成一本小册子
放在油漆有点脱落的桌子上
然而,他非常沮丧
每一首都存在缺陷,好像
枯树上长了一串空心的果子
或在消逝之河上搭建了一座浮桥
里面全是扁平的小摆件
没有触及时代与生命的深处
更不可能进入浩瀚的传统
意味着他十年的努力付之于虚空。
而提纯室电脑屏幕上的数据还在正确地运行
精馏塔的溶剂通过管道迅速完成一种提纯
它的原料只能是90%以上的酒精
诗难道不是一种提纯术吗?
但必须先提取原料,然后做到更高的提纯。
(2021)
仲夏
我做了一个像19世纪的隧道那样幽邃的梦
转了很多次车,在一个仲夏的早晨
你出现在站前过道上,新颖的色彩,引自斜襟上的晶体
台阶很古老,但因为你的轻踏而赋予了音韵
然后在暴雨退去的房间里谈诗
古典与现代,譬如沙漏结构的窗口。
那种来自年少时共同的阅读,那种内心晦涩的错觉
我不能确定梦与现实,那道隐秘的屏障是否存在
梦中你给我点了赞,但我翻了很久的朋友圈都没有找到
以致于我只能确定——你是我诗中虚构的那个人。
(2021)
春山与废园
——给木朵先生
中国银行废弃的春山被短墙分割出来构成了你发明的废园
我们沿着这条铺满松针的台阶迂回漫步
其实你之前就一直在这里独步,思考诗的奥义。
你捡起一截松枝做手杖,颇有渊明的味道
这似乎喻示,诗是一种独处,在废园中与寂静独处的快乐
譬如你谈起的艾略特、希尼与布罗茨基
他们在我们身后搭建起寂静的噪音之篱。
诗当然是公平的艺术,她挑战一种虚假的声音
她追求一种生命的本质,她抵御时间的侵蚀
就像你的松木手杖裂开的龙鳞,那是一种时间的形式。
而晦明的风,让松枝冥思的天空显得压抑而颤动
我们走了一圈,又回返到原处,石桌上的傍晚
尽管有点磨损但还是保留了90年代的质地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诗人所写的诗
还没有写,就已经腐朽不堪。
(2021)
立秋引
经历过季节的中巴车剧烈的爬坡之后
你践行于中年的野花组合的海
远山的七层叠褶,赋沁凉予白色的律动
向着一个木质顶点,我们在中途跋涉
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仿佛只是在观念中修辞、游嬉
这个世界已经像旋转于空中,随时坠毁的那颗椭圆。
当我们把手伸进源水里面,那种
旁若无人的清澈,难道就是诗?
石灰岩散落下来,形成的小股南风,在推动我们向前
但我们的路径在哪里?我们处于焦虑与惊悚背景里面。
你经过卫辉,就能明白洪波不仅仅涌起于纸上
你逗留郑州,那种平静好像暴雨与五号线的死亡没有发生。
我们的写作不仅仅是语言的在场
而应该站在时代的现场
这也是米沃什所反复提及的诗的见证。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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