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草树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吕德安,196O年生于福州,当代诗人、画家。现居住福建和纽约两地,出版诗集《南方以北》、《顽石》,以及长诗《曼凯托》、《适得其所》。文学创作主要履历:     吕德安,1960生于福建。著个人诗集《纸蛇》《另一半生命》《南方以北》,《顽石》,《适得其所》;获多项国内重要诗歌奖,作品译有多种外语。兼职"影响力中国网"诗歌主持。 绘画作品主要展事: 1986    全国新华书店美术工作者绘画展览  北京中国美术馆/2005    福建抽象艺术画展  福建省美术馆/2007    无忌当代——中国当代艺术邀请展  上海圣东方画廊/2009    福建当代艺术家邀请展  福建省美术馆/2011    《诗派》当代中国诗人画展  重庆/2012    《一千零一个星期五》  福州芍园/2013    《跨越——当代诗人画展》  台北/2014    《茅屋为西风所破——吕德安作品展》北京  树下画廊  2014    《浪漫的落差——吕德安作品展》  杭州人可画廊/2014    《游玄》  上海艺博会/2015    《合同——吕德安作品展》  北京798圣之空间/2015《浪漫的落差-吕德安作品巡回展》福建美术馆/2016《意文本-中国当代艺术展》希腊/2016《意文本-换个心情》意大利/2016《隐匿之光一吕德安作品》福州宜美术馆/2016《同道》西雅图
吕德安诗选(二十首)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蟋蟀之王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听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过一条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黄昏跃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声音用回到蟋蟀心头
入睡的欢乐使人缅怀春天
被寂静衬托仿佛拥有
无数顶星星替换的冠冕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经过深沉的思虑,如今
天上的群星为我释放光芒
剔透净亮永无止境
就像只有心灵所能接触的河流
在神圣的远古之乡流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曾经废黜的王国
尝到了自由的清新气息
那最初瞬间的惊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纵毛孔的全部内容
而每个细微的体验已接近完美境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谁能阻止我的声音在影子里生存
谁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烬,并且
看见我的双手仅仅占有着一片空虚
为我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恒的树荫仅仅意味着失败或消失
因为我是那个披绿的蟋蟀之王



泥瓦匠印象


但是他们全是本地人
使泥瓦匠中的那种泥瓦匠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谨慎
当他们踩过屋顶,瓦片
发出了同样的碎裂声
再小心也会让人听见
等翻开瓦顶,下面的尘埃就升起来
像复活的虫——
都为同一件事,翻身一遍
他们来去匆匆
互相替代着面孔
太阳落山他们也消失,有如洞穴
第二天出现时又像是火焰的洞穴
但这次却是你们的原型
一个个爬过屋顶
无论从时间还是动作上看
都像是已经过去了
却又仍然停留那里
已经整整一个时代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狐狸中的狐狸


你可能要到我这里来
你并不知道我是否在此
你按照惯例,准备等待
你的行动内部仿佛
早有一条常规的走廊

我也习惯了在你身边的另一条路
隐藏,在寂静的花朵后面
如今,我多么容易感到自己
已不再是你的,而仅仅是你的
狐狸中一只逃离的狐狸

当我的周围只能用假设来证实
我的眼睛确实看见了你
已掠过那扇门
我又是多么容易为自己
又要现出身来感到欢乐



荷花别赋


那夜绵绵细雨撒在地面上
把水变成了预言:
一幅残荷图
一次睡眠般的流

那夜一个男人自愿离家背井
他走进一个女人的房间
她是残荷图的作者
和一把潮湿的小提琴的主人

某种古老的歌唱,沉默的歌唱
不过他们的心灵更古老
当未来突然朝他们走来
他们的相遇充满了冷空气

虽然仍旧残荷一片,依稀可辩
但灵魂预期的消解是另一幅风景
在那里一道目光投向往昔记忆里
犹如那岁末的雨的盲点,打在

另一个尤利西斯陌生的面孔上

2000.8.



纽约轶事


当我们相遇的时候,她正在
阴暗过道的厨房里跟房东撒谎,
一边瞪着站在后花园里
我这个会写诗的陌生人----

后来她望着我的年龄,说我如何
在她石头一般顽固的印象中
比实际上的多出十岁,
象棵灰色的老石榴;

不过,当我们终于携手奔走在带拱顶的
大都会博物馆的走廊上,
她年轻时髦的挎包丢下一根笛子,
我便开始想象这座艺术殿堂

将用古老的魔术使它变回一条蛇;
想象在回家的路上,如何抱住
她那柳树一般的腰,而打那以后,
不管是拖欠房租还是我们分离,以及

生活如何象一个继父,
直捣她那藏在角落里的坛坛罐罐
弄得脏水满地,我都永远忘不了她
这个令我悲伤的地下室缪斯!

98.3.14







精灵的湖


雨的彻夜抽打使湖的倾听
一阵阵地趋于透明,
但是荷花泛白的身体的涟漪
仍旧深陷在叹息里。

类似的事也发生在我山中的池溏,
那里树影幢幢,中间还有一张脸
为我俯身时所常常瞥见,
而在一个更遥远的,潮湿的

梦里,我看见自己走出房子
凝视起房子的虚幻——那里,
池溏在屋顶上静静地闪耀,
水面还飘满了一层落叶。

啊!可能在我的有关大自然的记忆里,
在更深睡眠的飘游中我们曾经相遇,
因此,当你朝圣般的灵魂轻嗡在空气里,
我坠落如石头,坠落然后溢出我自己。

1998.1.21



风景


经过多年的失望,
我终于搬走了窗口,
但仔细一想,事实上
搬走的只是它的框架。

黑洞洞的,世界仍在原处,
可我毕竟已经离开,
在它的远方行走,
背负它的窗子框架。

天边飞过相似的候鸟,
想象当年的我也一样,
重复地走过这个或那个地方,
背负着自己的窗子框架。

1989



冻门


在镇上,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屋
印象中不过肩膀高,七八间房
都露了天,这正好是孩子们
逃学的好去处,他们跑来
搬进石块又逐个地往外扔
砸到谁,谁倒霉。现在轮到你
独自躲进去,好叫大家一间间的找
找不到,干脆扔石头试探
所的可能的角落,或者祈求来场雨
让雨赶出兔子,再一下子抓住不放
但来的却是父亲,吓跑的却是自己
父亲的威力是寂静。说来奇怪:
父亲只稍轻轻一站,你就立即现身

冬天,下起了漫天雪,一片苍茫
冻住了门。只关上半个房间
后来房间也消失了,肩膀高,都埋进雪
辩认、辩认不出这里和那里
兴许这是大自然的风和雪
在模仿孩子们的游戏,当孩子们睡去
房子已变成了坟墓,那些我们以为
是房间的,现在不过是一片虚无
到处都不再有区别,而你必须放弃
你已经是大人了,这是父亲坐着
在饭桌上说的。远近镇上到处
都有人在劝说。而我不是那个孩子
在我的梦中那扇门早已自己豁然敞开

1992



古琴


那里,一具形状怪异的古琴
当他把它挂在墙上
墙上就仿佛出现了一个洞穴——
房间里多出一个洞穴的生活
他不愿意这样,这是白天

晚上,他手痒,试图弹奏它
想象人们坐成一堆,等着喝彩
想象古代夜晚的情景
但没有人,琴也不听使唤
他不愿这样,他把它挂向

风中,睡觉前希望它产生魔术
但没有魔术,只是他自己在睡去
他梦见有人在风中挖掘着音乐
而他的身体就是在这样的音乐中
像一块逐渐消失了重量的石头

幽暗而空洞,这是他惊醒时喊
他又把琴随便放在一个地方
但耳朵里仍然有人在挖掘
声音像白天一样遥远,像地狱里
盲人音乐家的手指。他不愿意这样

1992



群山的欢乐


这无穷尽的山峦有我们的音乐
一棵美丽而静止的树
一块有蓝色裂痕的云
一个燃烧着下坠的天使
它的翅膀将会熔化,滴落在
乱石堆中。为此
我们会听见夜晚的群峰涌动,黑呼呼一片
白天时又座落原处,俯首听命
我们还会听见山顶上的石头在繁殖
散发出星光。而千百年来
压在山底下的那块巨石
昏暗中犹如翻倒的坛子
有适量的水在上面流淌——
满足着时间。然而用不了多久
这些东西都将化为虚无
我们苦苦寻觅的音乐就会消失
我们将重新躺在一起。接受梦的爱抚,
她关心我们的身体
要把我们托回摇篮
她甚至对那些滚下山的石头
也有恰当的祷词,让它们重新回到山上
恢复其石头本性,哟石头
我们听到:就放在这里——
这春天里的你和我

1993



鲸鱼


冬夜,一群鲸鱼袭入村庄
静悄悄地占有了陆地一半
像门前的山,劝也劝不走
怎么办?就是不愿离开此地
黑暗,固执,不回答。干脆去
对准它们的嘴巴的深洞吼
但听到的多半是人自己的声音
用灯照它们的眼睛:一个受禁固的海
用手试探它们的神秘重量
力量丧失,化为虚无,无边无际
怎么办?就是不愿离开一步
就是要来与我们一道生活
甚至不让我们赶在早餐之前
替它们招来潮汐,就这样
这些神一样硕大的身躯
拦在我们跟前,拖延着时间
打开窗口,海就在几米之外,
但从它们的眼睛看,它们并不欢迎,
它们制造了一次历史性的自杀,
死了。死加上它们自己的重量
久久地压迫大地的心脏
像门前的山,人们搬来了工具
放下梯子,发誓把它们的脂肪
加工成灯油,送给教堂
剩下的给家庭,然而像挖洞
从洞挖向洞,都朝着各自的方向
像挖土,但土会越挖越多,
如果碰到石头,(那些令人争议
的骨头)就取出,砌到墙上,变得
不起眼,变成历史,变成遗址――啊
四处,四处都散发着鱼肉的腥味
和真理的薄荷味,哪怕在今天,
那些行动仍具有说服力
至少不像鲸鱼,它们夜一般地突然降临
可疑,而且令人沮丧

1992



十一月的向导


告诉你我不过是个异乡人
只知道要去的是一座岛屿
后来主人却称它是村子
几棵树围成一片林子
林子外又是一片林子
而海就在方园几里外翻卷

一座座老而又老的房屋
这在汽车里老远就能看到
只是它们的主人多半不住这里
一年也难得跑回来几趟——
闲着,闲着一块这么好的地方
而海就在方园几里外翻卷

这里安静的好似一段故事
一段故事的终结,令人向往
相传百年前的某一天
海啸卷走村上的一半房子
卷进海底,其中还有一座教堂
而海就在方园几里外翻卷

房地产商人跑了,像落叶一样
当地人跑了,像落叶一样
但是不久又都回来——
跟走的时候没有两样
哟,天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而海就在方园几里外翻卷

更多的人也来了。他们
围起蓠芭,造出更好的教堂
海边,海边的那些游艇,
也都放着渔杆,像模像样——
这是有钱人喜欢这样玩
而海就在方园几里外翻卷

因为白天有鸟,夜晚有星星
有钱人有钱,花得起这些
而真正的当地人都已变老
而只有他们在说,每当傍晚
会有阵阵钟声从海面上传来——
他们说着那沉入了海底的教堂

而海就在方园几里外翻卷

1991


纽约今夜有雪


纽约今夜有雪——那又怎样
我们眼睛里的黑暗将首先降临
不是在曼哈顿和罗斯岛
也不在其它任何地方

整个勿忙的一天尚未过去
但我们已准备放下手中活
至少开始等待并感觉到
今夜将是一年中最黑暗的一夜

我们看见鸟儿飞过天边
想必它们也知道天气的变化
慌乱中寻找一次降落
就象我们眼睛里的黑暗

会在什么地方——大家都在说
纽约今夜有雪。此事虽未证实
但有一点是:明天我们不是被雪覆盖
就是祉自己的黑暗完全笼罩

1991



冒犯


我曾经目睹石头的秘密迁徒,
它们从高处滚落,轰轰烈烈,
一些石头从此离开了世界,
但另一些却留下,成了石头遗址。
没有什么比石头留下不动
更令人尴尬。那高耸的一堆,
那长长的影子。我看见白天
它们落满庭院,成为出门时
司空见惯的事物,而夜里,
黑呼呼的吓人一跳,其实也只是
一种幻觉:一块压住一块,
顷刻间仿佛就要压到身上。
就像当初,某人受到驱逐
逐出那道门,然后那门才得以确立
天堂才在那里存在。啊累累的
一堆,卵蛋似的,却还没有
孵出我们希望的东西来。
我们只是先听见声音,然后看见
石头变幻着,变幻着闯入视野。
我们知道那是土地的变故,
那是地球松动,开始了滚动。
它们争先恐后,轰轰烈烈,叫人虚无。
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是的
那时候我们恰巧路过还不知道如何
安置自己。那时候我们也象石头
一些人留下,另一些继续向前
那留下的成了心灵的禁忌,
那消失的却坚定了生活的信念……

1995.10.29



晨曲


我原没想到,我竟然拥有一所
自己的房子,院前一大堆乱石,
有的浑圆漆黑,从沃土孵出,
有的残缺不全,象从天而降。

四周弥漫着一种房子落成后
的寂静,而它们是多出来的,
看了还让人动心:那高高的一堆,
或许还能凑合把一道围墙垒成。

如果你不知道我有多累,路过时
又不知道它们出自何处——
只晓得铭记一句老话:点石成金,
那么你也就不能将我的心情揣度。

现在我只想从它们中间挑出一块,
再原原本本地放回,且不论它
是圆是缺,或是高兴或是孤独:
我们真心真意,它就会手舞足蹈!

1995.10.31



时光


闪电般的镰刀嚓嚓响,
草在退避,不远处一只小鸟
扑的一声腾空逃窜

到你发现草丛里躺着一颗蛋
我已喊了起来——草歪向一边
光线涌入:它几乎还是透明的

现在我们喝酒谈论着这件事:
那时你躬身把它拾进口袋
不加思索,而你的的姿态

又像对那只远遁的鸟表示了歉意

1995.12.12



两个农民


两个农民把篱墙外的
那片山坡上刮干净,
要不是我喊到此为止,
他们准会干到那阴森的

林子那边,不知不觉。
“啊不”,我让他们回头
用剩下的时间清理溪水
再将那片篱笆逐个地修长

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我心想,过不久这里还会
长满荒草,山上的石头
还会滚入溪里,东倒西歪

这么大的地方我可管不好
多年来邻舍间的一块荒地
如今让我叫人梳理出来
又放下一片片可爱的树篱

占为己有了,才意识到
当初谁也不愿先动它,仿佛是
大家喜欢守着它的荒芜
和那原始的静寞一片,

现在可好,一整天心绪不宁
没准邻舍还有一片怨言:
我占有了我们之间这片荒地
就把他推向更远的荒芜

1995.12.13






沃角的夜和女人


沃角,是一个渔村的名字
它的地形就像渔夫的脚板
扇子似地浸在水里
当海上吹来一件缀满星云的黑衣衫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降落了

人们早早睡去,让盐在窗外撒播气息
从傍晚就在附近海面上的几盏渔火
标记着海底有网,已等待了一千年
而茫茫的夜,孩子们长久的啼哭
使这里显得仿佛没有大人在关照

人们睡死了,孩子们已不再啼哭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
一切都在幸福中做浪沫的微笑
这是最美梦的时刻,沃角
再也没有声音轻轻推动身旁的男人说
“要出海了”

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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