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壹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王自亮 余刚
主编:杨炼   执行主编:田庄

韦锦,诗人,歌剧作者,中国对外文化集团艺委会委员。著有诗集《冬至时分》《结霜的花园》,诗剧《楼和兰》《田横》《张骞和乌洛珠拉》《李商隐》等。曾获选《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和中国诗歌网实力诗人。早期作品《这儿》《点灯》《你要看到那光亮》被收入《中国当代抒情短诗赏析》等选本。长诗《转向或阿兰之歌》《蜥蜴场的春天》被《作品与争鸣》《诗探索》《诗志》等刊物设专栏讨论。担任编剧的原创歌剧《马可·波罗》于2018年5月首演,曾在北京、广东、福建、米兰、热那亚等地巡演。担纲编创并任艺术总监的大型声乐套曲《万里长沙》于2021年9月首演。《歌剧》《艺术评论》《音乐周报》《中国日报》《北京晚报》《南方日报》《新华网》等对其创作持续报道和评论。英国《金融时报》给出四星评价。有专家撰文称其为具有国际视野和综合能力、“异军突起”的诗人编剧,创作了不同凡响的艺术作品。诗剧作品在《西部》《中国作家》《山东诗人》《深圳诗歌》《诗选刊》等杂志和丛刊均有发表。


作为名词的一天
——《分行的散文》第六四七

昨天,2021年1月29日,
它已不复存在。
但作为名词,
它还存在于我的诗中。
当我打开电脑,它还强忍泪水。
它还让落光叶子的枝头甘于守候。
我的写作刚到中途。
不然它会彻底消逝。
它消逝的背影会导致大面积枯萎。
未来的日子会一层枯萎盖住又一层枯萎。
垃圾、塑料、轻蔑和咒语,
会无拘无束,得意地高飞。
我的话绕过千山,绕不出原点。
幸好我在写诗。
我不写诗,没有谁写诗。
没有谁记住。2021,1月,29日。
阿佩从黄河入海口打来电话。
我把电话又打给黄河入海口的惠平。
我想知道更多细节。
我得到更多悲咽。
一只手伸进胸口把心脏攥疼。
血在体内憋成针。我浑身都是针孔。
电脑飘起雪花。冰凌挤进窗缝。
一个叫王秀英的女人。
比我母亲还瘦弱的女人。
76岁的时长,对世界的进程未扭转1°1′。
无需血缘,无需纽带,
第一眼就认出她是亲人。
我儿子叫她二姥姥。一条河把她叫做上游。
吃粗糙的饭,穿粗布的衣。
粗活累活,取消份内份外的界限。
接生。针灸。修复伤口和裂缝。
给瘫痪的孤儿洗浴。
给卧病的老人点燃炉灶。
陪忧伤的人流泪。
给童稚的笑声更多童稚。
熟悉的人让她受累。
陌生的人让她受苦。
为别人忙碌,比别人还用心。
她把人的义务做成神的天职。
她用卑微的劳作保全高贵的出身。
她简单干净的一生像一句愚蠢的假话。
她置身的世界不敢相信。
覆冰的水井有掏不尽的爱,分发不完的甜。
春天的车站,让人想不到回顾。
祝福的歌唱交给黄河入海的涛声,
剧烈的思念怕打扰思念的亲人。
没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只有一次惊动我的笔。
给我24岁的儿子摘无花果,
让我从胜利油田西四生活区捎到燕山脚下,
70岁的她爬到树上。
齐着二楼阳台的树梢不住摇晃。
我对她仅有的一次仰望是由于担心。
那是2014年6月,28日,
我记下一些样子像诗却不曾完成的文字。
她知道写诗是我嗜血一样的癖好。
她知道我害怕粘腻、霉菌、被口水浸润的垃圾。
垃圾也可入诗,她想不到诗能写成垃圾。
她以为结冰的田野能挖出土豆,
再黑的天空也挖得出星星。
她以为所有诗人都内心干净。
她70岁时还有7岁的天真。
她不为自己的天真害羞。
她不为此得意。
她顾不上留心我的诗和我诗中的痴妄。
懂不懂我的诗她都把我看懂。
懂不懂我的诗她都不把我看轻。
她不是艾青的大堰河,高尔基的外祖母。
一个虔诚到骨髓的清教徒。
心中的神灵成为一道越来越近的光。
一声念诵成为她的主心骨。
一家数代,数代数口含冤受辱。
她不让恶人的名从口中出入。
她不让污秽弄脏她敬惜的纸。
她羞于诅咒和清算。
她认定的命运让黄连不再叫苦。
她识字不多的手只写谦卑,祝颂,
白菜,冻梨和米。
面对冷风和霜冻,她转过身,
把炉火照料得更旺。
众声哀叹世风日下,
她没有圣徒的喧嚣和急促的喘息。
她不给来生留出变狠的余地。
她流落民间,让民间不等同深渊。
她的眼泪止不住一条河的浑浊。
她的手印止不住墙皮斑驳。
对加害者的龌龊和作恶的报应,
她也归入自己的罪过。
这近乎自虐的良善让我着急。
我常生出歹毒的念头,
对曾经的恶棍,腐烂的尸身,
对那些油头粉面的灵魂,
补一番拳脚,抽一顿鞭子。
我转瞬即逝的愤激她从不当真,
她一如既往做她的傻事。
为此,我发誓,要一生做异教徒,
在不宽恕的位置替她坚持。
甚而,锱铢必较,
小事也不弄成眼中的沙子。
她却每次晨祷都增加新的名姓。
一团炉火,火苗不断扩充,
暖着一盏又一盏灯。
她的身影在雪中发热,
在我诗行间闪烁。
风吹未熄。雨打不灭。
她却在半年前熄灭成天使,
一身重量留给不得不离开的尘世。
马达突然按下开关。
终结被永恒代替。
临终那刻依然话声朗朗,
似乎熄灭不过是看到一条路的全程。
是让翅膀不担心融化。
归途不倚赖火把。
和最后成灰的人生不一样,
她的燃烧是在释放完热能之后,
不影响起飞。
此刻,作为名词的2021,1月,29日,
站在天堂二楼的阳台上,
她的鬓角洗净人世的尘灰,
对凡俗的牵挂只在眼中存有痕迹。
她不忘告诉我,天堂通用的金币是文字。
天堂的文字不笑话诗人。
它们比树叶多。谁都不嫌拥挤。
它们不借助高低和年轮。
天堂的冬天没有一棵光秃秃的树。
她连绵不绝的话语,
持续强化我波动的信念,
给折叠成页岩的纸加力,
忍住最终的泪水,心头的血,
越过沼泽地的泥泞和一代人的轻蔑。
我不写诗,没有谁写诗。
一句念诵打开紧闭的嘴。
春归的斑头雁飞回旧年的林地。
她左手左侧,
那朵一边凋谢一边开放的花,
絮絮宣讲刚知晓的道理。
浅显,蛮横,不容商量的口气一片静谧:
通往天堂的台阶只缺你一个人的砖块。
天堂不分门里门外。
你的砖块就是让你珍惜的事物留下来。
让停下更名为定格。转身免于错过。
深藏万物的诗性臻于极致。份量取决质量。
对于降落足够重。
对于攀援足够轻。

2021年1月30日星期六
 
评论 阅读次数: 211    赞: 0
昵称:

联系我们:[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