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二零二壹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王自亮 余刚
主编：杨炼 执行主编：田庄
|
|
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空城计》（2009）、《未名湖》（2010），《慧根丛书》（2011），《小挽歌丛书》（2012），《骑手和豆浆》（2015），《必要的天使》（2015），《就地神游》（2016），《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2017）《情感教育入门》（2019），《沸腾协会》（2019），《尖锐的信任丛书》（2019）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星星》2015年度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2017）。人民文学诗歌奖（2018），2015年5月应邀参加德国柏林诗歌节。2015年11月应邀参加墨西哥国际诗歌节。2016年参加德国不来梅诗歌节。2017年5月应邀参加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2017年10月应邀参加美国普林斯顿诗歌节。
|
|
思想的肖像（组诗） |
|
臧棣 |
转引自伊拉斯谟
私生子的阴影一直渗透到
性格的秘密，他观察狐狸的狡猾
远远多于体会狗的忠诚。内心的愤怒
绝不少于但丁踩地狱的跳板，
纵身跃入炼狱的灰烬；
蘑菇云升起，但是距离太远，
无法区分恐惧之花和幸运之花
哪一朵颤抖得更符合希望的频率；
愚人的颂歌响彻深渊，也只是
将人性的卑劣放大到癞蛤蟆即使戴上
教士的帽子，也难掩本性的丑陋。
“怎么办”里如果少了
这样的洞察：只有精神的高贵
才能克服时间已被浪费得太久——
那么，人和人相互面对时，
普遍的错觉就会严厉到，对方不是神
就是狼。最好的教育
意味着可以给信念奠定一个基础：
我们的教训只能来自“行动的智慧”。
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也不妨
展示如下：人的尊严
甚至只有超越生命的尊严，
宇宙的意义才有更多的可能。拿暴脾气的
以为意志和松开的绳子有关的
路德和他比较，纯粹是误会。
温和的举止是面具，也是世界观的绷带；
仔细看，上面原来好看地绣着
尼德兰春天的好天气。人的教养
只有出自紧迫感，才能归入
人的现实。时隔多年，都灵的空气里
好像还能听这样的回音：
真正的道德只能出自人的自由意志。
2004年3月
转引自贝克莱
乡村少年，但偏僻不是
宿命的理由。以早慧为海绵，
将青春的激情用于
既善解人意也善解天意；
和海子一样，才十九岁，
就已大学毕业。二十五岁，
人类的知识就已被总结成
犹如地形图般的“原理”。
因淳朴而魅力，年纪轻轻就出入
女王的宫廷；性情通透到
只有用天使来称呼
才可以缓解一下无私的钦佩。
偶尔也写诗，就好像妻子也姓弗罗斯特
绝不是偶然的。好论战
但不是基于天性，而是基于
人的感知力：茫茫宇宙中
我们如何获得一个更深邃的同构性。
物质和精神的对立很可能
永远都只是一种假设；
把贝壳捏在手里，诗歌就得到
一个形状；但如果你的感觉足够精确，
它和贝壳真正的形状就没关系。
笨伯们才爱纠缠物质
到底是不是“我们自己心灵的
假想之物”呢。只要骨头硬，
不怕疼痛，想踢石头，就踢吧。
塞缪尔约翰逊的反驳
之所以缺乏说服力，不是因为
他脾气暴躁，而是他踢石头踢得
还是太少。和对错无关，
关于人生的意义如何
和人的潜能挂钩，他只是想
为我们提供一个更绝妙的主意：
哪怕你自认为是一个普通人，
也要尽力挖掘生命的潜力，
去体验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东西
是可以被真正感知的。
维特根斯坦后来的建议
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凡不能
被语言描述的，就最好保持沉默。
2007年4月 2012年2月
转引自普罗提诺
绝望的悖论：石头从不绝望，
小鸟从不绝望；即使情绪激烈于
气候的变化，饱经风雨的摧折，
小草也从不绝望；这甚至无关
更大的启示，只涉及
一个人的态度是否神秘：
悲惨和毁灭不过是一些景象，
而绝望，很低级，绝对是蛋壳里的
液体已经发臭。出生在埃及，
天性就很东方；为了到印度
寻找智慧的源头，他甚至参加过
罗马人的远征军；使用过锐利的冷兵器，
思想的锋芒始终带有
对血的痕迹的回顾；也因此，
他似乎更理解柏拉图的意图；
同时也更不在意理想国
是否脱节于人性的阴暗面。
感觉的基点，难道不是
一个纯粹的人应该敏感于
阳光的明暗变化？一旦提及
“光荣的永恒世界”，误解和敌意
会像荆棘一样将智者的视线
团团围住。但他宁愿面对
世俗的冷漠，假惺惺的历史的理智，
也不肯放弃一个直觉：精神高于灵魂。
分类到这一步，爱的傲慢
其实已深邃于怜悯。
就像托马斯．阿奎那感慨的，
他的真诚，也只有在更高的生命中
才能听到一点回声。人的存在
必须用于人的返回，听上去
确实很像“天人合一”翻越过
喜马拉雅山。如此，美的追寻中，
含混也可能是乐趣。毕竟，
神秘主义更精通乐观性，更像是
收集并压缩时间的一种方法。
2001年12月 2006年3月
转引自威廉．狄尔泰
关乎生命的自我启迪，
所以他开的价码，听上去
比雪莱开的，还要高，也足够亢奋：
“诗人是参透人生意义的先知”。
按艾略特的说法，25岁之前，
难免会沉溺于青春的绝对性；
所以一旦接触，年轻的我很难抗拒
他的诱惑；一半是思想的诱惑，
一半是园艺师出色的手艺
对我们身体里的“那个空白”
施展的法术。不要错会“梦的力量”，
那不过是一件有趣的礼物。
所有的创造，都是一场心理战。
委婉点的话，不一定生死攸关，
但的确很难避免黑白分明：
个人的介入，不能有半点退缩；
因为没有人能替你完成对世界的体验——
一种绝对的投身，它旋转如
一个多彩的骰子跳跃在
天堂和地狱之间的缓冲带。
传统和现代的区分，很热闹，
但或许只是表面现象；身为世界的诗人，
仅仅原型就能导致魔鬼很紧张，
所以你更应该明白，所有的素材
都必须起源于“全部的心灵”——
能听进去多少就听进去多少吧。
过度的描述，反而会刺激
梅菲斯特钻空子。生命的体验
是向内部跳跃，并感受到
另一种无限。如此，诗人的想象力
不仅是“创造的基础”，也是
宇宙的基础。下雨的时候，
数数咖啡杯里还有几条鲸鱼吧，
因为天才就是和人的懒惰做斗争。
至于诗的任务，不必诉诸
繁琐的解释，就参考一下死亡
对我们做过的事：漫长的睡眠；
所以，你只需在我们和世界的之间
制造一个事件：将你中有我彻底唤醒。
2010年2月 2011年12月
转引自卡尔·林奈
牧羊人的儿子，功课很一般，
却比同龄的孩子更钟情于
植物的神谕。人的成长
绕不过命运之谜；从学校
带回的成绩单，总会落上
几只绿苍蝇；老师眼中的
问题少年，连父亲都有点绝望：
或许儿子只配去皮匠铺
消磨艰难的人生。摇摆的天平，
随时摩擦着贫穷的相对性。
幸好，物理老师心里有过
一个天使，看出林奈的与众不同。
事后看来，人的运气
在于生命的兴趣能否固执得
就好像神，也会有一点棕熊的脾气。
更幸运的，他的聪颖，
还得益于虽然偏僻却美丽无限的
瑞典风光。从雄蕊的特性
开始入手，庞杂的物种
终于清晰地统一在人的视野中。
他的直觉甚至事关
我们的信心：对世界的分类
不仅涉及命名是否恰当，
更有助于完善心灵的秩序。
回到生活中，甚至智慧的本质
也在于你的分类是否
还有机会贴近孤独的烛火
带来的黑暗中的乐趣。
——纪念卡尔·林奈诞辰300周年
2007年5月 2012年1月
转引自卢克莱修
蔚蓝可不止是一种颜色，
更是物质。而且事关
心灵的形状。人和野兽的区别，
通过蔚蓝，你看到了什么？
或者通过蔚蓝，天空或大海
曾将怎样的形状赋予你的睡眠？
日出和日落之间，有多少
“新鲜事物”，通过你的观望
已被计入生命的快乐？最严峻的事实
难道不是：宇宙本身没有结构？
摘下假面具，你或许会猜到
寄托在玫瑰或金枪鱼身上的
偶然性，是我们能得到的最深刻的镜子。
一个常常被忽略的事实就是：
你首先应该照亮你自己；
想赢得海鸥的友谊，这是一个基础。
重要的，不是唯物不唯物，
而是我们如何在死亡和乌有之间发明
那个“幸福的人”。这是我们
仅有的戏剧性：通过智慧，
至少可以在死亡的恐惧中战胜
由恐惧带来的耻辱。用不着
举太抽象的例子，就说说早起的习惯——
每提前半小时，就等于埋葬过
一万吨的恐惧。如此，热爱
时间的形状，是你，作为人，纯粹于
万物转瞬即逝的一个标志。
——赠西渡
2011年4月，2021年5月
转引自伊本·西拿
人生的烦恼，多数情况下
都源于人对灵魂的分类
缺乏敏感。痛苦里
最多的，就是痛苦的假象；
告别世界之前，最好先去吻一吻
骆驼身上的尘埃；或者现在
就去沙漠深处，参观一下
古老的日出；喜悦的火球
没准能蒸发掉所有自怜的眼泪；
日落的宁静，如果没能
给你的内心给带来一种平衡，
你不妨摘一朵花，插在狼的粪便里。
如此，白天和黑夜分别
是灵魂的两个账本，记录着
神秘的债务。没有轮回，
你必须学会用你的健康
来发动一个誓言。世界的宽广
和生活的狭窄，则意味着
一个人的成熟是否达到了
可以独自凭经验使用
麻醉剂的程度。无论如何
不要被植物灵魂动物灵魂理性灵魂
这些临时的说法所迷惑；
尊重每一粒灰尘，因为
真正属于你的黄金，都不是
挖出来，而是神秘的乐观
对想象力的渗透；殷勤的擦拭下，
奇异的光，突破了一个表面。
2009年10月
转引自路德维希·冯·米塞斯
雨夜里有一场告别。
将人类的静音在地板上慢慢铺开，
可以听到浪漫的思想
正轻微在深色的序曲中；
卢梭的问题是，他的手有点苍白，
搬不动自由的基石。心灵的
动向，不该简单地沦为一次投票。
人的行为近乎一出大戏；
角色的分配中，作为一种罕见的
例外，理智高于智慧，
也算是对历史之恶的
一次纠正。给终极目的浇点油，
固然痛快；但从瓦尔登湖归来，
很显然，个人的自由
不再是自然之谜。和诗的成就一样，
选择的空间越多，语言的气氛
就越活跃；直到那一刻，
剥除自然的伪装，你拍打
文明的支柱时，旗杆上的黑鸟
再也不会冲着你吹口哨。
2014年8月
转引自希罗多德
关于永生，最开始
鸟类比我们更关心它的
现实性。在它们浩渺的感觉中，
死亡的临界点定于
每五百年会有一次新生；
于是，一只大鸟出现虔诚的想象中，
直至不朽的焦虑得以超越
灵魂的争吵，超越地域的界限，
集中于一个纯粹的体会：
永生不是对死亡的克服，
更非绝缘于死亡，而是对死亡的治愈，
是一个生灵敢于朝向死亡，
在火的影子里不断死去又不断复活。
想想看，一只大鸟对五百年的
时间界限，都有如此清醒的觉察，
人的羞耻感难道不更有潜力吗？
一个更现成的羞耻的例子是，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菲尼克斯
最好有一个外号叫凤凰。
都是不死鸟。关于它的模样，
精通历史故事的希罗多德
却并不打算讨好历史的企图；
难得他如此坦率：自赫西俄德之后，
没有人见过不死鸟的真容，
但它的外形很难和巨鹰
脱得了干系；而且很显然，
它的羽毛，主要应以金色为主，
以便人类对黄金的虚荣心
随时都能得到醒目的烘托。
相形之下，人的死亡临界点
只有一百年；且整个过程中，
大部分时间已被恐惧所腐蚀。
即使偶尔意识到语言带来了
一种飞翔，但已经沉溺于
怀疑论的我们，实际上
已很难自觉于这样的事实：
我们的翅膀只能是人的语言。
2009年4月
转引自孟德斯鸠
法的精神确实有必要
好好说道说道：必须有铁拳，
但托举的主要力量，并不来自人，
而是来自神明也不得不
向其妥协的大自然。
感觉非常重要，就好像青春的气息
最好是由冲击波造成的——
无论是雪崩，还是海啸。
再具体点，分辨率始于你的谦虚；
但谦虚最好不要被自制成美德。
谦虚不过是一种独特的孤僻。
对明智的事物，保持坦率
是最好的礼貌；原因是
我们再也找不到比这
更好的节约时间的方法。
品德高尚的话，就必须超越
法国的天气，理解我们的难题：
没有一种人类的欲望
不是愚蠢的；但过度苛责，
也不符合活着的事实。
磨钝的刀才最懂政治，因为仁慈的
针对性从来没这么尖锐过——
“对他人的公正就是对自己的施舍”。
所以有时候，不一定非要敲钟，
你才会陷入同样的警觉：
什么条件下，一个人
可以凭借他的自由，做到
对时间的公正？必须意识到
荣耀不可缺席，而且只能来自
新的生命的记忆。回想起来，
悲剧不过是浮云，唯有至深的悲哀
才会触及人到底像不像人。
2003年4月，2007年9月
|
|
|
|
|
联系我们:[email protected]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