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壹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王自亮 余刚
主编:杨炼   执行主编:田庄
 小布头,本名王洁。八十年代组建《岩花》文学社,任社长。同时为《野风》诗社、《后神农》诗社核心成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诗刊》《十月》《花城》《作品》《北京文学》《上海诗人》《扬子江》《诗潮》《长江文艺》《诗选刊》《诗歌月刊》等杂志,并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歌精选》《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等数十种诗歌选本。参加过第四届十月诗会,诗刊社发现栏目头条诗人,出版过小说集《看你的翅膀能够飞多远》、长篇传记文学《罗国士传》、主编同仁诗集《五重塔》等。
 
小布头的诗
  

逝去的亲人略小于神灵

            ——致一位失去父亲的友人

 

逝去的亲人

与我们平分着昼夜,光影

 

我们围桌而食

多盛的一碗,放在空出的席位

 

饭后,母亲还会把一杯开水,放置在

水缸下的阴影部分

 

仿佛我们的父亲爱上了阴影

并成为阴影的一部分

 

搪瓷杯和白瓷碗,用出汗的方式

回应母亲细心擦拭的双手,母亲宣布

“你们的父亲,他来过了。”

 

我常呆在水缸的阴影处

幻想与父亲高大的身影相遇,并随他远行

 

我们一言不发,相互也不看一眼

形同所有沉默赶路的父子

 

一阵风起。或者,下垂的柳条

在无风的夜晚,吐出一瓣新翠

 

我能在风中、翠绿中、空寂中,看见

父亲站在神灵的旁边,略小于神灵

 

 

餐桌上的马

 

先隐身壁厨

然后走上餐桌,一匹马

通体发亮,体内的黝黑让鬃毛碧波荡漾

 

哦,就餐的老人、中年人和孩子

哦,尊贵的客人,走马灯式的

每只餐盘的谷香里都躲着个卑微的神灵

 

“是时候了!” 我的曾祖父推开餐盘

九十八岁的他神情安详,洗个温水澡

尿完尿,让我祖父搀扶他躺进棺木

 

我祖父比曾祖父少活十四岁

他看见餐桌上的马时正好过八十四寿辰

“每个人的口粮,都是有数的。”

他合眼之前叮嘱我父亲

 

马匹旋转,带走我族谱里的至亲

吃过罂粟的人,与死者缔结盟约

但我还是忍不住悲伤,沉默于一句圣灵的哀歌

餐盘被送上餐桌,更多的新成员在加入聚会

 

一匹马,走在去餐桌的路上

一匹马,距离一张餐桌,还有一段缓慢的路程

春天的田野,它按下马头

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如静默之钟

 

丧钟为谁在鸣!当我们谈论它时

我们匮乏的餐桌尚可豢养一只小马驹

 

羽毛枕头

 

天使围着妻子病榻

这一夜,她不再说梦话

 

有许多的嘴吃她

从太阳穴,到颈项凸起的蓝色月牙

 

它那么渴,以至于每条触须都重复一个动作

吮吸。它尖喙上的爱,带着古老的敌意

 

谁也没有发现,弥留之际的梦话包藏真相

羽毛枕头里有一张贪婪的嘴

日夜以她的血液当鸦片

 

两条终将相忘于荒漠的河流

交错于枕上人各自的掌纹

 

生命如此而已。孔雀收起羽毛,王者

褪下花冠;食指渐凉,恩怨消退于瞳孔

守灵人的痛,如空洞所见

 

死亡让他如此近地嗅出她,辨认她,铭记她

这种近,仿佛来自远古,来自他们各自的心房

也仿佛是,没有被言辞指认的爱

 

身体里的人

 

我在梦中梦到父亲

我在下一个梦中梦到你

我在梦中对你说我梦到我父亲了

接着,我还梦到其他许多人

 

在梦中有个人试图带我加入一群人

我拒绝,我一个人走入无人的街巷

但那个人,还有其他人紧紧跟着我

他们像我身后涌动的一片黑森林

或者更像深蓝色的海洋

那些不断堆砌和卷高的死亡之浪

试图吞噬我。

 

这时候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微笑着推开门

他在房间里找他心爱的小女儿

以至于我这么小,他看不见我

我高声喊:“父亲,你怎么来啦?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行将老去,我替许多人老去

我的颈椎病把我固定在一张单人床上

空无一人的早晨有很好的阳光照进来

却照不见我身体里装着的那么多人

 

死亡是不应该被打扰的,唯有写一首诗来铭记

 

电影里的女兵,正静静地

走向黎明,走向死亡

 

她们多么美哦,大眼睛的少女热妮亚

身材诱人的丽达小妈妈

 

森林里水草漂浮于池塘

魔鬼潜藏水底,仙女正脱去身上最后的抹胸

在湖底,她们娇美的四肢如春天的树枝

幡然醒来

 

死亡是不应该被打扰的

在夜场回家的路上,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

为此,父亲会放慢脚步

轻轻地,背着我绕过回城小路的小坟岗

 

那里沉睡着黄皮肤的张小红、李卫兵、陈云霞

她们在一场集体流血事件中倒下

她们不是战神,却穿着一身裹住少女轮廓的

肥大戎装

 

而冬夜繁星像灰烬里的灰烬

堆砌战栗的静物

寂静,孤立而庞大

 

彗星出现的一夜

 

在此刻,每一秒钟,就有五个婴儿

呱呱落地,他们凭本能摸索乳头、吮吸

良善而懵懂,像驯鹿、天鹅、新笋和朝露

是的,他们不曾被彗星照耀过

 

在遥远的时代,弗洛伊斯在传教

孔子在劝学,纳粹在杀人,帝国未停战火

是的,那是彗星拖着长尾

在众生的头顶划过

 

啊,又一个甲子年,彗星的光

穿透地球的表层,像父亲抚摸我的头颅

这一夜,众星黯淡,江河逆流

我在夜空,见到不止一个我

 

一个,身心澄明,满怀悲悯

一个,起了杀心,去杀另一个

一个我,像被做了额叶切除术,非我,是我

 

仿佛在我以外的空间里

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平行空间存在

彗星出现的一夜,我的阳面、阴面

和灰色剖面,就会狭路相逢,相互对决指认

 

是的,我还挚爱着那些用旧的事物

 

早晨,你指认山峰、峡谷、溪流

——这是宋朝的山水,古人的山水

 

傍晚,你指认一株纤细的植物

——这是《诗经》里记载的白茅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

怀春,吉士诱之。”

 

旧的事物,散发着近乎新鲜的光芒

我给予它的,也往往是簇新的目光

 

一位写作的前辈感叹:“那么多的题材

喻体,都被写旧了,用尽了”

 

是的,写作像继承老宅,饮用旧空气

像爱我们百变而永恒的情人——

 

“谁的新欢,不是他人的旧爱?!”

每天,我们虚掷着汗水,和热情

只为保持,一种古老的宗教仪式?

 

是的,一种参照,来自疯狂的白蚁

这不可思议的家伙啊,它用朽木

 

建造蛋糕宫殿。在宫殿坍塌之前

它将不停地摇摆,并用它无声的喉咙,飙歌

 

 

衰老之诗

 

每夜,他走下轮椅,跛足去时间的深海

清洗

他需要五十分钟

用来温习过去

 

现在,他面带浴后的潮红

佝偻着身影,挪动

到独居的一室

 

孩子们都去了远方

女主人年轻的微笑,固定在一个

木质镜框里,已落满灰尘

 

再没有远方,藏在星辰的天幕

彻夜喊他。只有关节疼,从漏风的骨头里

涌出针芒

 

他曾经奔跑如野马,如今移动如蜗牛

以微米、毫米计量

胳膊和腿,成了身体的叛军

 

遍尝安睡之难。抓握床头护栏的双手

抓住的都是虚空,一旦躬身 

僵直的脊椎不从,酸软的膝关节

水肿的脚背,在反对

 

年轻时,他对这个世界的叛逆

此刻,全都在偿还他。他倒向床铺——

冰冷的棺材板上

一个危险的动词

 

镜框里的女人面带怜惜

她想上前帮他一把,但她是空气

她没扶住他悬空的身体,只托住他心底的

一声叹息

 

夏至十二声

 

第一只蝉拱出泥土,抖落身上的

败叶枯枝。第二只上树,脱去旧躯壳

第三只新袍披挂,双翼透明

第四只来到树梢,晨曦里歌喉初试

 

第五只落入妖怪口袋,一桶水

流过第六只的身体,第七只蝉兄弟

被困住翅膀,第八只运去了集市

 

第九只滚下油锅,第十只端上餐桌

第十一只卷入一个人的舌尖

第十二只在我们的喉咙里经年蛰伏

 

等下一个苦夏,禁声的蝉鸣

滑入轮回之门

 

花朵走在赴死的路上

 

春天的纵火者。这风流的艳后

已把原野当做罗马

已把寸土当成婚床,良宵短暂啊

磨刀霍霍。磨刀的,是主宰季候的

时间之核,轮回之手

再不绽放就来不及啦

亮出舌苔啊!感官啊、性器啊!

红、粉、黄、绿、青、蓝、紫,是颜色的集合

是一种和另一种的交集

是肉欲致敬灵魂,花朵打翻色板

不管不顾地逐爱

甚至雌雄同体,像趋光的飞蛾。不!不!

她们是解开香囊的卖春女

春色投影在她们一掐就断的腰上

哦,谁是掐花人?!谁?!

我站在祖国的花海里

看见春天审美泛滥,花朵在赴死的路上笑得

各有深意

神秘的,是紫薇;妖媚的,是海棠

纯洁的,是梨花;诡异的,是野山桃

白玉兰笑得太忘情,太忘我

这大嘴的美人啊,以更迅疾的速度凋落

春水拌了迷药,啜饮神的酒盏

让花朵们在赴死的路上,开得各有深意

她们的死,也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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