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家好友严歌苓,1984年写了一篇小说佳作,标题叫《倒淌河》。这个名字,来自高原上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它既写实、又象征,一条自然之河可以倒淌,一个人生或许逆反希望而动,那谁能说,历史没有“倒淌”的可能?好的诗歌意象,永远在唤起对命运更深的理解。
歌苓的另一部小说《陆犯焉识》,已经被张艺谋改编成两部电影《归来》和《一秒钟》,前者大获成功,后者刚刚上映。但细心的观众会发现,这部用严歌苓原著改编的电影,却没有原作者的名字!《一秒钟》像个神偷,妙手空空,连毫毛都不需要,只朝虚渺处抓一把,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便凭空而来。这怎么回事?我们看见一个影子,却看不见谁投下了影子。也许,更大的切除术中,这影子只能是鬼魂?谁被刀斧盯上了,就只剩被“咔嚓”掉的命运。 歌苓作品广受喜爱,决非偶然。在我们认识的中国著名作家中,她是唯一真正读完美国大学创作班者。那里,闯外语关,苦读原著,是必修课。中国体验,必须在世界文学资源中反复打磨。一切的根基,仍是真诚一词。全身心投入人生处境,路见不平仗义直言,都在考验人的真质量。倘若平时招摇漂亮的空话,利益相关时却顾左右而言他,一言以蔽之,假货而已。 若用一个词概括这2020年的世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作弊”。全球就像一所乱了套的小学,课堂上老师撒手不管,学生们尽情吵闹。考试时交头接耳,彼此抄袭,交出的考卷,全是赝品。 今年世界的第一大事,当属新冠病毒无疑。整整一年,封城封国,可封不住病毒源头之争。中国说、意大利说、蝙蝠说、果子狸说、人工合成说、实验室外流说、细菌战说……沸沸扬扬,小病毒甚至牵出了大贸易战。但,那个“零”号原版在哪里?莫非它真是个“零”?普天下恶浪滔滔,却没有源头? 一向信用度极高的美国大选,投票结束一个多月了,至今谁胜谁负,还在“作弊”与否的噩梦中。所谓主流媒体一边倒的宣传,越轰鸣越可疑,众目睽睽,看到的远不止谁入主白宫,却是“民主”概念面临的挑战与危机。 BLM(“黑命贵”)和安提法,名目颇为响亮,可出现在电视上,却让年龄大点儿的中国人无比熟悉:这不就是“文革”红卫兵吗?换个肤色,打砸抢的疯狂却毫无二致。人类文明的法制根基,还要倒退到哪里去? 环绕在我们身边,“咔嚓”声堂而皇之不绝于耳。文人奋笔?你等着开除饿饭吧。聚众抗争?水龙已早早伺候。还想“王师北定中原日”?可连脚下孤岛,也无非历史弃儿。生命的意义,清清楚楚在眼前倒退……作弊,甚至无须借谎言遮掩,它变得习以为常,乃至成了生存的前提。唯一留下的“选择”只是:加入犬儒之辈,认命,缩头,闭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作弊而不知耻,犯罪却振振有词,显示了人类价值观的彻底混乱。何为真?何为假?何为诚实?何为虚伪?何为美好?何为丑陋?是真不辩善恶?或利益加恐惧下的装傻充愣?作弊的现实,建成了前所未有的全球大一统。它抹去国界、语种、文化之别,暴露出毫无二致的人性黑暗,一种我们内心里的茫茫无边。 当呼吸只是憋死的另一种形式,谁“活着”能不压抑、沮丧、绝望? 那么,诗歌呢?诗歌怎么办? 今年毒疫封门,让我写出两篇大文章:《屈原诗,隐没的源头》和《历史的忧郁——屈原诗的流亡母题》。田庄兄曾说我“只粉屈原”,这些文章也算还愿,探究了“粉”的缘由。第一篇文章发表后,田庄兄发起,秦晓宇主持,一些诗友进行了一次三十六小时网上不间断研讨,题为《杨炼‘思想之诗’创作理念网络探讨会》。这个马拉松式的跨时空活动,本身就是个观念+行为艺术,而参与者投入的程度、思辨的水平、争论的热烈,都令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的我大大惊艳。因为整个活动全用笔谈,所以也方便整理,全部文字已经发表在本期幸存者的理论/评论栏目里。有心的朋友,请移驾前往观看。 屈原诗是整个中文诗歌史上一个特例。在我看来,仅凭他《天问》、《离骚》、《九歌》几篇长诗(组诗)大作,已足够支撑“思想之诗的传统”这一概念,并以此与“抒情诗传统”相拮抗。在诗人数量上,这两个“传统”毫无可比性。“思想之诗的传统”自屈原始,也到屈原终,2300年一人而已。“抒情诗传统”的诗人、诗作则浩如烟海。但,诗歌哪里是靠人数填塞的?它的价值,只能在质量。在我看来,《天问》的提问者精神,《离骚》的空间诗学理念,每首屈原诗不可替代的形式创造,令“思想之诗”充实无比。先秦诸子百家中并无“诗家”,但屈原诗用最具穿透性的语言,直抵存在之根,从而成为先秦思想之集大成者。 很遗憾,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悲剧,是汉代以后,以政治的钳制维护思想大一统,陷“提问者”于大逆不道,“思想之诗”的传统湮没无闻,而抒情诗传统一支独大。个中原因,在诗歌的思想骨髓已被抽空,徒有泛滥的言辞、美丽的形式,而灵魂日渐萎缩,几千年来畸形发育,终于沦为插在权力屁股上的空话羽毛。中国古典抒情诗传统的病毒,至今传染不衰,每天冲刷着网络的文字大潮,思想之薄形式之烂,一望可知作者根本不在乎“为什么要写?”我们不是诗歌大国,只是垃圾大国,“抒情”的别名叫宣泄或排泄。 “思想之诗”的传统,在今天能否复活?我以为,能。而且,必须。 危机意识,是思想之诗的产床。事实上,恰是深刻的危机感,激活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也唤醒了千载沉睡的思想之诗传统。面对严酷的现实挑战,古代文人的格律点缀远远不够。破门而入的西方文明,更非轻描淡写的异国情调。中西猛烈碰撞的汇合点,恰在“思想”一词上。思想之目的,不在区分优劣,而是如何整合?由是,二十世纪中文诗写作,远非“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被动和简单。它是一种主动进取,重新赋予诗歌思想的意义和能力,在历史风暴中,把握人性、敞开语言、打通文化。这新一轮立足个性、自我的“百家争鸣”,重启了全新的、世界意义上的中文文化和诗歌。 屈原诗的先声,终于在两千余年后荡起迴响。“思想之诗”的传统,首先体现在写作的整体自觉上,即使数量占绝大多数的抒情诗,也不再能套话连篇。更打眼的是,长诗之勃兴,令屈原诗喜获直系后裔,这“失传”两千多年的诗歌形式,汲取了中外丰沛的文化血缘,再次成为当代中国的思想载体。本期幸存者诗刊长诗(组诗)专号,恰逢1920年《凤凰涅槃》发表一百周年。其间无数家国事变、历史风云,激发着诗人们奋笔疾书,在时间巨碑上,留下一首首长诗的刻痕。这里的象征意义,是诗歌的,更是思想的,合称之,就是“思想之诗”的! 这个让幸存者长诗专号应运而生之“运”,乃厄运乎?幸运乎?端看你选择哪个视角。环顾作弊的现实,难免令人悲观。可诗歌之抖擞,又振奋着内心。归根结底,本质的诗意,仍在自己身上。我希望,从这些长诗(组诗),可以看出诗人们对丰满经验、深刻思想的追求,否则诗作就会被长度压垮。换句话说,你自身有多丰厚,诗作就能多稳固。人,于是“虽九死其犹未悔”。哪怕执刀者决不想放弃那声“咔嚓”,但我早说过:“一本书可以被杀死,但杰作——永远不会!”生者性命有尽,文学价值无穷。杰作哪是小小权力窃据者禁得了的?我只想说,至暗时刻,也百年一遇。优秀的文学,同时是索命的咒语,谁也逃不出它的裁判。屈原诗就是佳证,忍受两千年孤独又怎样?我们今天尊之为自己的当代传统,它才是胜利者。 限于篇幅,我就不细节介绍本期作品了。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最后一节,我曾提出判断当代中文诗的三要素:观念性(拓开诗歌意识);实验性(更新书写方式);经典性(凝聚判断标准)。它们也是对本期作品的要求。无论主编推荐、诗作、理论、翻译等等,内中都渗透着这些要素。稍玩笑一下,如果当代中国是文化混血,当代中文诗是良性杂种,那么当代中文长诗就该是独一无二的优生儿。原因很清楚,我们有屈原诗的高标在前,既然能学其上,为什么放弃对自己的要求?! “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①,管它正淌倒淌,历史唯一记住的形象,只是悬崖上诗人那纵身一跳! ①摘自我写给屈原的诗作《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杨炼 柏林,2020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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