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屈原之谜——灵均之实 屈原生平之谜,或许永远不可破解。 2019年,当我着手写组诗《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随手一翻资料,顿时被屈原身世之渺茫、生平之混乱所震惊,不说别的,仅著名学者推算的出生日期,就多达十二种:公元前366、355、343、340、362、339、353、351、342、341、336、335……①这还不算没浮出水面的、民间或私人研究的成果。太多猜测,最后只剩一个答案:没有定论,全是猜测。诸多猜测中,人们可以信手拈来、各取所需,连我也不能免俗,那年九月,我获得意大利Sulmona国家文学奖,需要写一篇受奖辞,因为Sulmona是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的故乡,而奥维德和屈原的命运如此相似,都深受流亡之苦,又以最深切的流亡体验创作出超越时空的经典作品,故而屈原简直是我的先天依托,且不说我自始就把他当做一位精神向导呢。幸运的是,奥维德出生日期很确定:公元前43年。而说来也巧,我第一个查到(碰上的?)的屈原出生时间,赫然是公元前343年(诸君请看,上列屈原诞生日期中,就有公元前343年在),就是说,一个可能,屈原不多不少早生于奥维德三百年前,他堪称一位奥维德跨文化的三百岁大哥!屈原自沉汨罗,奥维德客死黑海,都引来古今中外文人雅士多少浩叹,但也同样,令不同文化的诗歌思想者获得激励,在被杰作印证的厄运之途上前赴后继。这样的受奖辞,当然讨好,奥维德的乡亲们,顿时把我认作他乡的故知、久别的归人,让我好好享受了几天美好的乡情。感动之余,我也不得不承认,幸亏屈原有那么多“可能的”诞辰,让我这公元前343年的说法,没沦为纯粹杜撰。但,此外那十几种“说法”呢?又有哪一个可靠?我算一个坦白的案例,可又有多少人纯然图方便,顺手拿一个日期说事,却毫不在乎偏离“事实”多远? 和屈原出生日期相同的,还有他的出生地、寿命、一生的确切经历,甚至自沉的地点和时间。出生地,有秭归说、南阳说、汉寿说、临湘说、巴陵(岳阳)说、汨罗说、奉节说等等。屈原的官职,公认的有左徒和三闾大夫,可那职位究竟执掌什么?两个职务孰先孰后?为何更迁?却众说纷纭,终于无解。屈原的流放,有诗为证,本来似乎无可争议,但看看历史界、学术界,却争得不可开交。流放事件,有流放一次说、流放两次说、未被流放说三种。流放到哪里,又有江北、江南、先江北后江南,或仅仅被“迁”职位、从未被“逐”出都城诸说。屈原的自沉,该是他经历中最璀璨、也最笃定的事了,他这番决绝之举,上令司马迁感痛于衷:“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泣”;下使百姓滥觞于俗:端午节、包粽子、划龙舟,年年阴历五月初五,“大夫”的名号下一片欢腾。但,大夫跳下去的,究竟是哪条江?他沉在哪片粼粼水波下?却也没有定论。震于司马迁大名,大家基本接受了汨罗江这个归宿,但学术界还有另议:屈原从未到过江南,彼汨罗江非此汨罗江,“屈原的”汨罗江原在江北汉水一带。关于屈原的卒年与寿命,与出生年月相似,也是混淆不清,卒年从公元前290年到公元前278年之间,前后相差12年。就是说,从公元前366年那个他最早的生年猜测,到公元前278年那个他最晚的卒年猜测,期间88年的岁月,屈子生平如一尾小鱼的身影,隐现在笼而统之的浑水中,好不模糊也! 屈原生平之谜,或许永不可解。关于这,最令我信服的明证,仍须回到中文史家之祖司马迁,他的《史记》,公认的立论清晰、求证严谨、文笔精确,有一说一,决不随波逐流,敷衍成章。他为写《屈原贾谊列传》,“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这一“适”一“观”,含括了数千里跋涉的亲历亲为,只为确认第一手资料,可终其文,太史公绝口不提屈原生卒年月,非不愿也,乃不能也,盖因屈原当时,谁为逐臣罪身留言立传?尤其他最后“被发行吟泽畔”的孤独流亡,更难留下确凿旁证,加之楚国遭暴秦所迫,数次迁都,王室典籍,被焚又被掠(谁知道秦始皇陵巨大的封土堆下埋藏着多少故事!),因此他虽距太史公寥寥百余年,相关史料已湮没无闻。太史公对这位“悲其志”的隔代同命运者,何尝不想为其廓清迷雾?但史家忠直,又胜感情,想见他行文至此,怎能不掷笔长叹?! 然而,生平之谜不可解,是否影响屈原诗之伟大?当、然、不!不仅不,某种意义上,更提纯、凸显了这些诗作的文学本体意义。 无独有偶。在此,请容我稍许离题,借中文文学史上另一部旷世杰作的命运,给屈原诗做一佐证。这部杰作,就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的《金瓶梅》。 谁不知道,《金瓶梅》的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再追问一句:兰陵笑笑生是谁?能得到的只是一片哑然。简直而言,兰陵笑笑生是“无人”!尽管古今学者,搜肠刮肚,翻遍正史野史,提出不下十五六个“可能”,其中不乏名人如李渔之辈,但倘若把《金瓶梅》输入电脑,以其为标准,从小说题材、立意、规模、结构、人物、心理、语言、风格……一句话,思想与文学创作力,和有明一代所有文人做一番比较,看哪位符合、哪怕近似这件作品?结论是:只能失望!因为根本没有!这还不算《金瓶梅》最绝的一手,为切断和任何“现实”的表面关联,兰陵笑笑生甚至不屑给出哪怕模糊的背景,却只从另一部小说中信手拈来两个人物(《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西门庆),引申蔓延,就完成了一部大作,写尽了古往今来的人生处境、人性险毒。由是,《金瓶梅》又是一部(世界最早的)“元小说”,它的艳、美、色,一言一行,无不是一场场生死搏斗,渗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剖析力度,称其为第一部中文现代小说,何愧之有? 谁写了这部伟大的开山之作?遍查史料,空无一人。对此好奇者,请参看我一篇拙文,题为《我,兰陵笑笑生》,这虚构之虚构,借兰陵笑笑生第一人称,揭破天下第一谜的谜底:不是别人,恰恰是“我”自己,在完成《金瓶梅》后,抹去了自己存在人间的一切痕迹,或隐遁、或更名、或自沉(为什么不?),令“我”身后,奇书如千古之谜,世人只能瞎猜。呵呵,“兰陵笑笑生”,这笔名就是密码,掷书之后,“我”回看世人惊羞恐怒,一笑再笑,掉头而去。这“笑笑”,乃一对待现实极尽轻蔑的态度,与屈原之自沉相同,与“流亡”之本意相同——一种拒绝,决然、彻底。 中文文学也奇了!莫非诗歌史、小说史两部开端兼巅峰之作:屈原诗、《金瓶梅》,竟都出自乌有之手?只如一线鬼魅、一个幻影? 幸好,文字在,文学在。 屈原传记的诸多元素中,我认可的只有一个,他的字:“灵均”。这也是他自己在诗中明确提及的唯一名字(《离骚》:字余曰灵均)。此外,甚至姓名,亦多有出入,屈原诗中,明明写着“名余曰正则”,可连司马迁,都混用平、原之名。这究竟怎么回事?说到底,传奇就是传奇,从人物、生平到姓名,不可考亦不必考,他像浩浩大江中一滴水,你说他是哪一滴?不是某一滴又是每一滴,这才恰合“灵均”之名。许慎《说文》解:“灵”者,巫也,楚人名巫为灵,引申意为灵魂、精灵、亡灵、神灵,最早字形见于春秋金文,本为楚方言对跳舞降神之巫的专称。同样,“均“者,《说文》谓均、平之意。这些阐释,是不是几乎专为屈原而写? 对屈原而言,何为“灵均”?除了他那些通天地、贯神鬼、跨生死的绚烂诗作,还能是什么?屈原之灵,是他的文本,他的文本之灵,是渗透在他所有杰作中的精神、思想和风格,宛如一个血统般,构建起一个既无边无际、又凝聚合一的语言宇宙。所以,《屈原诗》一词,必须加书名号。这里,“屈原”只是一个借代,指向那个由纯粹文本合成的、精神境界一以贯之的作品整体。作者的人生经历可以模糊,但作品传达的经验、感受、思想、风格和语言必须清晰无比。这文字之灵,活在它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中。它体现于美学,又升华为思想,或许二者本来就是同一回事? 一如《金瓶梅》,有明一代文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写出那部大作。同样,《屈原诗》绝对不该笼统归入《楚辞》。司马迁所悲之“志”(诗言志之“志”)中,那震撼千古人心的人生慨叹、人格洁癖、高傲情怀、璀璨表达,说白了:没有第二人写得出来!司马迁不屑提及的“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谁配得上《天问》、《离骚》、《九歌》、《涉江》?它们必出自一人之手,是一个命运、一颗心灵、一位天才、一次血祭的结晶!因此,“屈原”——“诗”,这个单数全称,才是2300年中文诗歌长河的个性源头!它不需要倚仗外在的地理和时间,它依托的,仅仅是自己的内在深度,并在滔滔岁月的淘洗中不停被验证。屈原诗,既写于远古,又写于我们当代。它不是国际拍卖场上的出土古董,它的思想仍对当下有效,甚至对不同文化充满启示,这“灵”才真正活了!这“均”也融入人类,继续敞开全球化语境的当代意识。 回到文本,深入文本,下潜到那些诗行的汨罗江深处,读出——发掘出屈原之灵、汉字之灵、中文之灵,乃至最广义的诗歌之灵,是当代中文诗人的天职,不如此,大夫就还得忍着寂寞,沉在又冷又湿的水下,在水面上一片龙舟的锣鼓喧天中哀哭。我们自己入宝山而空手归,置高标于盲瞳侧,只能怪自己的贫乏和苍白。守着屈原大作,当代中文诗人配得上“孤独”那个宝贵无比的词吗? 1984年,当我完成了组诗《半坡》、《敦煌》、《诺日朗》,需要给它们选择一个诗集总称,灵光一现,屈原诗中那最短的一首(有人说不能算“一首”),跳入我的脑海:《礼魂》!这个“魂”字,直接与“灵”相通,它突破时间,包容时间,集古往今来于一身,恰恰吻合了我从文革插队的黄土地上汲取的经验深度;而那个“礼”字,凸显出人生的仪式感、诗歌的形式感、精神的超越感。归根结底,诗之本义,正是思想的形式;诗人之本义,该是诗人思想家,尤其生逢如风暴无尽动荡的乱世,更必须如此。凭借诗集《礼魂》,我冥冥之中已经选定,屈原诗和我的创作间那个精神血缘,它绵延了三十多年,至今未改。捧读灵均之诗,永远有一股浩荡美艳之气,自顶上灌来,灌入我写下的每个字。我们的诗,正是灵均唯一的归途。 “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杨炼:《YI》)②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屈原:《礼魂》) ——灵均,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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