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问》——诗人思想家的定位 1999年,意大利,我的第一个国际诗歌奖——FLAIANO国际诗歌奖——给我出了个难题,我的受奖辞,应该以“科学与文学”为主题,赫,天知道什么灵感,让我直接找到那个标题:《提问者》,并把它写成了一首献给屈原的小小颂歌: “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阴阳叁合,何本何化?”整个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位署名诗人屈原的《天问》——一首问“天”的长诗,从宇宙起源,经自然万物、神话历史、现实反思,到诗人自我,一百七十多个提问,却无一句答案。正确地说,诗之递进,在以问题深化问题、以问题“回答”问题:每一个更深的疑惑,涵盖前一个。屈原,这位中国的但丁,一开始就握紧了文明生长的根源:用每一个问号的光,点醒一个新的世纪。 一个专业提问者的姿势——一种提问的器官,是科学家和诗人最深刻的契合点。一个公式或一行诗句,都在幽暗中触摸,那个“已知”的边界在哪里?从远古某只毛茸茸的爪子,开始打造一块石头,到电脑键盘上弹奏的手,世界变了,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可又没变:“提问”的方程式始终如一。我感到有一条双向流动的河流:科学的提问,把外在世界不停转入我们的意识;而诗的提问,则把内心打开成可见的风景。我们不得不问——因为失重和晕眩,人是这个星球上速度变化最可怕的动物,仅仅几十年,就已从天空俯瞰大地,并跃入了星际,但同时,与自己的距离却丝毫不曾缩短:“我是谁?我存在吗?”《天问》狠狠追问着发问者:“我知道什么?”好像为了反衬人的渺小,持续的创世,末日一般漫长。 在我看来,这正是意义:面对无限,而不放弃提问。那意味着,从承认未知出发。培根的名言:“知识是力量”,从提问者的角度,应当修改成:“承认无知就是力量”,而首先应被承认的无知,恰是我们对自己弱点的无知。一个更苛刻提问的理由:人的外在自由,如何从争取内心自由开始?怎样把所有摸索转为突破内在的限制?——所有提问只是一种反问!屈原《天问》的精神视野,远超过最高倍数的天文射电望远镜。承认无知,已包含了创造的前提。这是“伟大的无知”,以一个巨大的问号为圆心,像不停摇动一杯水,形成一个透明的同心圆,不断侵入所有思想的既定秩序。用重重变形,不停提示那个古老的起源——隐含在文明最深处的“提问者”本义。 我提到《提问者》,并非仅仅为炫耀,而是因为“提问”一词,如此犀利尖锐,如一柄激光剑,刺穿了数千年隔绝在古今中外文化间的雾障,一举确定了我们的思想定位:诗,一个永无休止的提问,诗人,一个不知疲倦的提问者。没有“问”之能量,所谓传统,就是假的,只剩空洞的躯壳。所有文化,概莫能外。 在中文传统中,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清晰击中这要害,并迫使我们不得不正视、深思这个思想传统的,正是《天问》。 提问的能量,远超回答。因为,回答是封闭的,提问是开放的;回答是确定的,提问是探索的;回答是整合知识,提问是激活思想;回答是应对的句号,提问是挑战的问号。恰如另一位毕生提问者、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名言:“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些试图回答《天问》者,如柳宗元之《天对》,无一不像揽镜自照,结果却落得自惭形秽。 那么,《天问》之问,精彩在哪里? 《天问》的研究者和文字,汗牛充栋。我细查那些不吝热捧的喋喋不休,却发现,没人(至少我没看到)注意到它开篇那个字“曰”——“曰邃古之初”的“曰”。《天问》的现代译文,要么仅把它当作发语词,无意义;要么给它一个“请问”之类语焉不详并重复的解释,或干脆省略掉这个字③,开篇就说“远古之初”…… 但,在我看来,这个“曰”字,恰恰是一把最关键的钥匙,能打开《天问》宝藏的大门。 “曰”者,言也、说也。它不是虚字。“曰邃古之初”,必须被清楚译成:“说是(都说是)宇宙之初”,这里,“说是”极为重要,因为没有它,后面“谁传道之”——谁说的?——就不成立。这一“曰”一“传”,使《天问》第一问,振聋发聩如盘古开天地,却又比看不见摸不着的开天地更有力,“曰”,把问题直接提到了言、说的根上,语言的根上,人类文化之根上。“谁,说,的?!”世间万物之命名,可不就是一“说”?诸子百家、古今理论林林总总,可不都是一“说”?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维特根施坦有“一切哲学问题,都是语言问题”,而《天问》殊途同归,当头“曰”来,把宇宙起源,归结于人类、归结于语言,这一问,廓清了存在的弥天大雾,直指人本身、语言本身、“问”本身。倘若天地万物都被语言含括在内,那么,谁又能在世界之外、之上对我们言说? 这里,不妨比较《圣经》在同一问题上的态度。《创世纪》起始一段,同样与“说”有关:“……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耳熟能详吧?但,“说”虽相同,怎么说却大相径庭。《圣经》之说,一锤定音,确凿无疑。神的口中,哪容疑惑?祂在,祂的声音就是祂的旨意。祂说要有光,光就存在了。祂无边无际、恒常不变,祂说出的光,也自然而必然地拥有同一性质。那么,人呢?人是聆听者、接受者,人的功用,是沐浴那光、承载那恩泽。人如草木,岁岁枯荣,但自神口中起源之光,则辉耀人类、乃至万物绵延的无数世代,我们该无尽感恩地生存于那个肯定句中。 《天问》几乎彻底反其道而行之。 《圣经》:神说;《天问》:谁说的?《圣经》:神无需语言学,祂就是最高语言学;《天问》:人能“曰”,也能被反问。“都说是”,难道就是吗?谁决定是?且必须是?屈原在此,完全是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有呼吸、有血肉,会烦恼、会困惑,他不是祂,不接受塞给他的现成答案。他的提问,与世间众人完全一样,充满常识。“从前有座山,”“‘从前’是什么时候?”小孩子会问。他不知道,他正提出一个天大的问题。与《圣经》神学相比,《天问》是人学,或许太人性了,以致非诉诸极端个人的声音。“曰”,说文解作口之气也。此口确定无疑是人之口,所吐之气亦人之气。《天问》开宗明义,确立了提问者的位置:人的——个人的;语言的——哲学的。它不皈依神学,它恪守人文的本质。 因而,连汉代王逸也太小家子气了。他理解《天问》,仅达到“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的程度,殊不知,《天问》中提问者的姿态,比“天不变,道亦不变”之“天”高得多,并非天尊“不可问”,而是提问之人与天并肩,盖因人是一命名,“天”亦一命名,所有命名无非传说矣。“谁传道之?”醍醐灌顶,彻底颠覆古今因袭的人云亦云。《天问》之“天”,并非仅指一物,必须作万物解。由是,问天即问万物,问万物须通过问万物之名,最终,万物之名皆备于我——煌煌《天问》,曲曲折折,其实通篇都在追问自我!这里的哲学深度(注意:不是形而上的玄学,而是对现实真正的哲学反思)及充分之表达,2300多年后,才在西哲如海德格尔、维特根施坦那里获得迴响。 一个“曰”字,引出我如此浩繁言辞,太多了吗?一点儿不!《天问》,问天,问万物,问语言,问自我,归根结底,它的潜台词始终未变:确立诗意提问者的定位。这里,可能还应该加上一个定语:“永恒的”。 作品才是证明,欲求《天问》之伟大,别无他途,还得回到作品本身。 我在早年的文章《智力的空间》中就曾谈到:结构是一部作品最深的表述层次。犹如但丁之《神曲》,有多少人逐句读完了那部巨作?但又有谁,在知晓但丁用地狱、净界、天堂“一个人审判整个历史”后,能不为其精神力量所折服?这“一个人之宇宙”的定义,用到《天问》上,毫不过分。 《天问》全篇,提问是贯穿的原动力,命名(万物)是反思的对象,自我是思想的最终落点。 古今学者,对《天问》(以及其他屈原诗)的语言出处多所考证,这当然重要,但对我来说,通过分析文本结构,把握屈原诗的整体精神,才是体悟屈原诗价值的第一义。无纲则目不张,思想理解没到位,仅埋头经营训诂考据功夫,不免窥一斑而失全豹也。 我把《天问》结构,分为五大部分:1,创世篇;2,天地篇;3,神话篇;4,历史篇;5,自哀篇。 1,创世篇: 从“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起,至“阴阳叁合,何本何化?”,共十二行六问。此篇直指全诗核心字“曰”,一举揭示神话的虚构本质,把宇宙创造之“神”力,推回人类言说的问题。一连串提问:“谁传道之?”“何由考之?”“谁能极之?”“何以识之?”“唯时何为?”“何本何化?”既问宇宙起源,又问变化规律,所有问题,无一玄虚飘渺,都是我们每个人的理智可能提出的。屈原就像一个现代科学家那样仰望星空,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追问着宇宙最深处那场大爆炸。 2,天地篇: 从“圜则九重,孰营度之?”起,至“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共二十四行十五问。此篇接续上篇而来,宇宙既创,而四维如何营造?世界怎样安排?八柱九天、日月星辰,都在此一诗歌蓝图中。此篇语气急促,节奏紧凑,四行一换韵,如音乐急板,最紧迫时:“幹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连续的鼓点,一声逼迫一声,狠狠掀翻了流传千古、仿佛笃定无疑的天地体系。 3,神话篇: 从“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起,至“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共七十六行四十九问。天地之间,神话存焉。此篇又比前篇更长,语气急徐相间,问中夹叙,叙而又问,先四行一换韵为主,自“何所不死?”至终,忽然变成二行一换韵,步步紧迫,于诗歌形式中,不知不觉囊括了一部《山海经》。“黑水玄趾,三危安在?”也许因为我早年去过敦煌,写过三危山,知道那里距中原(特别是楚国)多么遥远,所以《天问》知识震波辐射的广度,对我特别奏效。 4,历史篇: 从“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起,至“易之以百两,卒无禄?”,共二百四十四行九十二问。此篇又可以命名为讽谕篇或籍古谕今篇。《天问》之中,此篇最长,而行数与问题数目之比,又反差最大。一问之间,拉开最远,节奏相对徐缓,所以也可读作慢板乐章。但同时,因为历史资料,又较神话切近,屈原在此,更清晰地借用历史,讽谕现实,几乎无一句不慨叹古人,暗示(或明指)当下。纵览此篇,最合我所体悟的“天即万物”之理,古往今来,一切历史皆是文本,一切历史都无非是当代史——且只“说出”(重写)了现在。这是不是又现代得不得了了?此篇韵脚,基本规范为四行一换,但到最后十二行,句式突兀一变:“中央共牧,后何怒?”以后,一口气连问“力何固?”“鹿何佑?”“萃何喜?”“弟何欲?”声声都砸在那个逼迫诗人流亡的绝境上——被“说出”的,就是现在啊!诗人一问再问,这才是谜底。 5,自哀篇: 从“薄暮雷电,归何忧?”起,至“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共十七行七问。《天问》结尾,历来有争议,盖因年代久远,错简难免,历代都有人试图重置梳理,近代极端者如谭介甫先生,干脆给他的著作冠以《屈赋新编》④之名,“编”而造之,无中生有地给《天问》结尾加上一个“乱曰”:“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这前二句收得精彩,可后二句怎么解释?谭先生不是研究,更像杜撰!对我而言,品读这段,当着眼于起句点出的“归途——归宿”,和中间“悟过改更,我又何言?”那振聋发聩的一问,这才构成了《天问》的真正落点。《天问》巡游九天八极、四海五湖,终于返回实处:诗人之所在、自我之所在。一个九死一生而挣脱不得的命运。言辞滔滔,改变不了宿命的残酷,诗歌千呼万唤,可最终,薄暮压顶,雷电交加,所归何处?能归何处?谁能挣脱那句“我又何言?”的千古之叹!夫复何言啊,屈原诗2300年前为古今(中外)诗人发出的慨叹,至今余响不绝。诗人并非不懂,性格决定命运。高洁的自我,乃一切厄运之肇因。所以,“我又何言?”出现在长诗终结处,不该仅理解为对他者(君王?)所说,这正是诗人中夜自问,给一个死结的无解之解,也是对诗歌美质的终极肯定。《天问》自一“曰”字起,至一“言”字终,首尾之呼应,还可能更完美吗?“都说是……我还能说什么”?这两问之间,是不是含括了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沧桑苦衷?而更棒的是,在命运的终点上,并没有一个屈服的句号,它仍被赋予了那个大大的问号,尽管,那只是一个无奈的反诘。 从文学角度讲,上述五篇的精彩之处在于,它们并非以线性叙述相连,而是一种层次的叠加。它们的结构,建构起一个诗作内部自洽自足的空间。这些层次,彼此渗透,构成互文,又在在指向同一个精神焦点,不停加深(加强)“提问”的质量和力度。这个空间诗学,还将在中文诗歌传统中延伸数千年,并以七律等形式臻于完美,可惜,《天问》的后来者,囿于汉代以后大一统思想控制,已完全丧失了创始“提问者”的决绝和彻底。《天问》之名,人人皆知,可《天问》精神,早成绝响。屈原诗的思想、美学传统,迄今为止,仍只是一个人的传统。“灵均”,创建了它也终结了它。尽管如此,种子已经播下,“提问”基因不会灭绝,它潜移默化,已渗透进了我们的生命和诗歌,并在所有语言和诗歌的血液里打上了永久的戳记。只要贴近一切诗作精品,就一定能听见《天问》的迴响余音。 我遍览古今中外文学史,找不出第二件能如《天问》更精确地给诗歌定义者,故此我不得不承认:《天问》的地位,千古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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