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第三期
栏目主持:钢克
主编:杨炼   执行主编:田庄
指纹,1962年出生于河北张家口。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西绪弗斯是一个单身汉》、抒情性史诗《青铜骑士》、诗集《指纹诗选》(2009年)、《还给我们泪水:指纹诗选》(英汉双语,金重译,2020年美国出版)。
一匹马驮着堂吉诃德走过空荡的世界大街
指纹



应该是那匹瘦马,我熟悉它

也许是那具雪白的马的骸骨,我在马镇见过

来自异域,西班牙?可能。

它的名字,驽骍难得,驽骍……难得

复活了,归来了,招回了灵魂——自那遥远的

世纪,回到主人身边:英勇无畏的

堂·吉诃德·德·拉曼恰。

在那骑士的(已没落的)年代,它非凡勇敢

它疲惫不堪,它精神抖擞,它气喘吁吁

总之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我从未读完

步兵团的塞万提斯先生那部疯狂的书

这并不影响我,对他们的崇敬,如同桑丘

追随他的主人,这些我不必重新讲起。

不知经过多少岁月,如今,2020年,跨越了

多少人间的山河,一匹失踪已久的马突然重现

它不是一个传说:像一道光切进了黑暗。

这是怎样的至暗时刻,大街空无一人,一座城

都好像陷落,马路泛着微光,像一道冰河

它来了,他来了,依然是那奇异的模样

只是他头上少了破损的头盔,手里没了生锈的

长矛和盾牌,但他忧愁的面容更加忧愁,多像

此时的我,或者我正是他,我有些疑惑……

我不知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忘了这是何年何月

在拉曼恰这个地方,还是察哈尔,或者武汉

罗马,东京,纽约,这条大道穿过这些城市

我,或堂吉诃德,穿越世纪与年代的边界

我是越境者,我是偷渡者,我是越狱者,我是

逃犯,我来自一个传奇的年代,庸俗的年代

堕落的年代,野蛮的年代,精致的年代,腐蚀的

年代,发达的年代,冒险家与独裁者的年代

我为何而来,我向何处去——我问我的坐骑

它对我不予理睬,保持一贯的机械的步态

踢踏声回荡在楼群的峡谷,这沉寂而可怕的城

巨人的城堡连绵不断,闪烁着诡异的复眼

玻璃水泥的怪物们,贪婪而饥饿,分食着

狭窄的天空,那撕碎的光,跌落在大街上

以至于我的驽马,不停地躲闪,我几欲坠落

犹如来到史前,也许,末日之后

我并未见到,从天而降的雷火,这更像来自

它本身的寂灭,谁能告诉我,但人在哪里

我分明感知到生灵的气息——

也许我被什么蒙蔽,他们也看不见我

远离尘嚣的骑士,吉诃德,该向谁索求答案

 

凝固的大气一阵波动,像从帷幕里钻出

一个幽灵,戴着满是触角的花冠,却不见身躯

——你是谁,来自哪里,请报上你的大名!

——我么,我的名字难以确定,那些大人物

直到现在还争论不休,以至他们的人民也在

吵闹纷纷,至于我的出处同样是个问题,我

尚不能回答,据说我有一些近亲,比如:蝙蝠。

这家伙做了个噓的手势,就像那个靡菲斯特。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抱着何种目的?

——正如人们,从诞生之时,就充满饥饿

我有更大的饥饿,只不过,我贪求人的肉体

从他们的肺,五脏六腑,到生殖器,漂亮的脑子

当然,为完成这空前的事业,我已繁衍无数

子子孙孙,某种意义上,你可以称我撒旦

但我何尝不像一个上帝,替他行使在人间的权力

看我的皇冠哪,难道不是主宰的帝王!

我抑制着恼怒,弩骍难得也焦燥不安,敲打着

前蹄,真想挥动长矛与之大战几个回合

可我手中的兵器呢,自从踏进这个文明世界

我的装备就不知下落,否则如何能自由通行

——你有何种理由,可你的正当性呢

——阁下息怒,你们人类讲究师出有名

可如今你们所做所为还有多少正义可言

你们信仰和造就的理想国,成了什么样子

即使给出说辞,不过是冠冕堂皇,自欺欺人

我且给你一些说法,且不说你之后两次大战

连绵不断的战争,还有奥斯威辛,古拉格

更多刻意隐瞒的暴行,至今不能提起,从未

中止的迫害和杀戮,铁血的土地,白骨枕藉

名义上的丰饶之地,充满了贪婪和堕落

你们圣书里的所多玛,早已遍布大地。

——真是荒谬,混淆是非,巧言令色!

——呵呵,与其斥责我,你不妨亲自查看

我且为你掀去迷障,给你指路——

 

这个伪装君王的魔鬼随之隐去,我依稀看到

一些被遮蔽的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敲打的键盘,闪烁的屏幕,变幻的时空

我和我的坐骑难得,踏入一个平行世界

一条迅速传输的信息,来自一双跳动的

手:有一种危险病毒在传播,小心!

《训诫书》:我们希望你冷静下来

好好反思,并郑重告诫你:如果你

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

活动,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

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么。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白白白

信息中断。我回到一片繁华之地

依然是旗帜,依然锣鼓,依然酒杯

与歌舞,依然盛世,天下太平。而此时

黑暗的蝙蝠在深眠,在幽深的岩洞

一个个悬挂的黑色纺锤,编织着时间的谜。

我忽然想念我的杜尔西内亚,端坐纺车边

那密织的情网将我捕获,她现在何处

我从滚滚人流中寻找,仿佛一阵风刮走他们

迷雾降临。沿着无人的大街寻找,到处是

紧闭的城堡,一道道栅栏,一处处岗哨

战争,战争,到处碰壁,口令:有朋自远方来

虽远必诛。然而,在一个街角,我看到

如下一幕: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相向奔跑

他们站住,迟疑了一下,拥抱

然后,接吻,隔着口罩。

噢,杜尔西内亚,至今我还没有触及到你

多少次想像过眼前的场景:一对爱侣

背景,一座巍峨的城堡。

向晚的牛角正在吹响,不,是万千汽笛

数不清的哨声:一个人死了,一个真正的骑士

死了,他曾吹响第一只哨子:瘟疫,瘟疫!

我应将我的尊号赋予他:东方的堂吉诃德。

现在,我将代替他继续行进,我亦有

无数化身:那些身着白衣的人,驾车运送的人

寻找病员的人,追踪真相的人,记录历史的人

我并不吝啬我的赞美,同时我有深深的羞耻:

一个接一个的人突然倒地,在空气中窒息

或者囚禁家中,饿毙,病亡,无人知晓地离去

坠桥者,跳楼者,悬梁者,一个女孩喊着妈妈

追赶着灵车……连焚尸炉都来不及吞掉他们!

作为天下闻名的拉曼恰的骑士,身经百战的

堂吉诃德,我,战胜过无数巨灵和魔鬼

今日却要在我的功勋册上添写黑暗的一笔

我找不到对手,敌人,我丧失了利器,以至

我怀疑,我与我的坐骑是否存在于世

那匹马死去了么,那匹马复活了么,而我

并不在马背上,是一匹瘦马的幻影在大街游荡

 

我好像随着孥骍难得飘浮,隐形的撒旦们

纠缠着我,似乎我看见城堡中的景象

人们彼此隔绝,守着屏幕,钟表,锁孔

面对墙壁,并不能像犹太人:面对一座哭墙

这里没有忏悔,祷告,没有救世主引领

——我们,是砸烂旧世界的人,是摧毁

圣殿的人,是焚烧典籍的人,是在旗帜下

生长的人,是流水线上的人脚手架上的人

挤地铁的人睡桥洞的人打游戏的人泡在

酒精中的人躺在洗头屋的人蹲在局子的人

一遍遍吼着从头再来的人放声大哭的人

——现在却无人痛哭,甚至悄声低泣

我望见一张张苍白的脸,在窗口中浮现

又消失,对我视而不见,他们在等待

死寂的塔楼,空虚的要塞,让我沉入

深渊中的昏睡,如同一个溺水者,但我

听到了声声呼喊,来自雾中的阳台:

救命啊救命!直到嘶哑,像呜咽的江水

更多的阳台在狂吼,高唱起来起来

喊着假的都是假的,暴露出一座城的祼体

受惊的马匹,让我反复跌落马背,抛向

空中,难得老兄,是不是在飞

我在飞,在游乐场的庞大机械上翻飞

在迷失方向的航空器上飞

而女性美好的肉体承载着她的男子

一只纸折的燕子飞出春天的窗户

这是春天么,这里还有春天么

有一种春天叫无人的春天,立着墓碑

花照样绽放,花树下的人却不存在

冰河重新流淌,空船兀自撞击着堤岸

一只鸟从一座院落飞向另一座院落

人们躲避着,它是否带来了毒素

大地压抑着,仍然喘不过气,它需要

一台巨大的呼吸机,复苏苍白的肺

从此岸到彼岸,桥梁的钢索颤动空弦

桥头的盾牌阻止了它畅通的弦律

饥饿的园林渴望着种子,和园丁的抚爱

却迎来一捧捧洁白的骨灰。

我和我的马,孤立在大街中央

一道道路障等待拆除,而我需要走下去

“到罗马去!维吉尔在等着你”

(那人引领诗人经历了地狱和炼狱!

而我,我们,正在经历这苦路)

这是我多年前写在羊皮上的诗句

可是我的罗马病了,很久没有神祇们的消息

我的西班牙病了,谁给我的杜尔西内亚

捎一封书信,不久前我还收到一张名信片

我的京都呢,悄悄地病着,松尾芭蕉

给我寄过一枝上野的晚樱,和一首俳句

我的纽约剧烈地咳嗽,一个老人头抵着

地铁的扶杆,他没有口罩,我想看到他

抬起沉重的头颅,他多像晚年的惠特曼啊

在西南角的海湾,有我来自远东的兄弟

他将我的诗抄写给美丽的姑娘伊万卡

祝他健康!下一个春天,我想送给他

这匹马,但它太瘦了,怕负不起他的份量

可我们,都还在一场瘟疫的铁幕里!

我们都是流亡者,我们都住在幸存者村庄

而我们又如何能逃离这疯狂的地球

摆脱它沉重的红色荆冠。

诅咒人类的撒旦,一再引诱我踏上歧路

我的驽骍难得举步维艰,我陷入时代的泥泞

我要醒来,与我的同类!

我要向沦陷的大地索回一只尊严的花环

献与众多无辜的死者,和人间的大城

这无尽的路上,我们一再失败,却讨还着自由。

 

2020.4.3初稿,4.4清明节修订。


评论 阅读次数: 239    赞: 23
昵称:

联系我们:tianz68@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