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的诗

王杖子

0

这是一个指定的村庄

某年某月某日 到此报到

我必须从命

1

我出生时山村已经老迈荒凉而贫寒

路过的诗神转身就走

让我捡了便宜从此开始漫长的一生

2

从出生起我的票据就被人拿走

我的身体只是个存根

3

世界留下最后一块净土让我发芽

长成巨人

4

在这里

生活没有边缘灯火就是核心

5

这里一切都是透明的

时间和空气在互换水里含着光

一眼可以看透整个农耕史

6

这里平静而安逸

鸟蛋安于小窝从来不羡慕飞机

7

这里记忆和梦境混在一起

风中时常出现古人

8

这里灯光长满了绒毛月亮也是旧的

人们长着前世的面容

9

这里来过很多人渐渐都走了

他们在坟地里聚集和隐居

来者藏在身后迟早要现身

10

曾经有过红日被苍天收回了

多年以后我得到了光环

11

全世界的人在我旁边生活

啊谢谢你们的陪伴

12

这里是生活现场

上帝也在这里

13

上帝永生

可他让我们一再地死去

大汇合

14

我家南面有两条河

相遇时互送秋波害羞时泛起晕红

15

一条河流加上另一条河流

等于两条河流

它们在交汇处结婚

16

青龙河起河都有母乳的味道

拆开可见露珠撕裂不留伤痕

17

我的身体一旦破口

会流出河水和基因

18

临水而居听惯了鱼群的呼喊

会把它们当做亲戚

我能叫出它们的乳名

19

两岸密集的树林挡住沙滩

水面上留下了我童年的脚印

20

我是河神的朋友

我们结拜的时候月亮跳进水底

为我们作证

21

后来一个村庄来到岸边

取名大汇合我的朋友河神

做了船工

小路

22

一条小路通向树林另一条通向山顶

还有一条过于弯曲

曾经被人拉长向世外延伸

23

我认识一条秘径可以穿过河流

通向无人之境

那里阴影易碎遇火而融化

到了冬天月光也会结冰

24

小路习惯于爬行

一旦它飘起来有可能通向天空

25

我跟在梦游者身后走了三年

直到中学毕业才发现他有一个彩色的身影

26

在空旷的山脚下总有风

掀开我的衣角看了又看

27

有人怀疑我有翅膀

但始终没有找到证据

28

我见过一只鸟在路边读书

多么认真啊真是小鸟依人

29

它是我的同学不

它来自梦境

双山子

30

两个山包挨得很近就叫双山子

山前有一个集镇有人曾经在这里

秘密收集乌云

31

我到集镇去纯属凑热闹

顺便带走一些街上的灰尘

32

一万多人聚集在土路边行走和交易

一旦流霞混入其中就会泛起红尘

33

（就是在这里我见过镇长

他的嘴里冒着烟手背在身后

眉头紧锁正在为解放全人类而苦恼）

34

（如果两座山同时挪移会把我夹扁

幸亏国家规定任何时代

都必须留下一个夹缝）

35

我从集镇走出时雷声隐隐

在低垂的天幕里

凡是冒死钻过闪电缝隙的人

都获得了穿越未来的通行证

36

双山在我身后被黄昏包围

人们纷纷传说有人在暗中

迫使那收集乌云的人松开了口袋

青龙河

37

路过青龙河时露水正在天上集结

一旦有人大喊就会有暴君越过山脉

携带上苍的瀑布向河谷逼近

38

我喜欢骤雨初晴的一刻天光斜照

青龙河上架起高大的彩虹

木船漂在水上草帽遮住船工

39

每到春夏挤在一起的卵石将生出水鸟

如果月光正好你可以在波纹散处

看见透明的水神

40

倘若一群孩子在河边戏耍和尖叫

请不要上前阻止他们都是泥做的

一旦受到惊吓就会融化立即更换身世

41

青龙河允许炊烟

覆盖两岸的村庄也允许逝者

违背乡约在夜里回来看望亲人

42

我有三个故乡

村庄墓地母亲

都在青龙河边

43

当大雨和黄昏同时降临

暴君挥舞着闪电的鞭子总会有人

冲进乌云抱住雷霆不放

44

他是青龙河的长子

隐居在山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南风

45

南风来了石头躺在树荫下乘凉

新婚的麻雀脱下小棉袄幸福地

为第一枚蛋宝宝取好了姓名

46

南风来了耕作的人们在田野

纺织娘在织布卖香油的货郎

摇着拨浪鼓进村

47

南风来了野花合法地开放

懒虫已经苏醒

蚂蚁费力爬到树梢无事可做又爬下来

攀上另一棵树

48

一片发胖的白云被群鸟追逐逃向山后

天空留下翅膀的划痕

49

南风来了万物都在彰显着活力

我用袖子擦去汗水快步走着

仿佛体内住着一个新人

修路

50

为了拓宽道路全村人一齐用力

把北山推移三米路一下子宽了

51

几只麻雀阔步走在新路上

不住地赞叹好宽的路啊

52

一股清风从县城出发专程而来

全村的树叶集体拍手表示欢迎

53

老王从石头上站起跟陌生人握手

老王老了说话有些慢但仍是王

54

王说把黄泉路也加宽一些

王还说要避让散步的亡灵

55

王说话时身边的人们都在摇摆

远处刮着风

56

远处出现过仙女的山巅

飘起了彩云

57

人们在修路全村的人都在用力

王也出手了王的手上长满了皱纹

晒月光

58

夏日夜晚晒月光的人们坐在村口

月光里有凉风

59

同一个故事讲了三遍又开始了

人们津津乐道继续听下去

60

起初地上的月光是薄薄一层

随着越积越厚慢慢开始流动

61

在月光里梳洗头发的女子

会染上光泽成为仙女的姐妹

62

晒月光的人们都有些醉了

故事讲到最后开始瞎编

63

到了后半夜人们懒洋洋地散开

跟在我身后的是灵魂

星夜赶路

64

一次赶夜路我被月亮跟踪很久

我多次劝它回去它就是不听

65

说实话摘下一颗星星很容易

但摘下月亮需要咒语和祖传的技能

66

今夜我顾不上这些我要在鸡叫以前

把含在嘴里的一句话送到邻村

67

老王吩咐这句话千万不能丢失

遇到强盗时就把它咽下去

68

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我成功了

我走得很快

如果是四条腿我将飞奔

69

大约鸡鸣时分我到达邻村

说出了嘴里的话并在夜幕里

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受命

70

夏日夜晚一颗星星来到村庄上空

使铁匠慌了手脚鬼使神差地把手插进炉火

然后反复捶打打出一双铁手

71

我不认识这颗星星

可是许多人仰头看过之后

都指着我说是来找你的

72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暗示我

你可以跟它走

73

是夜我长出一双想象的翅膀

我还在星空里结交了莫须有的鲲鹏

74

这一夜铁匠铺的炉火一直在燃烧

人们窃窃私语反复提到我的名字

75

铁匠铺的炉火

烧得通红

76

铁匠伸出他的手看了又看

最后说行

行是什么意思

77

多年以后我走到了千里之外

听说铁匠铺搬到了天上

人们偶尔听到星空里传来丁丁的声音

燕山 

78

燕山里群峰耸起不是为了比高

而是比深在沟壑里堆积阴影

79

从天上回来的人有时也下山

跟凡人交往换取一些用品

80

燕山有足够长的小路通向山巅

如果雷霆敢于挡路就把它推下深沟

跟石头堆在一起

81

我曾在彩虹上面遇到过熟人

那一天从风中起身者

走上了弯曲的穹顶

82

是什么让我站立不住？

当气流顺着山坡下滑摇摆的人们彼此顾盼

眼神飘忽

山脉的阴影也飘起来了像是脱不掉的披风

83

有很长时间我走来走去

不知如何是好

84

当石头也腐烂了水也流走了

时间摧毁的悬崖一点点崩塌

我不知这漏洞百出的身体是否能够包裹住灵魂

85

我不是燕山的孝子

我发呆的时候石头也在发呆

我们的硬度有限经不住磨损

86

但燕山不听这一套

它固执强大耸着肩膀

决心与时间对峙

87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燕山

88

我想到燕山的外面看看

我想了多年

89

老王说燕山的外面至少还有三座山

他只是听说但不敢确信

90

王说话时神情恍惚他毕竟老了

他死过多次更换过无数个姓氏

91

我想到燕山的外面看看

我又说我想三天后起身

92

王看着我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好像一个部落从他的身体里撤退

93

王即将成为一个遗址我隐约感到

北极星离他越来越远

94

我想到燕山的外面看看

王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95

我在燕山里找到一条小道

我把它藏在山里留作私用

96

我走的时候王在村口望着我

他表面镇静内心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燕山

97

在燕山里老王不是一个凡人

许多人都被太阳晒化了而他不灭

他反复出现在同一个山村

98

我回了一下头看见王的目光

有些飘忽而他身旁的岩石却异常坚定

99

王的身边聚集了许多人

其中一些赤子身上没有阴影

100

如果我再一次回头会有三株炊烟

尾随我上路一直跟随到梦境

101

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一群星星

在我头顶盘旋直到白昼也不消散

你说它们到底想干什么

102

老王给过一个解释

但他说话的时候星空里出现了篝火

整个夜幕都被烧红

103

那时北方还不太辽阔

群山安静地聚在一起青草生长着

还没有到达草原

104

我不走那么远我要往西走

老王说远方有一座大城

一个国家围着它遍地都是人民

燕山

105

我走后老王依然生活在燕山里

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传说他神秘失踪了人们在地上

发现了他的身影而真人却去向不明

106

有人在风里见过他身后跟随着白云

107

多年前我回去过一次燕山还是燕山

一些人成了泥土一些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让人无法辨认

108

我问一个新人你是谁？

他看了看我随手撕下一页日历

盖住了自己的姓名

109

青龙河瘦了很多有一个人

号称是河神之子轻轻地

从水面上揭开一层波纹

110

没错我看他就是河神的儿子

我记得他爹的模样你爹可好？

111

一群人围在我的身边远处的青山

也在暗暗聚拢这让我忽然想起老王

这个燕山的灵魂

112

老王不可能走得太远

他一定就在山里我四下望了望

觉得有风吹来树梢在轻轻地晃动

113

这时阳光从山坡上倾泻而下

燕山巨大的阴影在融化有人要来了

我隐约听到泥土松动的声音

2013．1.22- 8. 1.

简介：

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主要作品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