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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二零年第三期
栏目主持:钢克
主编:杨炼 执行主编: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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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亮,诗人、学者。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1984)、《独翔之船》(1992)、《狂暴的边界》(2004)、《将骰子掷向大海》(2013)、《冈仁波齐》(2016)《浑天仪》(2017)等。诗集《将骰子掷向大海》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组诗《长江》获2019年头条诗人奖,小长诗《上海》获第二届“江南诗歌奖”,并被评为名人堂“2018年度中国十大诗人”。诗歌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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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藏之间 |
王自亮 |
一
从横断山脉到藏南谷地,信仰 使人的心脏紧缩;三江并流, 血液、目光与精神并流。光的宗教,引领 兀鹰俯冲,裹挟着混合的风…… 谷地断裂沉陷,山在飞升—— 以人察觉不到的速度,飞升。 错落,凹陷,扭曲:意外地貌 应当得以揭示,人活着,需要 充分的理由;雪落在大峡谷, 落在牦牛背上,覆盖灵魂,悄无声息。 浓云密布。手持青稞与闪电, 从虎跳峡到怒江,再转入梅里雪山, 鲁朗林海,最美的山峰——南迦巴瓦, 人,散落在神秘而广阔的地带, 变换着,以蹲伏和站立的姿势, 让光照到身上,让风吹拂脸庞, 让神与自己打个短暂而意味深长的照面。 神,是色彩与光,远山与界限, 由滇入藏,神展示了祂的阔绰—— 峻岭、峡谷、冰川、湖泊与湿地, 而草原,是神最初站立的地方。 在拙朴安静的庙宇旁,我趑趄不前, 想到了传播之艰辛,先行者的伟大—— 影响深远的格鲁派,辉煌的萨迦派, 古老的宁玛派,使我浮想联翩。 语言,多么苍白无力。眼神,手语, 会意的点头,仰视的姿势—— 是什么造就了信仰?也许是光线与声音。 况且,从生到死,都有一段格言, 一道启示之光,饥渴中的静谧—— 物质、交换与精神,迁徙与融合。 二 信仰是展布和提升。高原转身, 启示录式人物,垂直的鹰和 横流之沧海:水、光,它们与心交织。 喧哗中的宁静。锋利中的驽钝。 迅疾中的迟缓。无情中的温情。 连续中的间断。血液中的水沫。 水!水,太多的水带来太多渴望, 从丽江到迪庆,我的气息变得 异常微弱,于空气中抽取精神, 由于不信,受到极为轻微的惩罚。 一生的奇迹,就是在金沙江 经历了一连串的灵异与幻觉—— 金蛇直立,水流浑浊而雾气轻盈, 深陷的轮胎正在发表死亡议论, 屋宇上的光芒,单独卤制的牛肉, 奶皮子,需要吹动火焰的灶台…… 奇迹是这个广大地区的常态, 存在,乃最大奇迹。在金沙江, 我看见一只蝴蝶鼓动丝绸般的翅膀, 追逐祈祷的岩蜥,寻找豹子踪迹。 翻过西兴拉山口,站在高处俯视 大江,左右转折,宽度骤然紧缩, 巨石挡路,每秒数千吨的江水奔涌, 奔腾、嘶鸣着从巨石飞身而下, 砸向岩壁,冲刷出重重危岩; 迎着前方陡壁,水流被切割着, 左冲右突,在两侧寻找更狭窄的 缝隙,在轰隆的吼声里夺路下行。 这一次,站在虎跳峡无法移步, 我似乎被那只魔幻的“虎”攫取, 灵魂涌现出那么多的挣扎,但我知道, 无尚的自由感将要来临,冲决 一切藩篱的感觉,令水沫喷射: 这里没有什么启示,只有冲决。 三 奔子栏,一个地名,一个偶然, 藏语“金色的沙坝”,拦腰而截的 前世,召唤今生,且彼此穿越。 谁能不彼此穿越?谁离开了谁? 这个奔子栏,大水震得你骨头响, 站在这个地方我被分成两半—— 上面水流峻急,下面江水平静, 站在茶马道上的古渡口,无法 释怀:混涵而至的不是虚无, 是分裂之后的重合,不对称的秩序感。 从这里,你可以走向所有世界, 土照壁、维西、大理或巴塘, 也许会惊愕地站立于白马雪山。 站在水岸边,被某种意志裹挟, 被迫顺从之后,激烈反抗—— 马帮的反抗,土著的沉沦。 摆渡或攀缘都是无限的不可靠近, 你得养足力气,得休整,不可 要强:当你进入绝境,孤身一人。 这些地方远不是洪荒时代残迹, 我们内心的荒凉,尚无对应物。 河谷两岸,就如热带荒漠, 原始的河流正在劫持两岸。 那些移动的阴影,那些灰扑扑的 尖刺灌木,干热的烈风吹皱 两岸土石,把砂砾嵌入门窗。 那些美丽的女人于是坚韧, 那些汉子更加沉默,壮实。 完美的弯曲,惊人的跳跃, 等一等,那些垭口的斑斓野花, 带给你的不止是惊喜,还有 丝毫也不流于空泛的瑰丽—— 灵魂,在刹那间完成极乐之环。 四 迪庆给我留下了什么?神的音节。 德钦,高原城市,就在滇川藏交界, 云彩和石头接吻,阳光洁白如盐。 这里是道路的开始,人的血脉打通—— 沿着澜沧江河谷,走向盐井、康芒, 直至左贡;另一路可以渡过澜沧江, 翻越梅里雪山,沿着玉曲河谷北上。 在德钦,我找到青稞和盐的混合体, 身体被抬升,肺部的氧气四处逃逸。 为什么非得征服梅里雪山?难道 所有一切都需要征服,或者膜拜? 在飞来寺,登上海潮堂,雪山真容 显露,背景的天空,深蓝或是靛青, 雪山的雪,被染成浅棕色,阳光 涂抹,风在雕刻雪山:逆向的风—— 正如我们被时间雕刻。卡瓦格博峰 倒映人类的绝望,原来,绝望可以 这么美,这么庞大。朴实疏朗的 寺院檐头,梧桐树,巨大的鹦鹉, 与雪山彼此注视,但无人可以见证。 我进入原始森林,仆倒的树木 在无休止地被绿苔占领,空洞的 声音,新的变形记,尘世的回响 让人们将倒错的记忆重新颠倒过来。 在纳帕海,山高路陡,狭窄湿滑, 苔藓和腐木,蝾螈和蚂蝗, 令栗背岩鹦无比欣悦;所有声音 被吸收了,或根本就没有发出。 我们见到的,永远是大自然的 极小部分秘密,全能的神也见识有限, 对祂自己的杰作,也了解有限。 五 从干热河谷到苔原地带,从雄伟 雪峰,到纵横沟壑,谁回来过? 我不是说牺牲和挫折,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从滇藏线上缓过神来, 也没有人对一只高飞的山鹰说, “不过是惊鸿一瞥,你是云烟”。 即使云烟,也打上了阳光的 印戳,被久远的愿望念过经文, 它的俯冲,就是转世的漂流…… 峭壁上的盐田呵,风干的束脩, 这空虚的讲堂,座位上没有圣人。 然乌湖,一个奇特的地名,意思是 “尸体堆积在一起”,牛的尸体, 力量的废墟;人的尸体,精致的瓮; 猛禽的尸体,飞离的意志:在天空。 “来古”,藏语意为“世外桃源”, 那是被冷酷的冰川所包围的村庄, 六条冰川是六条出路——美西冰川、 雅隆冰川、若骄冰川、东嘎冰川, 还有雄加冰川和牛马冰川,都是 “冷冰川”,我说的不是那位画家。 当冰川融水,暴雨导致泥石流, 挟带着裹泥冰块、巨砾、黏土, 足以冲毁钢架索桥,堵塞河道, 形成新的湖泊,它们美丽而危险…… 没有人能够回到自己的家,只要他 到过横断山脉:兀自的美,低语的神秘; 只要他来过丽江,上过玉龙雪山, 脸色苍白过,战栗过,缺氧过, 没有人能够不改变自己就能回家。 只要他和我一起,站在三江汇合处, 被浩荡天风吹拂过,被阳光揭开 轻薄的肌肤,被巴松错的空气 冰镇过五回,到过炉霍古战场, 他就回不去了,除非把一部分灵魂留下, 留在甲朗到左贡的苍茫余晖下: 不让他绝望到顶点,他就不想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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