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高鹏程
主编:   执行主编:

蒋立波,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于浙江嵊州。中国首家高山茶园书店“磨石书店”创办人,温州大学创意写作研究中心特聘作家。近年辑有诗集《辅音钥匙》《帝国茶楼》《迷雾与索引》《听力测试》《呼吸练习》。主编《越界与临在——江南新汉语诗歌12家》(与回地合编) 。曾获《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歌奖、柔刚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突围年度诗人奖等奖项。现居杭州远郊。

蒋立波的诗


代表作(五首)

 

 

雪终于不够了

 

雪终于不够了,像这个时代盐的匮乏。

在铁锹刨开的组织里,

扫雪的队伍,像一直援军

在源源不断地到来。

雪人也在到来,

像是我们的某个替身,枯坐于银行大楼门口,

目送一辆运钞车碾过剩余的积雪。

那一瞬间,金融在变黑;

一个雪白的词,变得肮脏、丑陋。

那无限繁殖的孤独,在寂静中

聆听一场修辞学的雪崩。

此刻银根就是词根,在寒冷中不短紧缩,

一种从未发行的悲观在回收。

疯狂的印钞机,再也印不出一片雪花,如同

纸币上从未兑现的“人民”。

 

2016125

 


鹤顶山上的落日,或诗歌地理学

(给李郁葱)

1.
暮晚时分,在通往鹤顶山的小路上,
我看到这一年的最后一轮落日,
正缓缓沉落,像一只疲倦的轮胎被卸下。
停止转动的轮毂,终于说出我岁末的迟疑和晦暗。
在炭火熄灭的地方,灰烬开始站起来发言。
但我相信时间本身并没有真的变老,
正如在朋友圈我发的那张图里,
落日像一枚新鲜的本地橘子,
挂在一根枝条上,为某种冷僻的地理学代言。

2.
一路上,我遇到了不止五种野果,
有的叫不出名字,有的在少年时代曾经
被我无数次品尝过(现在它们仍然乐此不疲
反复纠正着我贫乏的味蕾)。
此刻,它们在暮光中,或单独,或簇拥,
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缄口不语,
像是有一种地方性知识
一颗黑暗内部的籽粒,需要它们守护。

一种安静的教育被给予,像幼兽的爪子带来新雪。

3.
当我转过身子,我猛然发现
一枚圆月已经跃出高大的灌木丛之上!
这瞬间的神秘转换让我足够惊讶,
像一行写在反面的诗,受雇于古老的互文。
抑或是一种虚构:比如在鹤顶山,根本没有见到鹤,
我们也没有听到一声鹤的啼鸣。
但当我这样说,我知道身体里的那只鹤
在激烈地反驳,用它剩余的积雪,鹤顶上的
落日。“雪,涉及的始终是对真实的消解。”

20171231
201815日定稿

 

 

去见国师的路上

 

去见国师的路上,车辆很拥堵,挖掘机

在诗和现实的互相抵制中持续轰鸣。

 

幸亏一路上,有微信群里的红包相伴,

但我偏偏错失了尾气分发的未来。

 

一只狗突然从马路边蹿出,

然后又神奇地从车轮下飞速穿过。

 

莫非它也有一个理想国需要奔赴?

正如我们被教诲:需要接受沥青的意志,煤灰的惩戒;

 

需要接受那皮毛下焦糊的德性,雾霾允诺的明天,

以及沿途被忽略的幼树、卡车运送的钉子。

 

似乎我们来到了一个希腊的海滩,和骑鲸的

智术师一起,用自制的盐粒建造祭坛。

 

而麦克风关闭之后,迟到的理工男分明还有

一个尖锐提问——代替那些被过滤的早高峰的分贝。

 

我分明看到烟缕间幻化的国父,他胯下皱缩的

阴茎悬垂,投影于广场上横陈的尸体。

 

2016419听刘小枫讲座路上

2016426改定

 

 

在桥上

 

在桥上,我关心的是桥下的事物:

游鱼,水草,深埋的淤泥;一条黑暗中畅泳的蛇,

许多年前,它曾经像闪电让我的脚踵尖叫。

当然还有那些漂浮的塑料袋,

无视重力法则的泡沫板,废弃的避孕套,

淹死的猫和老鼠。

 

这是一条叫“苋浦”的内河,日夜押运着

这些城市的排泄物。它显然已经习惯

这分分秒秒的单调和枯燥,就像我们习惯于

制造更多的垃圾,习惯于日复一日的

屈从和愧疚。

齿轮在磨损。发条开始松弛。中年

被追逐到了危险的桥上。

 

我分明能够听到,扎啤在肠胃里奋勇前进的声音;

甚至叹息,分明也带上了城乡结合部的潦草。

相比于头顶的星空,我更关心坠落河底的星星;

相比于水滴的总和,我更关心每一颗水珠;

相比于统计学的清晰,我更倾心

淤泥深处的蚌壳和歧义。

 

而已经多久,我羞于说出爱?

因此我感谢今晚被驱逐到这里的夜宵摊,

感谢给我端来白开水的丰满的老板娘,

感谢陪伴我度过晦暗时光的你们。

当然,我也感谢刺鼻的油烟味,这生活撰写的另一份

授奖词,逼迫我报以温热的泪水,

让我敢于改写温茨洛瓦的诗句:每一秒,

我们都在与自己告别。

 

2015716

 

 

泪水的银行

 

1

死亡,意味着你治好了自己的疾病

意味着你终于挣脱囚禁你的

那个“血腥的笼子”

仿佛停止呼吸的不是你,而是呼吸机

仿佛你已经痊愈,而我们还在生病

如回地短信里所言:“……而我们的恶尚未除尽”

我们忍着不说的一个词,你终于替我们说出

——在破碎和熄灭的那一个瞬间

死亡的计算器暂时失效:整整一个世界的血

何以从一个人的颅腔里溢出?

 

2

无力回天者,终于可以把死一次性烧掉

烧成耀眼的炭,像一场意外的火灾

把诗烧成语言的灰烬

(一本你来不及阅读的诗集,教导我放弃雄辩)

顺着细微的脉搏,我分明听见

那血流的飞瀑,正奋力砸向

蛛网编织的宇宙,那“必然性”统治的世界

如同一禾写到过的那柄

索命的“血斧”,此刻静静伫立

在运送灵柩的途中

 

3

你终于拥有了一家泪水的银行

那珍贵的银币,仿佛在盐粒里腌制过

那赠予是咸的,因此永远不会贬值

而你已不可能跟我们说话,墓石

堵住你的嘴唇,像一种胁迫

但你仍然在提问,并且要求我们马上回答

——用镌刻在虚空里的语气和神情

仿佛我们的耳边,仍然是血在飒飒飞驰

仍然是葵盘在缓缓自转;帝国茶楼里一枚潜泳的

茶叶,仍在转述神秘的渴意②

 

注:

①“血腥的笼子”,出自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一诗。

②帝国茶楼为嵊州一茶楼名,王驰曾于数年前在此请我和回地,以及其他故乡诗友喝茶。

 

2013624,为王驰而作

 

 

 

近作(五首)

 

 

 

雪夜送友人西行

 

水银柱在急遽下降。

书桌上的那本字典里,每一个汉字,

都穿上了厚厚的滑雪衣。

但锋锐的鸟喙仍然凿击着池塘里

坚硬的冰块。那探询

自有钥匙般的决绝:“一种零度以下的写作?”

而飞机的尖翼,将刺破凛冽的大气层,

带去一个词穿越现实时新鲜的摩擦。

或者一种召唤:从江南到西高原,

一截羸弱的笔尖在等待

一次艰难的攀升。

引擎煮沸墨水瓶中暗蓝色的血液。

操纵杆,将你带离这颗孤悬的星球。

一个陌生的日瓦戈医生,

等待蘸取雪地里轰鸣的泥泞。在那里,病中的父亲

像一场上世纪的大雪把你迎候。

一道光闪耀,等待将你再一次擦拭。

仿佛这为寂静而来的结晶体,

要填满的是一种更为本质的

匮乏:亚洲饥饿的胃。

 

2018125

 

 

成像学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乡村公路上,

一只瘸腿的狗突然横穿而过。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汽车大灯刺目的光束中,

它站在那里凝然不动,

像一尊雕塑:那曾被黑暗凿刻的惊惧,

被交付给过于耀眼的光明。

在如此切近的距离里,

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

它眼睛里的惶恐与无助利爪一般将我攫住。

这样的瞬间仅仅持续了两三秒,

就像是一次临时的焊接,

就像是我身体里永远不会交出的黑暗的秘密,

被意外地焊接到了一只狗的身上。

它高高拎起的一条受伤的腿,醒目得

如同一截漆黑的烙铁被焊接于

经验与想象之间最小的那道缝隙。

许多年之后,这条高高拎起的受伤的腿,

仍然在生命的感光层上一次次曝光,

最终成像为一个诚挚的问候。

 

201929

2019210

 

 

唯有知了带来治疗

 

初夏,知了的鸣叫,

在一只随身携带的音箱里,

以悠长的声线测试我的耳膜。

蝉鸣声中读策兰。读到一个个词的喑哑,

读到他全部行李中唯一被报警器

救活的一声尖利的蝉鸣。一只

持不同政见的知了。

(这地方性的鸣叫,何以胀破整个世界?)

知了继续轰鸣,以固执的含混、苦涩

浇铸成一块灼热的黄金,

与远处的闷雷对质。

某个时刻,蝉鸣骤然停歇,

像一件发烫的乐器,

从高音区急速切换到低音区。

每一个深渊里的休止符都是策兰,

每一道裂缝被瞬间关闭,

一枚针筒在抽取汹涌的汁液。

“江边长椅上,无人。”

主义在尖叫。暴政积攒更多的乌云。

瓦斯催泪鞭影中的瓦雷理。

而唯有沉默,构成对“意义”的挣脱和辩驳,

如同在这个夏天,唯有知了

带来治疗。

 

2014712

201876

 

 

一棵向我走来的树
 
晨起推窗,眼前白茫茫一片,
怀疑脚下突然出现一段不可测的悬崖,
恍如面对一个经过编辑的世界。
道路,被交托给更多的茫然,
像一首没有读者的诗被交付给更多的晦涩。
资本在蒸发,造纸厂的烟囱继续迷醉于抒情。
一棵向我走来的树,在倒装句中迷途。
但这真的是雾吗?显然,它已经不再散发
初乳般诱人的伦理的芳香。
它携带着玻璃渣、尾气和颗粒物,
以及源源不断的忧伤,以此喂养

那只蜷伏在我胸口的毛茸茸的猫。
这个早晨,佩索阿被当做一个错别字
在不可饶恕的傲慢中轻轻删除。
而仙境也可能是陷阱,善恶往往比邻而居,
地狱的深度依然不可能被丈量。
一棵向我走来的树,一个美学的弃儿,
在大雾中走向人类的反面。
那不可删除之物,依然像人的诸多缺陷
迷失于这一团找不到线头的迷雾。 
 
20181127

 

 

冬日来临
 
冬日来临。昨夜蒙霜的窗玻璃上
手绘出丝绒般精致的图案。
 
清洁工的扫把,抹除凛冽中起伏的阶级,
豆浆里一直翻滚到胸口的冤屈。
 
那拖曳着的几粒寒星像老式有轨电车擦出的
火花,为早起的小学生分发冰冷早点。
 
公园里被剪矮的树枝,像一架架崎岖的鹿角
顶住浓雾中越来越低的天空。
 
书桌是另一片郊区。上世纪的一封信还没有写完,
寒气已经冻住墨胆里最后一滴墨水。
 
笔尖赞同婴儿的吮吸,枯枝赞同那只拍翅而去的飞鸟,
因为枯山水里仍有秘密的泉涌。
 
而在更幽暗的深处,蚯蚓蜷曲着躯体,
将一个泥土般沉默的祖国吞咽。
 
2018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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