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高鹏程
主编:   执行主编:
 黍不语,女,八十年代生于湖北,2012年开始习诗。曾获第三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2017年长江丛刊文学奖诗歌奖、2017年诗同仁年度诗人奖;入选《十月》杂志社第七届十月诗会。湖北省文学院第十二届签约作家。
黍不语的诗
 

少年游

 

十三岁时我在田埂上第一次

停下来

那么认真地抬头,看

像受着某种神秘指引

我指给嘻嘻哈哈的同伴们看

干净的,高远却又仿佛伸手可触的天空

天空中正变幻的白云

第一次感觉到,我们身处的茫茫世界

第一次,我们站在泥土上,没有想晚餐,作业,农活,巴兮兮的土狗

甚至屋后角落的墙洞里,我们偷藏的一两颗糖

我们都拼命地伸手

拼命地指,那些四面八方的白云

我们说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

突然之间

我们相互紧紧地拥抱,继而流下泪来

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热烈的荒凉

在十三岁的田野

看到了我们将要为之渡过的一生。

 

 

来到城市的树

 

被我看见时,工人们正一根一根

搬运它们。大的,小的。粗的,细的

含含糊糊挤在一起。

 

还有年轮,但皮没有了。

还能立起,但枝叶没有了。

 

我想象它们曾经绿的骄傲,壮观

披挂着世上所有的星辰和露水。

 

我想象它们曾经拥有多么牢不可破的距离

多么完美的沉默,和多么心爱的鸟儿。

 

我想象它们如何被拔起,被斩断,被剥皮,被运送

被统一,被模糊,被扭曲,被消解……

 

我看到自己已无可挽回地,置身

那想象中。

我在眼前和想象中看到自己

被无止无休地搬运,堆砌。在它们中。

 

现在它们叫木头。一生的命运

还远未结束。

 

瓶子

 

每次当我独自

走在正午的大街上,人群中

在湖边或公园的灌木丛边

从下午,坐到黄昏

我感觉我变成了一只瓶子

无法开口,不能拥抱

有光滑细致的孤独

和充盈一切的骄傲

那时我会想起你

灵巧的手多么温柔

覆盖我,抚摸我身体的每一处像

重新造就

我不知道那样的抚摸也暗含着命运

当我成为一只瓶子,我有时候

空着。有时候接过

你折下的花枝

 

 

夏夜


漏风的屋子,被随意
带上的木门,
逃难的人带走妈妈,将刚出生的婴儿
放在我旁边。
风带走老杨树的枝叶,风在窗外
孜孜以求。
那是1986年的夏天。土地贫瘠,汗水肥沃
大人们惯常于夜间劳作,挣扎或奔走。
我看见孩童的我,拼命睁着的眼睛
第一次映现出浩若夜空的黑暗。
而婴儿就在身旁熟睡。
那时我还不懂得孤单和恐惧
那时我还不知道,未被这个世界打扰的
婴儿
有着那样抵御一切的力量。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当我从无数黑暗中,寻到她的子宫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土豆落在敞开的地里。

 

当我开始一点点膨胀,一点点,与她分离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

 

当我怀揣她的汁液,耗尽她的日夜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石头,在秋风中的寺庙前打盹。

 

我的母亲她,坐在那里

像一小块寂静,一小块阳光。

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在黑暗处

像我们同时

经历了某种消失。

 

 

明月

 

从单薄的窗子,明月

又探进来

我知道她又将取走我

一个白天

或夜。晚的梦。

而将整个星空的辽阔与安宁留给我。

我接过她的恩赐像使徒接过圣母玛利亚

我让她进入我的身体,直至变成我的身体

我在十月来到这个世界上

已经被最好的人爱过

现在我是我的明月

在我身体之后,永远消失的明月

我希望永远不被人提起

即使有,我希望是:她一生独行,冷僻

带着天生完美的距离。

 

秋风吹拂的夜晚

 

一个人绕过石头,去另一面跳舞。

一滴水追逐另一滴水。

一片光,催促另一片光。

一个小孩踉跄着,跑在大人前边。不远处

稻子在等待收割,霜在坟间凝聚。

没有一丝空气多余,

没有一个时辰,写着无辜。

月亮躲在房子后面。

人群躲在面庞后面。

生活,

无可捉摸的生活躲在道路后面,像永无完结。

多少年后,我走在其中,

秋风吹拂

想起这是我的故乡,

我的父母,

我的爱人和孩子。

德罗戈等在巴斯蒂亚尼城堡。

我等在我脚下的这片热土。

 

 

吃鱼

 

当时我正吃一条鱼

傍晚的空气从窗户游进来

旋在屋子里,荜拨作响

我吃掉鱼尾,沿背脊

缓慢上升

这时他出现

拿着被我摔坏的

剃须刀,从卫生间

走向房门

我埋头吃鱼的腹鳍

又将鱼刺一根根

在桌上摆好

他音调不算太高

有些许强压的怪异

我有点心虚。我做了错事

我清楚这一点

他从一个房间

到另一个房间

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继续吃掉胸鳍

接着吃肚子,吃肚子里的

肥沃的鱼籽

当我准备吃掉最后的鱼头的时候

他从房间走向厨房

经过我身边

声音已经低回至喉咙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我一直在等

那声已然

成形的叹息

 

 

倦意

 

这个下午,我盯着窗前的

一棵小树

它在风中摆动身体,片刻不歇

它的叶子有时变成光线

有时变成遗物,落下来

躺在脚边

你看不出它的变化

甚至它根本,没有变化

它站在那里。它摆动。它落叶

像空气一样理所当然

 

它有落不完的叶子

 

 

说死

 

十年前,她丈夫去世时

她每日每夜嚎哭

有人时她嚎给别人听

没人时她哭自己听。一声一声

细数磨难和委屈

后来有同龄人去世

她也仔细哭一阵,怜悯一阵

最近两年,村里仅剩的

几个同龄姐妹,相继往西

她开始不再哭,连一点

该有的人情

都看不出。只用平常的语调,告诉我们

在儿死了

娇儿死了

就埋在那里。喏。就那里

她用的是她们的乳名

她告诉我们她们死了就像告诉我们她们回家吃饭了

一样

她是我乡下的奶奶。有点

长寿的奶奶

她跟我说起时已经不像这个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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