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影的剪辑：大地湾遗址

1

嗨，目光忧郁的野兽

不要觊觎人类睡梦中的谷物

在黑夜的树枝上

一只鸱枭

一个移动世界平衡的砝码

它无法移动守卫在梦的入口处的

那一堆熊熊的大火

2

飞鸟的手

寒风的针尖上积攒着火

云彩斑斓能缝

兽皮美丽当衣

……哦，如此古老旷远的的黄昏

假如

连思维也已丧失

还有落日如妻陪伴着我

3

一只盛满水的尖底陶瓶

一个承受着阳光击打的怀孕的女人

幸福碎裂的陶片

使她蹲在地上也无法收拾自己

但是，那并不流失的水瞪大眼睛看着我

——水保持了陶瓶本来的形状和一个婴儿天真的神态

4

那些不停呻唤着的蛐蛐

像是被时间之犁犁掉的先民的手指

把泥土一次次攥出血来

高粱红了

我的高粱在夜的火塘里红着的时候

眉毛挂霜的灵魂们，请伸出无手之手烤烤1999年秋天的火吧

5

耳朵随大雁高飞远走的大地湾

你的指甲缝里八千年以前的黍

听见我的嘴唇发出泥土对种子的请求了吗

6

结绳记事：石斧遇见青柴闪电插入小路

让我用一场大雨

爱你浑身美丽的血珠

走在路上的花椒树

让我还用同样的一场大雨

描述你流动着青春色彩的曲线

7

大地湾

渭河的胳臂一弯

揽一对儿女入怀

——玉米长高了

日光变黑了

一只落寞的乌鸦

你有黑夜疼爱

但黑夜的爱太深

你飞回历史的路太漫长

落日是飞累的你吐出的一口鲜血

溅在今天的鞋上

8

大地湾之夜

长发披肩的幽灵

怀抱着自己的白骨往火里添柴

火苗静静注视

那亲近温暖的幽灵

如何阻止冰雪的膝盖融化

滴水

水啊水

青草喉咙里

快要喊出的花

9

大地湾的风

我的身体里除了积雪

就是骨头

我的咯吧乱响的骨头

我的歪斜了但没有坍塌的茅草屋

大红的月亮是我外逃的心

虽然言辞犀利

大地湾的风

你却没有理由说服我不怀疑一切

我甚至已经构成了对自身的严重威胁

10

大地湾遗址。站在

能照出人影的七、八千年前的水泥地面上

我恍惚觉得一个带着野猪獠牙项链的男子

从地下缓缓起身——回到我，又穿过我身体

向着发情的雄狮注视着泉水中茫然之脸久久不肯离开的密林

走去……

我想招他回来而未能如愿举起的手

几乎是被忘了的一对石斧

此刻

正砍伐着我担心的心

11

星宿遍野的时代

正是展示个性的时代

我们卑微

我们诚惶诚恐退至大地湾的低洼处

倾听星宿们舌生莲花的神秘预言

或者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对于一颗不能焚烧黑暗就自焚的星宿

我们束手无策

而对于所有星宿的集体自杀

我们同样只能瞪大惊恐而绝望的眼睛

我们不会照顾死亡

却只关心着我们卑微的生命如何能够延续

1999．9．7~15

近作一组：

河西长歌（组诗）

乌鞘岭

一把宝剑被闪电之手抽出剑鞘

那是西去的机车呼啸着钻出了隧道

那是正午。一匹于山脊上啮草的白马

它静静的影子，一块毡毯铺展在

向阳的山坡

——谁可与我共此一坐？天风浩荡

谁可与我默享大自然此刻的静谧

金轮轧轧

自河西走廊东端险峰陡岭

一路滚动，滚向彤云红透的西天

——那依旧是霍去病的征车杀伐无阻的影子吗

金盏菊承露

我的脚边已是星星闪烁灯火闪烁

凉州词

我们还会去天梯山开凿石窟

塑造庇佑我们的佛祖吗

在梦里

我们又在大佛的脚背上坐下来

慢慢喝口热茶嚼口干馍

一朵云跟一只蚂蚁比赛慢走呢

一只蚂蚁

在一头不停反刍的耕牛的眼里

许是风度翩翩的字儿

二月开春，三月播种

有文化的蜜蜂都操花的心

在丝绸之路上忙着传递

花的情书 花的甜言蜜语

风清云白家长里短

由着麻雀去说吧

它们正集中在石窟周围返青发绿的白杨树上

兴高采烈

天下哪有不高兴的事儿

那被我们的梦想重塑金身的佛祖知道

每个人合什的双手里都没有

“不爱”

悬泉置

你看这一枚带钩

你看这一把梳篦

你看这一双麻鞋

你看这一只陶碗

你看这一只漆木耳杯这一方石砚

你看这些汉简上有头无脸伸胳膊抬腿的字儿

你看大麦小麦青稞谷子糜子豌豆大蒜胡桃的种子

马牙上和土粘连的苜蓿

你再看雪山星辰悬泉飞瀑

一枚五铢钱抬高的汗津津的旭日

你再看……你看一场沙尘暴来了

在敦煌和瓜州之间

一场沙尘暴来了

你看不清一名驿卒心里的绿韭菜

你看不清一个皇帝心里的刀枪剑戟

……是如此地惊怖

沙尘暴里有沙尘的暴君

绿韭菜的绿和梨花的白好像看不见

是看不见的，反叛的灯火

星星峡

正午时分。紫烟飘摇的峡谷上空

一只鹰

是天体运行源源不断的力量之源泉？

谁会作此诗人的痴想？

一只鹰是一只永不枯竭的黑色水箱

挂在中亚白热的天空   一动不动日行八万里

其下几间回族人开作餐馆的白色板房前

短暂经停的长途卡车轮胎发烫似乎在冒烟

一位浑身油腻的司机下来检查水箱查看货物

走进餐馆吃喝前他压根没抬头看天，从此

再往西去，火焰山已近在眼前

而一只鹰投射在戈壁的指甲盖大小的阴凉

绝非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也无干哪个女人的好

好就是好    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静安寺

（寺藏八大山人画作）

施主请茶——

请。

一根松枝旁逸斜出，

若八大山人嶙峋的手。

有鸟衔杯飞过，

涌泉晃动，

一盏热茶，

抛洒三两颗星星。

遗民泪。

红豆。

罢。罢。罢。

且静。

且安。

且随日影一道见石钵上的佛

雁滩

——忆旧兼示延俐

风吹果园

几个农民屁股下横着铁锹

坐着休息坐着卷烟坐着看云

看我们骑着自行车

万绿丛中身影高低起伏

衣襟飘飘，携带苹果花梨花的香气

向着傍晚初升的又大又黄的月亮骑过去

一直兴奋地骑过去直到炊烟招手链条掉了

直到雁声送玉直到有一天我们回过头来

塔吊林立。吊车钢铁的长臂猛然把我们拎起

在半空，不知放归何处

空谷之听

布谷的啼叫

似银环在阵雨后的黄昏

把高原草甸轻轻拎起又放下

整个河谷只有

布谷啼叫

忽高忽低

高于碧峰雪线

低于灌木草根

更低的是

流水与谷底乱石的低语

粗砺而含混，混合着日落西山的冷静

与昨夜狼群出没撕咬掉一头雄牛的半只睾丸无关

与人的事情无关

水在流

布谷在啼叫 有谁

还在叙说

公园内

几枚干褐的松果

去年或是更早时候的

在松枝上，灰烬一般轻

它们仿佛空虚的梦没有内容

没有对周围事物的丝毫知觉

大河流过

谁知道一只水鸟掠过水面的尖喙

被墨绿松针中涌向针尖的水分极力挽留

在秋阳暖暖的下午

我们围坐在松树的树阴里

喝茶。闲聊。甩扑克。

我父亲头发灰白在一旁打太极拳

天空的蓝广大辽阔

我收回目光同时看到了松树上的蛛网

银白 粘黏  

瓜州月

风大月小

路边贩卖蜜瓜的窝棚

三五点星火

载重卡车消失进无垠的寂静

能载走一个人梦里成吨的沙和雪吗

我梦见榆林窟里一个飞天在哭

她哭得那么伤心嘴都歪了，还不停地哭

她让我把自己都哭醒了 在长途客车上

我瞥见车窗外的月

湿漉漉的，像一滴热泪刚刚淌出我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