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高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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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1964——),甘肃临洮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写作,参加诗刊社第14届“青春诗会”。 出版诗集《阿信的诗》、《草地诗篇》、《致友人书》、《那些年,在桑多河边》等多部。曾获徐志摩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等,《河曲马场》入选2017“十大好诗”。
阿信诗十首

 

墓志铭

 

总会到来:让我长卧在这片青草下面,与蚁群同穴。

让风雨食尽这些文字:我曾生活过。

 

我与世界有过不太多的接触,近乎与世无补。

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坏人太多的恶行。

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个糟糕的匠人。

 

我缓冲的血流,只能滋养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

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儿,集美丽善良于一身,

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总会到来:这清风吹拂的大地,

这黎明露水中隐去的星辰……

1991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下雪的时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读小说、写诗、或者

给远方回信:

雪,扑向灯笼,扑向窗户玻璃,

扑向墙角堆放的过冬的煤块。

意犹未尽,再补上一句:雪,扑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在我身后,炉火上的铝壶

噗噗冒着热气。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2016

 

 

河曲马场  

 

仅仅二十年,那些林间的马,河边的马

雨水中,脊背发光的马;与幼驹一起

在逆光中静静啮食时光的马

三五成群,长鬃垂向暮晚和河风的马

远雷一样从天边滚过的马……

一匹也看不见了

有人说,马在这个时代是彻底没有用了

牧人也不愿再去牧养它们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许

神还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云端

我看见它们在那里,我可以把它们

一匹匹牵出来

2016

 

 

卸甲寺志补遗   

 

埋下马蹄铁、豹皮囊和废灯盏。

埋下旌旗、鸟骨、甲胄和一场

提前到来的雪。

那个坐领月光、伤重不愈的人,

最后时刻,密令我们把鹰召回,

赶着畜群,摸黑趟过桑多河。

 

那一年,经幡树立,寺院落成。

那一年,秋日盛大,内心成灰。

2017

 

黑陶罐  

 

你在抟弄黑色粘土眼眸深处

一簇火苗燃烧

一只长颈黑陶罐在你身体中慢慢成型

我喂给你水喝同时也需要从你的民歌中汲取

从雪中汲取从暴雨中汲取从颤抖的叶茎和含毒的唇舌间汲取

而你在抟弄黑色粘土双手插入黑暗

试图从那里取出一只受难的黑陶罐

 

我从你眼眸深处的火焰中读出绝望和焦渴

我喂给你水喝用这古老又新鲜的

器皿

2018

 

 

近作两首

 

 

乌鸦笔记  

 

1

 

北方,睡眠深沉。

乌鸦的巢,筑在

梦与醒的边缘:寒林一带。

 

2

 

除非捡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圈。否则,

乌鸦眼中,你就是一个

荒诞的人。

 

3

 

乌鸦蹲在树枝。雪花

静静下落……雪花,总是先经过乌鸦

然后才抵达地面。

 

4

 

隐约觉得:一口大锅,煮着乌鸦。

或者一只笨鸟,陷于

漫天雪意之间。

 

5

 

呼乌鸦为乌鸦,

其实是从岁月

打捞童年。

 

6

 

今年冬上,父亲去了。

我真实的想法:让他带上

一只乌鸦上路。

 

7

 

乌鸦不能理解之欢欣,我亦不能。

乌鸦不能理解之哀痛,我稍解之。

 

8

 

与一只乌鸦的隐疾对应,

我多年的心病,是不能陪它

一起痛哭。

 

9

 

把乌鸦比作一枚碳核。

它的周围:

枯枝返潮,冰雪融化,春水泛滥。

 

10

 

可能是一只。也可能

是无数……只要出现,

旺藏一带的黄昏,就降临了。

 

11

 

青稞地上盘旋的那只,

与眼前雪地上的这只,是同一只吗?

与那年在夕暮中的桑科草原,把影子

投入河水的那只呢?

 

12

 

新嫁娘。当乌鸦出现

在新婚次日早晨夫家的院墙墙头

你要敛首、低眉,在内心作答,

以此攥紧手边的幸福。

 

13

 

谈论乌鸦,其实是在谈论

一种风俗。禁忌。火。

一种神秘宗教。

 

14

 

夜晚不宜谈论乌鸦。但像这样

在一首诗中,却并无不妥?

 

15

 

我不能与一只乌鸦签订条约。

 

16

 

没有比一只乌鸦的隐喻

更让人无措的了。它

凭空增加了一本书的重量。

 

17

 

在一座大山深处,一直挖下去

会不会拎出一打乌鸦的尸骸?

 

18

 

乌鸦翻着白眼。

我袖着手。两者之间,不止

隔着一场雪。

2016

 

 

 一座长有菩提树的小院①  

 

 

1

凉爽。至少在这座游客如云的寺院的七月

它的凉爽是不容置疑的。

 

2

它拥有

一个相对僻静的坐标,

一个廊柱和壁画间轻轻打鼾的喇嘛,

一个角落里浮现的神,

和四株菩提。

 

3

移动的仅仅是

一些从树冠上筛落下来的

阳光的金箔。

 

而我是安静的。

殿堂深处,一排酥油灯细小燃烧的火苗

是安静的。

 

移动的仅仅是

时间水洼中几只奋勇泅渡的蚂蚁。

 

4

世界太热

一个骑象而来的王子在河边小便、裸袒、不吃不喝。

他的身边:四株菩提。

 

5

如果把它从寺院中移开,栽种到

我所熟悉的一处场景(兰州某高校的操场边)

那它就是

四株丁香。

 

四株与月光合谋

暴露一截恋爱中的女子冰凉手臂的丁香。

 

6

这个小院没有记忆的青石台阶

或许留有对一个诗人的淡淡怀念——

他清癯、苍白,低声吟哦:

“旃檀树不朽的十万叶片

有十万佛的鼾息吗?”②

 

7

我该走了。但把睡意留下

在梦中它会长成另外的一株:上面坐满

赤足散花的仙子。

               

注①:塔尔寺有一散花殿,内植四株菩提树,每年春天开花,落英缤纷。菩提又名旃檀,俗称丁香。

注②:引自昌耀诗作《古本尖乔——鲁沙尔镇的民间节日》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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