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令我内疚

于坚

 

在汉语中,照相也叫做摄影。摄,就是取走,拿走。影,就是被光照亮的事物。也叫做风景。风景意味着世界是活生生的,风就是那种令我们感觉到活着的那种看不见的东西。

 

摄影是一场入侵。一切都已经在着,“偃然寝于巨室”(庄子)。世界睡在它的床上,而你要摄取。有时候我会拍那些睡着了的人,像小偷一样。汉语的另一个词是摄魂。魂是看不见的,万物都有魂。在所有的动词中,摄是一个最轻的动作。另一个词是蹑手蹑脚。

 

看是一个立场,观点。重要的是如何看。一切“偃然寝于巨室”。而你握着照相机出场了,你已不在场,你成了局外人,照相机改变了你的身份,你成了入侵者。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你发言了,你试图强加你的观点于世界。这个观点本来在天上,来自造物主的眼睛,你试图模仿造物主。

 

诗人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一切都摆在那里,“偃然寝于巨室”,它们本来就是文章,作者只是记录了一下,看了一眼,将世界从大地转移到纸上,转移到图像中。这种转移永远是不自然的,局限的、做作的、肢解的、碎片化的,照相机有一种“不自然的”原罪。也是人的原罪,人的出现本身就是不自然的。作者的立场永远不是造物主的立场,虽然摄影在模仿造物主。但是作者已经将他的小观点强加于自然。所以庄子一再告诫“吾丧我”。“齐物”。老子说,“道法自然”。他的意思是人应当时刻反省自己的原罪,自然是回不去的,但人要反省。

 

“吾日三省吾身。”(孔子)摄影永远处于自我与“吾丧我”、“齐物”与“摄取”的矛盾中,很痛苦。当我写作或摄影时,我想尽量做到的是“忤物无伤”。远一点,再远一点。摄取而不伤害。蹑手蹑脚,尽量不惊动世界。摄影是一个积极的姿势,所以尽量做到消极。

 

我不太喜欢太重太响的相机。照相机本来就是一种兵器。摄影,就是尽量装得你只是一阵风。世界在着。摄影令我一直在思考与它的关系。

 

我不喜欢那些美的照片,美不是摄影技术。记录,世界是不美的,焦距模糊的,偶然的,大多数时候是暗淡。世界美如斯,“偃然寝于巨室”,看了一眼,我惊动了它么,摄影令我内疚。(本文摘自《岩石 大象 档案:于坚作品集》)

 

 

《岩石 大象 档案:于坚作品集》

于坚 著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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