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者:星星诗刊杂志社编辑任皓 受访者:周鱼
任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怎么开始的? 周鱼:大约十年前吧。写了许多散文后,有一天忽然开始写诗。那时是开始怀疑语言的阶段,对自己从前写的东西非常厌倦,也可以说我厌倦了一种有限的表达、满足于观点的阐释、二元对立的立场的强调。厌倦语言的本事,喜欢上了沉默,沉默的艺术给我至深的抚慰,也给我更高的审美体验,它可能是一部电影,一段音乐,可能是一个临在,可能是一尊佛、一盏茶。我想将过往的自己在沉默里埋葬而求得另一种新生,这时诗歌给我的视域打开一扇窗,我发现了语言在原本的姿态之外的存在,语言可以带人通往非语言的所在,表达可以是为了沉默,残破可以抵达完整。 任皓:能否谈谈您早年的诗歌训练?早期走上诗歌创作之路,对您影响最大的诗人诗作有哪些? 周鱼:最初拨动心弦的是艾美丽·狄金森,对,她是到来的第一位。她的诗透露出她的脾性、她的价值观世界观,我都很喜欢,她的诗很长时间给我带来安慰,伴随着警示与美。我喜欢她对微小的守护,同时她对微小是足够尊重的,小即大,一沙一世界。我偏爱那种偏僻的视角,对于它们的偏僻,我可以视之为房间的中心。我相信诗歌的房间里的布置,与外界的布置规则并不相同。 谈到美国诗歌的一对翅翼时,人们会将她与惠特曼放在一起,惠特曼宏伟、澎湃、民主的高音调,与狄金森的形成了补充和互照,而试想,如果缺少了狄金森这一脉络,美国诗歌的景观将失色不少。 再之后影响我的诗人太多了,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日本一些俳句诗人、卡瓦菲斯、拉金、佩索阿、詹姆斯·赖特、黄灿然、蓝蓝、吕德安、胡弦......真是不胜枚举。如今,我喜欢伴随“影响的焦虑”,甚至渴望有更多的影响发生,影响在我的理解里,意味着你原本身体里就存在的部分被晕染了,被增强了,如果你里面没有东西,那个影响也就不会发生。你可能会发现你是所有影响碎片的交集,但你不是去做某一份影响的影子。 任皓:古希腊的诗学观念的灵感说认为,诗歌是神灵的附体。你在创作一首诗的时候是快还是慢呢?能谈谈你在诗歌创作中的灵感奇缘吗? 周鱼:同意这种说法,但我对“神灵”的理解不是过于高蹈的,我们的前世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影子、我们周遭他物的能量的转动、我们的潜意识、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直觉,都是我们的神灵。那么,是这些东西在驾驭我们,还是我们在驾驭它们呢?有时写诗的体会是前者,是某个存在拉着你的手在纸页上写下。这个存在既是你,也是住在你里面的某一个。你在写下这一句之前,你不可能知道你要写下什么样的句子。事实更接近于你被写,而不是你写。 任皓:最近,有关AI的技术革命话题引发讨论,特别是ChatGPT的横空出世,引起全球轰动,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都在讨论这种技术对人类文明的影响。那么,作为一名诗人,你是怎么看待人工智能写诗呢,你认为未来诗歌创作,诗人创作与人工智能创作有什么区别吗? 周鱼:区别就是:我们被写着, 而AI只是在写。 我们是残缺的生命, 而AI只是光滑的作品。 任皓:有人说,诗人的身份在上世纪80年代是非常时髦而神圣的,但随着现代化和信息化的发展,诗歌的主流影响力开始跌落神坛,而诗人的身份更是被人误解。大众对诗人群体的理解可能比较刻板,觉得诗歌都是一些伤春悲秋的敏感之物,你是怎么看待呢?你的诗人身份有没有给你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境遇? 周鱼:神坛,那也未必是一个好位置。我只在乎诗歌是否真实,是否足够真诚,哪怕它很小众。诗人,这是一个你忍不住就会想要隐藏的身份,其实我很难想象一个诗人像流行音乐明星一样站在舞台上,熟络于表演。你会想一定程度地藏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不会主动拿“我是个诗人”去社交,除非我们可以像挚友一样谈心。 至于对诗人的刻板印象,是存在的。其实不同的诗人就会写出不同景观的诗,有不同的性格、信仰、价值观,一切都有可能。有忧郁的诗人,也有健康气质的诗人,有激烈语调的诗人,也有充满智性的诗人,这与受众对诗歌的阅读量是否提升有关,如果读过很多,就不会那样狭窄地认为了。 但的确存在一个“诗人共和国”,这个国度的成员:毋庸置疑的敏感、充沛的情感、和世界或者说和社会的关系永远不会是完全的安稳,即使寂静是他的理想。 任皓:你是否还记得人生中第一次诗歌发表的过程吗?它对你未来选择诗歌创作有没有什么影响? 周鱼:我记得我最初只在“豆瓣日记”上零星发一些自己的诗,后来木朵先生留言择选转载在他的“元知”网站上,那个时期他还会自印纸质《元知》诗刊,还向我寄来过一些,营养丰盛,我都会认真地阅读。元知不是官方刊物,但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初的发表体验,有一个陌生的却值得信赖的诗歌前辈忽然向你的稿件投来注目,这是隔空的一次问好与通信,你的作品一被转载意味着它有可能被其他更多陌生的人读到。 狄金森说“发表,是拍卖/人的心灵/......切不可使人的精神/蒙受价格的羞辱”,我理解她的原则,虽然我并不会将诗歌与金钱如此绝对地对立起来,我完全赞成写诗的初衷与发表无关,它是一个人自然的吟唱,不会去考虑这个吟唱一定要落在何方,像地里生果,树上开花,但我认为发表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善事,让一个声音变成更多的他人的声音,作为一个读者的角度去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发表,没有读物,没有出版,那么曾经滋养我的那些诗作我又如何读到?诗歌如果从一个小抽屉抵达了更多的小抽屉,这也是它存在的德性。 任皓:你的诗歌中出现很多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题材,能谈谈你的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吗? 周鱼:在一些破碎之后,我也带点惊讶,因为意识到自己即将给出的答案:爱情是非常伟大的存在,婚姻同样是。我们会从它们的破碎中经过,但不代表它们不是值得我们毕生去求索的秘密花园,一种修行方式。 但人们常常在进行的只是一份假冒的爱情或婚姻,甚至有的人还沉沦于表演。对此亦不必过于鄙夷,人们自主地,非自主地都可能无法避免地进入这样的状态,是人的悲剧,太多因素都会导致如此。真实的东西太少了,上帝分发给人的真实是限量的。就像是一个概率问题。但有一个规律是你必须是一个求真的人,是为了真而一切都可以让路的人,你才有可能被算进这个份额里。 任皓:近年来,有关女性权利与意识的话题席卷全球,上野千鹤子关于女性意识的书籍也受到追捧,作为一名女性诗人,在你诗中也有很多女性的写作观察,能谈谈你对于女性意识在你诗歌中的诗意表达吗? 周鱼:女性意识的普遍抬头,很有意思,它还在发酵,期待还能生长出什么样的花朵。 作为女性,势必自然会写到相关的命题,作为母亲的感受,作为女儿的感受,作为女人的感受,它的确有别于男性的世界。相比“女权主义”,我更喜欢“女性主义”这个词,相比对“权”的突出(当然女权主义本意可能非如此),“女性”的触角可以延伸向许多地方,女性在我心中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可能性,可以有很多棱角,很丰富,她有作为女性才有的遭遇与厄运,也有女性才能体会的幸福,女性的韧性、柔软的力量,像大地一样,像水一样,但这并不是被社会标签化、物化的机会,不是被男性视角捆绑、功用化的机会。现代女性可以更敏锐地觉察和摆脱父权标准的禁锢,也可以更敏锐地觉察女性向父权献媚的“惯性”,我想女性视角它意味着两重:批判与自我批判。 在我个人词典里,“少女”代表着纯净的乌托邦,“女人”则是少女经历了死之后的死而复生,“女性”在我心里的终极概念,是一个源头,一个极其强大的阴性力量。 任皓:近来,网络上兴起一股写诗的风潮。网友们尤其热衷于B站、快手、小红书、抖音、虎扑等平台上写短句,模仿诗歌断行。你是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呢,你认为诗歌未来的传播如何从小众走向大众呢? 周鱼:我没有关注这些平台上的写作。 我想诗歌分行纵使是重要的,犹如创作音乐,这里需要几拍子的长度,歌者在何处需要换口气。但是不是最重要的。一篇文字如果是诗,它不分行也是,如果不是,即使断句分行也不是。奥尔加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整部小说在我看来也是一首诗,取出一部阿巴斯来看,也像是读一首诗,它甚至不需要下笔。 最后的这个问题,我想,诗歌走向大众大概是一种社会变化之后的结果,我想是在社会面貌整体都有所改变之后才会自然发生的,而不是一件单个的事儿,更不是一种商业运营。 任皓:我记得您是播音主持专业出身的,可以谈谈您的职业吗?它对您的诗歌创作有没有什么影响? 周鱼:我想,一个人写诗,同时可以做任何一份工作,做一个设计师、银行职员、办公室文员、清洁工、便利店老板。现在我在一个小店里。 一个诗人也可以不工作。工作与写诗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甚至它们可以是完全断裂的,也就是说像两颗星球。但不能是相互冲突的,不能星球相撞,如果一个人的工作的性质影响了他的心性,也就是说这份工作有了造就他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力量时,他必须十分警惕,他要警惕这只巨兽会篡改他体内写诗的基因,他必须判断这份篡改是好的还是坏的,如果他将写诗视为生命。一份工作会篡改的部分比许多人想象的可能大得多。 任皓:您的诗学主张是什么? 周鱼:呈现的,大于说出的。有超验的,也有经验的。有星辰,也有烟火。当然,最后这一点仅是我对自我的要求。 任皓:您希望成为怎样的诗人? 答周鱼:以诗歌去体会生活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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