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先生的大名早已是如雷贯耳了,也零星地读过他的一些作品,但较为集中地读,这回是第一次。前些年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读过他的一首诗,应该是他1996年回河南省亲以后写的吧,印象很深的一个句子是说,“不敢回头,不敢哭,也不敢笑,生怕自己成为江河”。当时觉得这个句子比唐诗中著名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在情感上更复杂,复杂得多。不过当时并不知道就在他省亲期间发生了新的不幸,把儿子送去治病给治没了。这次在诗集中读到向明先生的文章才知道。 看了向明先生的文章后再回头想,更觉得周先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他写“不敢回头”,应该说的是告别之情吧?“不敢回头”,然后是“不敢哭,也不敢笑,生怕自己成为江河”。无一字着悲,却字字是悲,无限的悲,与此同时又自有一种超然。这么伤痛的事,一般人不会这么写,他这么写,就把伤痛提升到了一种境界,人生和审美的双重境界。这次集中读《鸟道》,让我更深地感受到了这双重的境界。我很同意向明先生的话,周梦蝶先生是中国诗人的骄傲,是瑰丽的国宝,是历经考验的诗坛奇葩。 现在网络上多把“奇葩”用来讥讽调侃,几乎成了一个贬词,这里说的是它的本意。关于周先生,我看台湾同仁用了很多词来描绘他,“今日颜回”啊,“孤独国国王”啊,“诗坛苦行僧”啊,“峨眉街的先知”啊,等等,但我觉得向明先生说的是最中肯的。我们会用“诗人中的诗人”称呼那些锐意诗艺精进的诗人,比如华莱士·史蒂文斯,但这么说周先生似乎还不够,我更愿意称他是“诗中圣贤”。他确实当得起这个名号。这里的“圣贤”,当然也包括他那些被我们当传奇来说的行迹,修行之“迹”。说“修行”,其实是说他的人生目标及其人格,他的行为方式和他的语言方式,跟他的诗是高度统一的。甚至包括他的名字。我们知道有“诗谶”之说;而周先生的“梦蝶”,可谓“名谶”。刚才的视频里说,他的“孤独国”成立于1959年,就是说,他是1959年前后开始写新诗的,这以前他好像写古体,但并没有用“梦蝶”这个笔名。一个诗人给自己取名,有时就像是一个谶语一样:你的名字预示了你后来的诗歌道路。等到周梦蝶先生真的化蝶了,你回头去看,他确实基本是活到了庄子在《齐物论》里讲的那种境界。 这里需要强调一下,“诗中圣贤”有别于,或不止于通常道德意义上的“圣贤”。当人们说周先生是“今日颜回”的时候,首先肯定的当然是他像颜回那样箪食瓢饮、曲肱而枕,居陋巷不改其乐的品格;但使周梦蝶之所以为周梦蝶,或他更吸引我们,更令我们心往神驰的,恐怕还是他在此基础上达成的精神和语言上物我两忘,携困苦和伤痛翩然起舞的人生和美学境界。周先生有过一些有关自己的短促描写,比如他曾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占面积的人,一种是不占面积的人,而他属于后者。他说得低调而高妙,可谓直击其道。这里的“道”,同时包含了他的处世之道和为诗之道。没有前者的“不占面积”,就没有后者的清纯浩瀚,二者相通相济。他又曾说过,高僧修道不成,就转世做了诗人,其间显然包含着他对自我和诗的某种至深理解。我不能由此就说他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怕有违他的本意;但真要这么说,大概与他对自我和诗的认知也相去不远。 不过,真要说梦蝶先生对诗的认知,还是他的诗话说得好。所谓“诗是门窗乍乍开合之际,然后相逢一笑的偶尔”,读来多么会心,多么微妙。大家要从“乍乍开合”,“相逢一笑”这个角度看他的“孤独国”。乍乍开合,你看到了什么?你跟谁相逢一笑?刚才听了周先生用河南话朗诵的《孤独国》,觉得太迷人了。迷人的不仅是他那高古而又直透人心的声音,更是这首诗所揭示的那个世界。“孤独国”应视为一个整一的专用名词,不可拆分;如果只见“孤独”不见“国”,那损失就太大了。“孤独”更多指向个人的处境或心境,但“孤独国”更多呈现的,却是诗人心中那个超越的、可能的诗歌世界。尽管诗人开宗明义,直陈这个世界源于一个屡屡发生的梦境,尽管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说,所有的梦境都具有某种代偿性质,但这丝毫也不影响这一世界本身的自在和自足性。要完整地领受这一世界,仅仅着意那“负雪的山峰上”的清寒纯静是不够的,还要把握那“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呑吐的力”。这就是为什么读周先生的诗,你不仅很快会安静下来,觉得内心非常清净、清爽,而且会自觉生命的激情备受鼓荡的原因。叶嘉莹先生谈到周诗风格时连用了两个“凄”,即火的凄苦和雪的凄清,很有张力;但我觉得更有张力的还是周先生本人的概括,那就是“雪中取火”和“铸火为雪”。 《孤独国》实际上是一首元诗,无论就诗本身还是对我们而言都是。当周先生呈现给我们那样一个诗的世界时,他也就完成了对我们的启示。对周先生我是不敢,也不该用“起手高”这类说法的,但作为他最早的代表作,这首诗确实显示出,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高处,而那一派清凉而又恒燃着生命之火的雪国,正是他的精神故乡。我们当然会注意到,“雪”作为元意象在他此后数十年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在具有总结性的《菩提树下》,和创作过程长达四十年的《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中,则构成了核心意象。《菩提树下》隐含了出自《传灯录》的一个典故,那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老僧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事实上他是在自己的上下文中,把这个典故改写成:最初人是人,雪是雪;后来则人不是人,雪不是雪;最终人复是人,雪复是雪。就此而言,不妨说他的诗始终是在人/雪之间展开的,而把二者勾连融合在一起的,是生命向诗的激情之火。其冷寂超拔的语境在给我们带来出世或远离人境之感的同时,又以其内部灼热的、鼓舞的能量,把我们导向由生命和语言的可能性所支配的另一个世界。读他的诗的过程,就是不断重新发现和认知这种能量、这一世界的过程,不断超脱凡尘,又在更高意义上回到人间性,而不是遁入通常所谓天堂幻觉的过程。 梦蝶先生的诗自成一个世界,这一点值得反复强调。有一次和西川聊天时曾说到诗人应该单独成立一个国家,这当然是一个人类学意义上的玩笑;但说诗自成一个世界可不是开玩笑。相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甚至“诗通梦”的“梦”,也仅仅是一个比喻。这个世界其实就真实地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只是我们经常自己把它遮蔽掉了,或者扼杀掉了。而梦蝶先生则不仅用他的诗,他的文章,而且用他的生存方式,他的行迹,不断地揭示和呈现这个世界,并使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其实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它和每一个生命个体切身相关,且只要有心,每个人都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他有一首诗叫《蓝蝴蝶》,很有意思。读这首诗时我曾想到日本当代诗人谷川俊太郎的一个诗句,大意是,天空啊,你怎么能忍得住你的碧蓝?特别无理又特别棒。《蓝蝴蝶》某种程度上也是。我跳着读几段: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绚丽 但是,我有翅膀,有胆量 我敢于向天下所有的 以平等待我的眼睛说: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是一只小蝴蝶 世界老时 我最后老 世界小时 我最先小
…… 你问为什么我的翅膀是蓝色? 啊!我爱天空 我一直向往有一天 我能成为天空。 我能成为天空么? 扫了一眼不禁风的翅膀 我自问。 能!当然——当然你能 只要你想,你就能! 我自答: 本来天空就是你想出来的 你,也是你想出来的 蓝也是 飞也是 于是才一转眼 你已真的成为,成为 你一直向往成为的了—— …… 结尾诗人处理得节制而巧妙。“虽然蓝之外还有蓝/飞外还有飞/虽然你还是你/一只小蝴蝶,一只/不蓝于蓝甚至不出于青的”——有限和无限的辩证,就这样通过一个条件句的限定得到了统一;一首很大程度上是诗人自况的诗,就这样同时也成了一首启示之诗:他不仅让我们看到了那只蓝蝴蝶,那片蓝天,以及把二者联系在一起的向往之心,而且使我们意识到,人人心中都有一只蓝蝴蝶,人人都可以是那只蓝蝴蝶。 确实,大多情况下我们真还不如那只蓝蝴蝶。功名利禄、柴米油盐,过于沉重琐屑的日常拖累,使精神的飞翔成为一件奢侈之事。我们的翅膀在不经意中悄悄退化,我们甚至自我窒息了对蓝天的向往之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必须像周先生那样,坚持某种清简纯粹、圣贤式的生活方式,我们才能在心中保有那只蓝蝴蝶。对周先生来说是必然之事的,对我们来说则未必。必然有必然的道理,未必有未必的道理;使二者相通的或许只有一点,那就是蓝蝴蝶之于天空的向往之心。或有或无,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真正困难的是坚持,是任何情况下都不放弃。周先生所选择的那种生活方式之所以令人敬重甚至敬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自忖做不到;但他的诗启示于我们的,则人人可以做到,至少值得努力。说到这我再次强烈地感受到,像周先生这样的人是有使命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替很多人完成对诗歌的心愿,同时使他的存在成为诗的启示。真的是这样。为了诗他选择那样的生活,包括刚才向明先生说的,人生三大苦他全受了,不让人想到基督精神也难。当然周先生不会赞成这么说,有些事情也不该拿来随便说……不过,据此或许可以加深对他所谓“雪中取火”和“铸火为雪”的理解吧,他把他的诗建立在两种极端的可能性的基础上决不是偶然的。 说来周先生的诗并不多,单独出的诗集就是五本吧,《孤独国》后面是《还魂草》,中经《十三朵白菊花》、《约会》,到《有一种人和鸟》。其实光看这些诗集的名字就很有意思,似乎是一个起飞的过程,又好像在响应他的名字。这次的简体精选本取名《鸟道》就更有意思了,因为“鸟道”也可以说就是飞翔之道。“道”关乎原理又不止是原理,它同时还意味着“路”,意味着开放的历程,从中可以探知一个诗人的心迹。梦蝶先生在孤独国里,在诗的世界里跟诗相守,他的心迹是什么样的?诗集中有首诗叫《第一班车》,也是他早期的作品,大家可以留意一下。这里面有一个诗句说到“为追寻而追寻的追寻”,或许可以用来概括他的心迹。与这种永无休止的追寻相匹配的诗句,还有“山外山的山外山”、“地平线外的地平线”,等等。对周先生来说,所谓追寻和诗歌自身对他的引领其实是一回事,而这样的追寻确实贯穿了他的一生。 当然,他作品的风格,或者说语言方式,前后相比还是有明显变化的。总的说来越往后就越日常,越开阔,越能从孤寂清冷的表象下感受到其内部生生不息、蓬蓬勃勃的热力。你看那首《老妇人与早梅》,以“春色无所不在”凝聚“这仆仆,欲说不可、不忍亦复不敢”的崎岖人生和绵长话语,何等通达!还有那首《九宫鸟的早晨》,并置三个不同的洗脸情境,一个是他每天的洗脸,一个是女孩在对面阳台上洗脸,再一个是一只小花猫在洗脸,最后他说“世界就全在这里了”,充盈着怎样的生的欣悦!事实上,周先生的诗集中多的是类似第一次那样新鲜的生命体验,由此可以测知一颗赤子之心,因为有赤子之心者方有婴儿之眼。可以想象他每天一睁眼,就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欣喜,就能感受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个世界每天都是新的。能唤起如此心境的诗和诗人真是久违了!念及于此,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恩之情…… 我知道我已占用了太多的时间。本来还想从文化的角度讲原创,就不展开了。从文化上讲,周先生的诗是非常广阔的,古今中外儒道释,在在多有汲取,故虽然诗境足够单纯,但细察真可谓博大精深,而且充满了对话性。有论者认为他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找到了一条新路,这话不错,但有点问题。我们可以用这种建立在二元对立基础上的思路,包括东方/西方、理性/感性等,来分析一般的诗人,但对周先生似乎未必合适。他对诗歌的精髓进入得如此彻底,以至难分彼此,以至他的诗不可能不采取与这个世界、与作为“他者”的别的生命和自我对话的语言方式。他沉默的时候与诗处于一体;一旦开口,便是对话。这一点,是我读周诗时特别入心的一种感受。 趁便也想说一说我心目中与周先生相属的人物谱系。在诗集的“导论”中,曾进丰先生已经做了相关的尝试,他列出的包括颜回、李后主、苏曼殊、贾宝玉、贾岛、孟郊等,各有参照,挺好;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三个人:弘一法师、陈寅恪先生和诗人昌耀。仅从面相上看,他们和周先生就很相类,都有一种清苦孤高而又幽远深邃的内涵。三人中昌耀或许与周先生更切近,更有可比性:不仅因为他们都是当代诗人,还因为他们的语言风格中,都有突出的寒、瘦特征;而这种风格特征部分来自他们的美学追求,部分来自他们悲苦命运的酿造。当然也有区别。相比之下,周先生的寒、瘦要柔软一些,明亮一些,昌耀的则更硬、更严峻。这并不奇怪。同是大悲苦,但具体的经验,包括领受、转化、表达的向度和方式却各各不同;反过来,再大的差异也不会影响他们心意及其品质的相通。和周先生一样,昌耀即便在最艰难困厄的情况下,也没有失去对生命和诗的信念,没有稍减他对世界的爱。他著名的长诗《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就是在他命运最悲惨的时刻写下的。《斯人》一诗中,地球那边是密西西比的风雨在悬崖上攀援,这边厢则是“一人无语独坐“。巨大的意象和孤寂的心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共同营造了一个令人不得不唏嘘的情境;而换一个场景,我们会看到周先生也独坐于类似的情境之中。 *本文原为作者在《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首发式上的发言,根据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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