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三期
栏目主持:郭金牛
本期主编:   编辑部主任:
张执浩个人诗歌史:10首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和《欢迎来到岩子河》等,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第六届湖北文学奖等奖项。

 

 

 

高原上的野花

 

1、答枕边人,兼致新年

 

惟一的奇迹是身逢盛世

尚能恪守乱世之心

惟一的奖赏是

你还能出现在我的梦中

尽管是旧梦重温

长夜漫漫,肉体积攒的温暖

在不经意间传递

惟一的遗憾是,再也不能像恋人

那样盲目而混乱的生活

只能屈从于命运的蛮力

各自撕扯自己

再将这些生活的碎片拼凑成

一床百纳被

惟一的安慰是我们

并非天天活在雾霾中

太阳总会出来

像久别重逢的孩子

而我们被时光易容过的脸

变化再大,依然保留了

羞怯,和怜惜

             2018

 

2、被词语找到的人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慵懒找上门来了

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

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健忘找上门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尘仆仆的影子

让我用浑浊的眼睛辨认它们

让我这样反复呢喃:你好啊

慈祥从我递出去的手掌开始

慢慢扩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厅里只有胶片的转动声

当镜头转向寂寥的旷野

悲伤找上门来了

幸存者爬过弹坑,铁丝网和水潭

回到被尸体填满的掩体中

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这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2017

 

3、写诗是……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你以前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大榕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我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

                     2017

 

4、左对齐

 

一首诗的右边是一大块空地

当你在左边写下第一个字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带着春泥

他将在后退中前进

一首诗的右边像弯曲的田埂

你走在参差不齐的小道上

你的脚踩进了你父亲的脚印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这首诗的结局

而每当回到左边

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首诗的左边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刚刚回家又要离开的那一刻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另外一只还在屋内

那一刻曾在他内心里上演过无数次

                  2017

 

5、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下过雨

 

送我春笋的人忘了带走斗笠

我隐约记得他谈起过

昨晚的雷鸣

庭院安静,树枝对称着长

每一个分叉的地方

都给阳光预留了穿梭的间隙

一个人一个晚上

究竟做几个梦合适

我使劲地想啊想

春笋靠着斗笠

我靠回忆活在这里

              2016

 

6、如果根茎能说话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2012

 

7、蘑菇说木耳听

 

一朵蘑菇与一只木耳共一个浴盆

两个干货飘在水面上

相互瞧不起对方

这样黑,这样干瘪

就这样对峙了一夜

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

蘑菇说:“酱紫,酱紫……”

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

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

2011

 

8、终结者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2005

 

9、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你这么近睡觉了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觉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她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2003

 

 

10、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2003

 

 

张执浩说诗:

我曾在一篇短文里表达过我的想法,大意是:时代越是喧嚣,诗人越是应该轻言细语。当然,这只是一个姿态的问题,而核心问题在于,我们怎样才能保证自己的轻言细语同样充满对人世的洞见。在我看来,保持与时代的疏离感和保持与生活的亲近感,两者之间并不矛盾,真实的矛盾在于,你一方面想走到时代的前列去,另一方面又想躲在生活的背后。这种首鼠两端的尴尬撕裂了我们的写作,使我们作品发出的声音既怪异又惊悚。声色内荏业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写作的通病,而克服这种通病的最好方法,就是让我们的肉身回到真实的生活现场,去无所保留地感受日常生活粗砺的磨损,以此重建我们与生活之间的友谊:不再是对生命意义粗暴的否定,也不再是对生活勉为其难的肯定,而是从这种友谊中获得人之为人的良善和本心。如果我们能够在这一点达成共识,我就会视你为我的同道,并将在终究会通往失败的路上与你“撞身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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