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笔记（组诗）

                 北 野

1、暮鸦

做为天空里的赶路人

乌鸦总觉得自己前途一片漆黑

风声如此逼真，天际线

因此变得弯曲。多少年过去

站在树枝上的一串白骨

总认为它们是出于对自己的反对

因为天空在退场

田野即使在乌云下经受磨砺

它也为此捂紧耳朵

忍住那些乱纷纷的阴影

垂柳飞舞，像一座跳荡的城池

它在反复练习落叶和蛰伏

我恍惚意识到：这些旧棺材里

飞射出的钉子，正在

尖叫着射进我的身体，而天空

突然暗下来，每一个嘴唇

都渗出墨汁，它们正独自念着

一句灰苍苍的咒语

      2024、1、2

2、避暑山庄黎明听鸟记

避暑山庄隐藏在沸腾的回声中

我在今天遇到一些人

它们掌握着优雅的步态，臣子

皇帝，委屈的宫娥

仿佛都来自月亮的冷宫

带着枷锁的黑头官员，躲着棍棒

“嘎”地叫出一声

嘴唇又尖又硬，眉脸肌肉黑白颠倒

它诉说的技巧不同以往

更多的人未经过练习

就把杀头的秘密，向我们说出来

它们不着皂衣，只用幻影

在水边的荷叶上站着

偶尔变成一只鸟，像露珠一样

滚下碧绿的莲蓬

我心中有一个早晨，在金山亭上

被一群树冠包围

它内部空空，瓮声瓮气

那些红色的脚爪，突然变成了

合奏的鼓槌，它一阵阵敲

像我在另一个时代杂沓的脚步

有一些风吹草动

就有一些不由自主的滚动

它们基本上，属于一个颓废的时代

“群鸟鸣啭，仿佛天下太平”

我经过一座园子

像穿过了一片浑浊的街头

   2024、1、3

3、我想有一辆马车

一直想有一辆马车，车上坐着

一个鲜艳的女人

她是土豪家的浮财，今天她分给了我

我是她贫穷而欢乐的主人

我赶着马车，到田野上去收秋

这个金灿灿的大地啊，无数胜利的果实

今天它们归我所有，包括秋风

以及它喜悦的吹拂

而女人不分穷富，她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吃饱的饭

揉圆的面。只要泥土有收成

哪里的黄土都埋人

赶着一辆马车，我要到田野上去

车上坐着一群人，女人，孩子

还有几个面目模糊的人

他们仿佛来自远古

他们都是亲人们的前世

大地空旷，田野无声。一辆马车

走得远远的，仿佛进入虚空

偶尔传回几粒铃声

亲人们默默坐在车上，毫无怨言

如同一个阶级的幻影

    2024、1、6

4、黑水塘的天鹅

     ——给玛丽·奥利弗

黑水塘可以用于隐身。夜色可以

用于消失。但星空，仍在高处摇荡

一只天鹅，漂流在黑暗的河水上

像一只装满雪花的瓶子

它高高的站在山顶。它偶尔出现

就捉住了我的目光

一双亚麻色的眼睛，透过芦苇

它捕获的小船

缓缓的咬住了波浪。我今夜

不知道它存在。我知道天鹅

回到了隐喻，它快速变成了一团雪光

当我保持的好奇心

成为小心翼翼的瞬间，天鹅

在夜幕里闪闪发光

我无法感受到万物的存在

万物是什么？它如果是一双白色翅膀

那我们曾在梦中相见

我领会了天鹅的飞翔。而万物

和我同在。我空无一物

只是窃窃私语，如同黑暗的身体中

涌起的巨浪

我们当初为何被带到这里？一只

天鹅，在我的身体中

促成了时间的形成。一只天鹅

接受了黑水塘的大雪，它纷纷扬扬

仿佛几个世纪，你只要

让自己爱上这世界，快速穿越草原

来到激情的生活当中

你就会找到万物的位置

一只天鹅，在黑色的河流上飘荡

我们多么爱慕这世界

就像爱慕天鹅的灵魂一样

大雪因此找到旅程。天鹅因此

找到月光。而我因此身陷痛苦

像从秘密的世界，取出童贞一样

2024、1、10

5、春天去钓鱼

春天，我在墙根下，挖了蚯蚓

要到河边去钓鱼。一个软软的小命

喂给一条大鱼吃——

谁能想到，我钓上了一个

肥硕的母亲——它一肚子鱼卵

像亮晶晶的珍珠

我捏到它的腹部，它的孩子们

突然从一个伤口喷涌而出

这个母亲吓了我一跳

河底快清了，卵石会露出来

骑车的人在田埂上

与我合影。油菜地金黄一片

蒲公英到处飞

母亲的肺病，仍然不见好转

她一声声咳嗽，心脏

好像要跳出来。而我捂紧胸口

天天替母亲压着疼痛

这个春天，母亲们会遇到

许多危险，山中的哨鹿一响起

恋爱的人总是心里一惊

麂子们跑进树丛，它们把脚印擦掉

把身影藏进白云

只有母亲无法掩怖自己的肺病

她的坟头已绿草茵茵

而我在这个春天，要去河边

钓回几条小鱼，我要用它煲汤

来安抚母亲喘息不定的身体

母亲的咳嗽，持续了整个春天

她的身影一出现，田埂上的蒲公英

就白花花的飞成一片

    2024、1、13

6、在胡杨林中穿过……

世界上，总有消失……一座博物馆的

毁灭，盛大而暴力

没有人能掌控黄金腐烂的速度，也没有

人，能在黄昏的荣誉中突然坐起

找到那个挤满死亡的大厅

风声是颓败的，它一遍遍响起

苍茫的大漠受到鼓励

狂风正在为某种真理翻滚。天空

完成一次覆盖，星空就安排一次座次

只有大地无动于衷

对于奔走在茫茫黑夜的世界来说

其实它始终无能为力

黄金死了一千年，对于时间它只是一瞬

在爱情中迷途的人，希望走入永恒

而在永恒中迷途知返的人

已经彻底失去了重塑自己的机会

一棵枯木和一万棵枯木，站在天空下

它们的骨头即使组成黄金

它们的灵魂里也只是装满了一场飓风

当我遇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毁灭

我的心中风声尖啸，落叶缤纷……

   2024、1、14

7、追麂子的女人

雪地上，一个女人在追一只

褐色的麂子

麂子一跳一跳，每一跳

都闯进雪窝里

它气喘吁吁，嘴角冒着热气

女人用一条红纱巾

在树枝上抽雪，她想劝阻这个小东西

女人用了奇怪的叫声

我根本听不懂

她在给一个神秘的问题命名

她得到的回应

是一个突然跃起的弧形，麂子

眼底装着的树林

从山坡上快速滑下来，迷雾

出现了深度

迷雾和世界互相赞美

远处有另一只麂子，像它的前世

它要靠一杆猎枪才能呵止

现在它停下来

现在它们，成了一个雕塑

它的眼神里，一条

红纱巾，像火焰一样跳动

而我要赞美那些消失在人间的

小生物，它们那么小

像一团迷雾，它们那么活跃

值得我去追赶、神往、迷惑不解

甚至为它们的突然一跳

流下莫名的泪水

    2024、1、16

8、婚礼上的母亲

母亲一直在缩小，儿子总要长大

你让她在音乐中回忆，如同

让她一个人来到星空下

月光流逝，河水枯竭

黑暗的土地在不同的时代翻滚

她的每一颗心都碎过。无数人目睹

一个人的弯曲。无数人围观

一个女人在生活中慢慢成为笑柄

秋风一遍遍吹她满身的污垢

吹着她令人不安的拘促和羞愧

没有人能把一位老母亲领出绝望的世界

从烛台到脸庞，我知道那道墓碑

它来自一座悬崖。我知道那双手

它来自被绑住的绳索。母亲接过鲜花

她今天多么苍老，她站在

儿子的婚礼上，双肩颤抖，潸然泪下

今天多么过分，你们揭开了

一位母亲古老的伤疤

痛哭的母亲，没有因此获得荣誉

一位来自生活底层的老母亲

苍老不安，满头白发，她像一颗

丑陋的碎石，可怜巴巴地站在星空下

   2024、1、17

9、夜宿太行古村

每个窗口都是活的

油灯，淡然的脸，槽头母驴

超过了怀孕的月份

它在痛苦呻吟。屋檐下挂着古老的

锄具，石墙倒下时，在雨后

它总要倒出一串匆忙的脚步声

柿子树钻出墙洞

它们把果子挂在天空。星月

摔碎在深谷，黎明挂进井中

秋雨在后半夜变成了雪花。普通的

女人，都来自天空

斑鸠一叫，母亲的乳房

就开始胀痛。孩子们

谢谢你们出生，本来我习惯的

死寂，已经成了习俗

你们一跳出来，鸡就叫了

炊烟就开始快速爬升。每一颗露珠

都代表神意。每一粒尘土

都慢慢渗出绝壁。当这个严密的世界

出现一道裂缝，穷人就有了活路

哪怕是黑漆漆的夜晚，每一个窗口

都会突然亮起一盏微弱的灯

    2024、1、18

10、藏区少女来到大海边

她胸口绣着蝴蝶，像大海绣着泡沫

海岸边的鸥鸟，是一群兴奋的小野兽

还是一个等待舔舐的伤口？

一位来自藏区的少女，看见的世界

是一片无垠的幻觉和蓝色

这个世界太大了

佛啊，请你不要背叛我

此时的大海，包围着春天

而磕长头的人，正扑倒在岸边

我有一朵雪莲花，要献给

圣山一样的海浪。我有一只蝴蝶

要献给天空一样的蓝色

我心有伤口呀，要献给佛

——那宝石一样长长的舌头

在大海面前我要唱歌

像唱给一排排汹涌的墓碑

在大海面前我要跳舞，像跳

给一群背着雪山匍匐而来的亲人

    2024、1、19

11、莫奈的黄昏

林中的鱼腥草，总有一股

葡萄酒发酵的味道。它们的香气

来自一个隐秘的古堡

一把短剑刻进墙壁，蔷薇花形同

冒险，它爬上高处的白窗子

小提琴如同一支羽毛笔

它有悸动，也有航行，也许它

藏着许多秘密

古老的浴者，浮在水里

像胆汁一样苦。他们的肉体

在长䕨里互相映照

年轻的向日葵开的杂乱无章

它们簇拥在画板周围

把一个农夫的草帽，挤落于地

我为此吃惊

树林在黄昏的天空下，突然变成了

庞然大物，我仰望它

像瀑布一样垂下来，一片巴黎的

远郊，摇动着金色的竖琴

2024、1、21

12、对水果发酵问题的研究

它们在果篮里享受睡眠

阳光提供了发酵，尘埃逼迫霉曲

进入牙齿，它们被放大的结果

无法得到证明，这种分解

不言而喻。它们开始于一种恍惚

有人进入窗内，我无法给出证据

有人就此消失，而新的出生可以乱真

一群人在果园里，练习移花接木

这件事从春天到夏天

几乎越做越虚无，因为

已经有人撬开枯木，在裂缝里

装入蜂巢，练习割蜜

这其实已经变成了另一件事

从水果的发生学到花蕾的芳香学

形而上的悖论产生逻辑

存在证明了合理

由此我想到一棵苹果树，在夜晚

结下果子，分清男女

并对人类进行了一次次善与恶的教育

   2024、1、22

13、妹妹

三岁，她的额头，像一个大月亮

这个比喻，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一个中秋夜

抱着月饼啃，哭死也不放下

这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生活态度

那时侯，没来由的哭或笑

都是正确的。母亲在山坡上干活

很晚才回家，这个三岁的

小女孩，常常骑在我脖子上睡觉

那一年我七岁，是一个

无法无天的哥哥。我们一起

爬树，她在树下唱歌谣

我们一起下河，她在淤泥里

搭鸟巢。继父追打我

她口齿不清地在身后拦住他

饿了的时侯，我们钻进

生产队的玉米地里偷青棒子

爬进饲养处和小羊仔一起啃豆饼

长到十九岁，她突然死了

半夜咳血，像一架腐烂的风车

她嘴唇青白，一遍遍喊

“二哥，帮帮我！”，而我什么

也帮不了她，我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那一年，我一个人在远处流浪

——突然心如刀绞……

     2024、1、23

14、拉盐的驼队

月光照着额吉淖尔草原

拉骆驼的人，独自去了盐湖

继父趴在湖水边嚼碱草

月光，照在他身上

他执爱盐的天堂，湖水因此

照出他干裂的脸庞

一匹骆驼的脸。一百匹骆驼的脸

……一个驼队挤进沙丘

又从沙丘挤出来

白骆驼，一片明晃晃

它们回应着叮当响的月光

盐湖回到天空。又慢慢回到

沉睡的博物时代

万物在一整夜都是赤裸的

它们是流不尽的月光

它们为此牢记此点，草原为此

变得明晃晃

驼队从沙丘里挤出来，它们

背走一片片月光

盐湖大如月夜，苏德喇嘛

一个人坐在沙丘上

他在为额吉淖尔星空诵经

他全身结满白霜

而源源不断的驼队，都来自远方

     2024、1、28

15、我生活在燕山下

露珠创造的奇迹在滚动中

发现了消逝的光晕

它豪不犹豫进入了旷野的幻境

蜗牛的脊背通过两根射线

把它巨大的脚步声，送入宇宙

我感受到的喜悦来自夏天

它们混合了这个时代的声音

稍一用力，它就牵动了八百里的群峰

这会影响整整一代人

我知道我在燕山下写诗

这样的工作基本无用

松鼠并不配合霓虹完成自由飞行

浑身长满花朵的草原

在滦河的陪伴下向东海奔流

这片伟大的土地

有人为死亡而来，有人终生忙碌

但他们都生活的很好

像一团连神仙也撕不开的白云

坐在故乡的屋檐下

我感谢四季如期来临，感谢

无限的美和丑，都从泥土里诞生

它们虽然孤独，但生机勃勃

像滦河两岸茂盛的柳兰

在夜幕下也腾起一片明亮的紫雾

2024、2、5

16、大清永农耕史

我乐于与旷野博弈而在树冠上

恢复视觉。一条深谷

在喊声里中断，耕牛进入画图

预示牧童已经苍老

而大地正慢慢成熟。那时秋风

锐利，水渠正塌向树林

在洪水中捞淤柴的人抱着浮木

一条河紧紧拴着他的裸体

水泉沟矿洞里钻出的窖工，黑脸

白牙，额头青亮，他们在

灶前换了衣裤，扛锄头去山坡干活

如此反反复复，有蛮力的人

总被提前诅咒。而木匠忙着打棺材

泥匠脱坯，锡匠灌嫁妆

纸裱匠给死人糊僮马

媒人忙着拉纤，萨满急于请神

只有画匠半生无事

突然来了运动，他在墙上画帝修反

肚皮上总是插着一支血淋淋的笔

这群刚刚安定下来的关里人

都来自山东的东三府

挑担的，牵驴的，推车的

西队是莱州人，东队是青州和登州人

一个村子的百姓，有六十多种口音

旗人跑马占地

垦荒的跟着马粪走，搭了窝棚

就活成一村人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大清永人，在三道川活下来

靠得是下死力气种地

零星几个小手艺人和耍嘴皮子的

他们的后代都奸滑可疑

而倾颓的村口，始终坐着七八个老者

他们垂着头，靠幻觉支持了一生

2024、2、8

17、敲木歌

杨木，柳木，桦木，鸡骨头木

都是哭丧的木

白纸，黑纸，水纹纸，鸡皮纸

都是画钟馗的纸

亚麻布，猫爪布，灯芯布，草纸布

都是裏尸的布

酸食，苦食，腐食，冥食

都是果腹的食

黑土，白土，黄土，高山土

都是埋人的土

酸雨，暴雨，大雨，小雨

都是洗心的雨

狂风，旋风，飓风，龙卷风

都是夺命的风

……斩木，做棺材。凶墨

画钟馗。扯上一块

遮面纸，做人不羞愧

转生路上先填饱肚子吧，世世

不作饿死鬼

欢天喜地土吃人，洗心革面

梦不成。酸甜苦辣都能咽

今生一风吹

不死的聋子单做木头歌

声声都是泪

    2024、2、9 除夕日

18、过了长城都是种罂粟的人

以为这血是一个国

以为这国被歌颂如仁义道德

就应该是柏拉图的理想国

过了长城，罂粟花

开得像野蛮的雾，它们漫山遍野

洪水一样翻滚

我拿出一个大花园的气魄

想建一个世界

我拿出一群人：独辫官员，烟客

东瀛商贾，割烟泡的小农民

建一个装满遗老遗少的国

我认出小皇帝的绣像，被一列老火车

叼在嘴里，在夜幕中呜呜叫

我知道喂活一个百姓

就是用来嘲笑无知的生活

我知道创建一个虚拟的国家

就是用来剖出一个真实国家的骨头

而凶悍的田野上，春天

正怒气冲冲，开出血一样的花朵

抱着瓦罐站在田埂上的农妇

虽然她的形体已经回到油彩之中

但她的内心却春风鼓荡

正泛起乳汁一样白花花的泡沫

      2024、2、13

19、在承德

一群诗人，在承德生活已久

仿佛小巷里的乌有先生

他们提笼架鸟，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悠闲又颓废，仿佛一碰就碎

像流水落花，像阴影

冬天还没结束，避暑山庄就

被一场大雪盖住，只露出某个错字

它反复被提起，似乎大有深意

皇帝把雕像竖在火神庙

火神为此退向二仙居

过了头道牌楼，就是这个

城市的贫民区，贫民区存在太久

好像从远古就已开始

历史上这里只有几个穷人的孩子

通过考棚完成赎身

长椅上干干净净，外地人偶尔

坐一下，臀部就感到了

皇家禁地的强烈寒意

驿馆里的西洋老爷，头发怪诞

红艳，像一只火鸡

他喜欢一个人在空中踱步

而山坡上窗口一片低暗

炊烟几乎都是在草丛里升起

街头货郎担子

摆成龙门阵，逛街的流民

都喜欢坐在屋檐下剃头

我在井栏边见到一群这样的

斑驳阴影，像一片灰苍苍的剪纸

多少年后，他们幡然醒悟

但他们又后悔再次成为其中的诗人

此时，更多的庙宇

被抛弃在荒野中，金光闪闪

正成为时间的遗物

有人赶着牛羊进城，有人挑着

孩子从关内赶来

这些饥民，恰好遇见一群

哭哭啼啼的阉人，扶了大红棺椁

从宫里出来，此时皇帝新死

一个国家正布满愁云

北风吹着深深的峡谷，一夜夜吹

直到把武烈河东岸

几座冷冰冰的悬崖，吹成佛陀

直到把一条热气腾腾的河水

吹得结了冰

    2024、2、17

20、母亲的咳嗽声

母亲的咳嗽声，总是在后半夜响起

那时我正蒙在被子里发抖

许多人在夜色里抬起头

河床在弯月下抽搐，它像鞭子

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啸

它的断裂声一点一点落到远处

我希望母亲仍然醒着

她瞪大眼睛喘息。我想反复

确认母亲仍然活在夜色里

她一脸淤泥和汗水

像蚯蚓一样穿过了很远的泥土

她好像断过几节，仍在蠕动

她反复拱起，为肢体崩断做了

各种准备，我脚下的土炕

发出震动。这个时代太漫长了

鬼神也耗得精疲力尽

我知道母亲，已经没有办法

收住自己了。她像一条

漆黑的山脊，突然冒出尖顶

她是想跳跃还是想坍塌？在

遥远的乡村之夜，她专门为这个

想法，一次次跃跃欲试……

   2024、2、18

21、奶奶的梦呓

奶奶临终前，总是半醒半寐

她恍惚从夜里回来，她的鞋子

丢过几次，一直亮闪闪的嵌在淤泥里

她总是为找不到它们而哭泣

她牵住的衣襟，是一条腐朽的尾巴

稍一用力就断掉

响马们都人高马大，胡须像草丛

他们的胳膊快刀一样抡圆

然后变成火把

沿途的青稞都烧起来，奶奶躲在

火光里惊慌失措

奶奶说“你爷爷在日本人的

监狱里挨饿，他梦见自己

变成了饭盆里的老鼠，撑死的人

比饿死的人，大了好几倍”

奶奶边说边哭，几乎被饥饿噎住

我骑着自行车从八英庄回来

长了毒疔的孩子坐在课堂上哭

奶奶在河塘边翻蛇巢

她找到的蝎子都在一瞬间垂下钢针

这个被我记了三十年的偏方

救活过许多人：孩子、地主、土匪

陶瓷厂一个信仰坚定的老厂长

奶奶知道狗在夜里习惯沿着

天空跑动。它的身后跟着无数身影

狗发现自己的世界，正在

向不同的地方扩散，这一切都在

情理中。它舍不得与自己告别

它向着不同的方向奔跑

但它永远也完不成对某些幽灵的挽留

奶奶知道它替自己守住了秘密

“紧咬马猴慢咬人，不紧不慢

咬鬼神……”在黑夜里

无声无息经过家门的人，他们

都去了哪里？

夜色总是错误而迷离，参宿三星

横过天空，井水正把一根绳子崩紧

它的一端拴着一个早醒的人

它的另一端拴着我身体里全部的波纹

我在那个年代活得很悲观，只有

奶奶的赞美，哄着我，熬过了漫漫长夜

奶奶抱着我——孩子，雨地里

你抓不住我的脚印

哪怕是一辆赶向旷野的马车，它的

轮子，也归草木和鬼魂所有

奶奶换掉假牙，声音就变得密不透风

像一堆碎石滚进青纱帐

一场闷声闷气的游戏重新开始

奶奶絮絮叨叨，啰里啰嗦

像遥远的回声，或一条冰凉的厚被子

我知道她就盖在我身上

她逼近我，又让我不可捉摸

菜案推倒了墓碑

老家具都被泛滥的洪水淹死

“要给孩子备下粮食。要相信斗争

要小心最好的朋友……”

奶奶坚信自己的叮咛，能让我

变得强壮而长寿

在后半夜昏昏沉沉的睡眠中

奶奶稍一停歇

窗棂上就露出一颗柔弱的白头……

   2024、2、23

22、画：给顾城

给每一个不死的人画像

给每一个将死的人画像

画他们在波浪上挣扎

画他们在激流岛上的死亡

画他们死在斧头下

画他们死于幸福的月光

画他们半死不活地移动在海风中

画虚空中星座互相换着头颅

画襁褓里的孩子

都变成木耳紧紧抱着树桩

而上帝的蓝袍正盖着太平洋

四千个居民睡进梦中

他们梦见一把斧头搁浅在沙滩上

一个诗人正重拾画笔

他要在死亡到来之前，重新

画出一座小岛

让它独自漂流泊在遥远的大海上

2024、2、26

23、陪小孙子在游乐场钓鱼

万幸这是一个游乐场，孩子们在

钓鱼，那些星星一样的小鱼

被孩子们钓上来，就可以当奖品带回家

鱼已经习惯了一个玻璃缸

习惯了直射的灯光，它们的肺腑

心脏和血管，都是透明的

连鱼钩也是透明的，孩子们

叽叽喳喳，围在玻璃缸前

他们的鱼标，都是小鱼的模样

游乐场是一个彩色海洋

我突然理解了孩子们的欢乐

在这里，有人垂钓，有人投饵

有人像小鱼一样惊慌

孩子们来来往往，他们兴奋

又不安，有些鱼被钓走了

有些鱼还在玻璃缸里无声游动

这是一场蓝色的社会教育

一个小社会正在形成，钓和被钓之间

 悬停着一个欢乐的海洋

    2024、2、28

24、贤者死

孔子在还未成为老赖之前

门下就出了七十二贤人，他那些

学生，有一半对吃肉感兴趣

就纷纷出游，做了列国的客卿

有一半人食素，就在山中

熬草药，喝露水，都成了神仙

只有一个叫仲由的人

站在鲁国城头，给卫国士卒

普及云梯知识

敌人刀斧嚣张，根本不尿他

他羞愤难当，折骨为刀

翻身坠下城墙，摔得粉身碎骨

老师听到这个消息

长叹一声：哎呀，逝者如斯夫！

小命急急，不舍昼夜

贤者就死，除了让人气馁

你还有什么办法么

人都死了，如果还有迟到的公义

就赏他一册《侠客列传》

或者还有某种真理速成的意义？

  2024、2、28

25、渔码头

渔码头在咸腥的雾气里露出来

像一头睡鲸浮出水面

主妇们早早站在礁石上，叽叽喳喳

仿佛大海的知识格外渊博

渔船像市井中一座灰暗的城堡

在慢慢靠岸，她们蜂拥而上

这些厨房里烟熏火燎的

妈妈，广场舞中疯狂的一员

希望通过丰盛的午餐

把大海的烟火气，变成礼物

此时不要指望一条死鱼

能装走大海的波澜

此时也不要指望一次烹饪

就能熬干一个生活里的深渊

我们既使格外怜悯

那些波浪中黝黑的朝圣者

也无法把他们从无望中拉上岸

   2024、3、7

26、燕山日出

希望通过一场大雪，让燕山消失

希望通过一棵枯树，让我得到春天

而大雪下着，燕山虚幻

春天到达的时候，我已消失不见

我见到的日出是一场伟大的事件

它肃穆，寂静，不安

突然跳上地平线，而群山壁立

白皑皑的大地一片金光

通过日出，我看见了自己的灰暗

它轰隆隆穿过薄云

并把它们，变成了一条道路

而我变成一朵云霞

第一次有了狂野躁动的光芒

一个灿烂的凝视，把我

阻挡在地平线上，我羡慕一个

巨大的车轮，它要完成的

运输，也许远不止于此

它跃进一幅画中的奇效，正唤醒

一片大海沉睡的轰鸣

   2024、3、7

27、流浪汉的阴影

一个流浪汉，拖着他的身影

绕过乱纷纷的人群，在树荫中坐下

像时光里一架闷声闷气的钟

他一直垂着头，除非饥饿

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他向四周看看

似乎从未引起别人注意

他又垂下头，像一条鱼睡在深海里

他有时乘着夜色起身

到城市各处去转一转，他的身后

总是跟着一串阴影

他像带着一座黑森林的冥神

偶尔还驾着风声

我觉得他的骄傲是粗砺的

像一小片栖息在路边的沙尘暴

他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带领的人群

可以被时间忽略掉

但一座城市，会在他的身体里

挖通一条通向自己的隧道

我知道他有这个计划

他在夜幕里，总是独来独往

像一个黑暗的冥神

每当生活狂飙骤起，我总是

习惯性地看看街头，我知道他已经

不在了，他就是一阵风

他带走了无数身影

2024、3、7

28、伐木工

如果想砍倒一座森林

是依赖一把斧头还是一个伐木工？

乌斯海林场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在半夜想到这个问题

突然听见雷声在地平线下发出轰响

伐木工开始上山，他们

像熬过冬眠的棕熊，黑暗而臃肿

他们身后拖着斧头

在积雪中走得跌跌撞撞

他们从夜里出发，仿佛来自

一道狂风肆虐的深谷

围绕着大地的是群山和风声

它们培育了尖叫的森林

但现在它们躲在黑夜里，寂寂无声

时间距离黎明还有一段路程

而想砍倒森林的人

正拖着斧头，乘着夜幕蹒跚而来

更多的斧头，跟在身后

是一串黑乎乎的阴影

他们想用最古老的方法，砍倒

一座森林。他们想用

无数斧头，砍去地球的四肢

而地球无声无息

正独自在黑暗的宇宙里飞行

而我躲在星空下

正看着一把斧头慢慢翻过山岗

   2024、3、9

29、毛伊岛：致默温

在毛伊岛的峭壁上，芒果和番木瓜

正在成熟，任意一个空间

都开满了多彩的木槿花，每个房间

都顺着夜色的方向竖起一个书架

默温有意让自己停留在

一座悬崖上，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像禅宗里的悟道者，他每天

都沉迷在植物学的生长速度里

他把一次花园里的徜徉

都变成了一个人缓慢的劳作

下午阳光强烈，海洋在远处闪烁

濒危植物长在花盆里

《被毒化的美国》放在长椅上

它是一本垂手可得的书

像篱墙边一小片迟迟不退的夕阳

这让他想起一个园丁

和一个部落的生存史，而远处的

太平洋，此时正

变成一片引人入胜的晚霞

他知道陶渊明就生活在

白云下的大地上，这导致了杜甫

居无定所，袖子里始终

装着旅途上的风声和落叶。而更多的

诗人，正躲进弯曲的竹林里

他们的心中藏着一个神秘的国家

而哈伊库海岸的家，此时正座落

在一处金灿灿的悬崖上

它像一只铜铃，身体莹光闪闪

仿佛被大海挂在一根蓝色的桅杆上

  2024、3、14

30、杏花开了

杏花开了，山顶积雪还未化尽

点葫芦的敲打声传遍山谷

我知道农民在忙碌

他们尘土飞扬，在山坡上

大声吆喝耕牛

另有一群牛，被牧童赶过石桥

像走进了一片白云

燕子沿着山脊飞进来

它找到的屋檐像雪片一样恍惚

而用一根撑杆，跃过浮冰的孩子

和三十年前的我一样

袖口泪痕还未擦尽

书包挂在脖子上，包里装着

几册皱巴巴的课本

一条河流闪着银光滔滔而去

它全然不知，整个天空

正为此变得弯曲

而漫山遍野的苦杏花，开得正欢

像一个热闹的集市

    2024、4、3

31、山居

窗子打开，泉声涌进来

因为夕光稠密，一座森林总是倾斜

候鸟们偶尔沉睡，偶尔沸腾

不知道它们心中都藏着谁

新叶和落叶交互出现

像树干里的露珠在月光中相遇

触碰，躲避，闪闪发亮

如同一种真理，它无声无息

又出现在任意之处，此时

寂静握住了这个世界的全部秘密

当我在窗外出现

我并末被看见，群山与万物之间

如同幸福的末日

    2024、4、4

32、乐府诗

禽鸟不知乐园何在。野兽放纵

自己，不全是为了森林

黎明炊烟袅袅，是有人意识到

衰老的危险正在逼近

我在燕山深处找到的小村

总是因为千篇一律

而缺少了母亲

而母亲早早病死，我才获准知道了

一个家族失败的秘密

那个年代偶有星宿陨落

世界就一团漆黑。最亮的界桩

是一座墓碑，它立在广场上

四周围满了迷茫的人

而转身即逝的人是可怕的

她绝情而神秘

像风暴中的花园，转眼就变成了

一座斑斓的废墟

当我想念妈妈，像禽鸟想念乐园

野兽想念森林，而花朵

正握住暴风疾雨中突然伸出的手臂

   2024、4、4

33、一棵大树站在旷野

一棵大树站在旷野，它的枝干上

挤满了喳喳叫的麻雀

它们叫得多欢呵，我不能惊扰

白雾从山谷里涌出来，像一团

无声的涡流，慢慢把它们包裹住

它们像藏在密林中的小兽

放肆地欢叫，如同一个激动的社会

它们的方式如此坦诚

互相不掩藏秘密，它们的心灵

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

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它们只需要

无数打开的耳朵

从嬉戏开始的黎明，习惯于日复

一日，而日复一日的岁月

喜欢沉迷于回忆，为此天空永驻

而麻雀不断消散，又一只只失而复得

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春天

到底缺少了谁？我们只知道

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出自

孤零零的喉咙。一棵大树站在

旷野上，它在白雾中

反复温习着一个沸腾的社会

    2024、4、6

34、蟠龙湖

长城在水下，一定是软的

像一条蚯蚓。而水面上的群山更软

它是一条曲线，一会

像一双翅膀，一会像一张弓

而落日如此磅礴粗砺

它轰的一下，就把波浪点燃

百里蟠龙湖，像一团跳荡的火焰

这时只有水鹳是坚硬的

它像一把刀，突然尖叫一声插入水底

它无所顾忌，只须在大地上

——找出时间的缝隙

而一个诗人租赁的渔船漂在水上

他沉溺于垂钓

现在的奇迹是：水面升起的雾气

已经慢慢把他包围

斯世无雪，无笠，无水墨蓑衣

只缺一场隆冬里无声的长谈

     2024、4、6

35、过古刑场

有人在木桩上哀号

更多的木桩收集了荒凉的哭泣

如果那些头颅在夜幕里涌出

这个世界仍然恐怖，并且波涛滚滚

有人嫉恨快刀而衷情绳索

有人仇视鸟铳而嗜好捕网

杀人者变得理所当然，他喷一下

鬼头刀，肩头肌肉横跳

他从不抬头看天，他只看

牙牌上血红的杀人令

我遇到的风声，来自一群乌鸦

它们突然从夜色里飞出

马蹄在石板路上响起

收工的差役乱纷纷挤进城去

夕阳跳回窗口。而围观的人

又自觉选出了下一个囚笼

这个杀人遗址，现在已经

变成了闹市，偶尔有扭曲的脸出现

也没有人会认出

他曾经为生活死过多少次

2024、4、6

36、向西的火车

我一生只爱一件不存在的事

你根本不信，于是祖国就出现了

我一生只爱一个虚构的人

你讥笑我偏执，于是自由就出现了

我说我爱太阳像疯子一样

掏空了心脏的机器人就出现了

我说我如果死了，你就让我坐上

一列向西开的火车，哐切哐切哐切——

月亮从梦中滚下来，痴迷世界的人

就变成了一地破碎的月光

而我跟着自己，哐切哐切向西跑

一直坐在一列古老的火车上

   2024、4、9

37、春风初度

桃园宜结义，杏园宜出墙

鹿园春情勃发，正适宜追赶

一位满脸羞愤的新娘

大地上流行的赏花节

其实悄悄的心愿是：乘春风

初度了，好男女都有知己之约

无非春情悦耳，良辰迅捷

纵酒，娱乐，欢情薄

谁牵了梦中手，向春意去

步步都是甜蜜巢穴

好个春光无限，浪子神情怡远

问你思不思春？无非是

翩翩少年，都做了雨中蝴蝶

步步泥泞，花开里都有戚戚心情

转眼就是一张心事沸腾的脸

顶了一朵胭脂的云和月

偶尔笑一笑，就变成了一片

春风流泻，落英乱舞，滔滔不绝

   2024、4、10

38、致奥登

肉体的奥登离去之后

修辞的奥登又重现江湖，但他

仍然被架空，他孤零零的

像黑夜教堂里的一盏油灯

在教堂退出上帝的救赎之前

他是一颗楔形字母

他赞同罪恶累累的帝国，在阴影中

无用的忏悔，并为它流下泪水

他赞同自己和世界上的人一样

在自由和尊严面前不伦不类

他为此把自己的头颅刻入墓碑

留下一副痛苦和矛盾的面孔

祝愿你的城市享受公正

祝愿人类仁慈。祝愿矿工仍生活

在井下。灰鸽子从太阳里逃出

祝愿殖民街区，仍然像三百年前一样

倾斜。祝愿“一艘遍体锈铁的驳船

继续航行在伊斯特河的风中……”

    2024、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