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二期
栏目主持:老贺
主编:杨炼   执行主编:田庄

作者简介:孟垚,1997年生于河北,青年写作者,有诗歌和艺术评论散见《北京文学》《作品》《诗歌月刊》等刊物。孟垚曾求学于哈佛神学院,现于文博行业工作,逐渐意识到时间并没有使人性更加智慧。


孟垚的诗

 

 

跃进湖

 

富有光泽、一切都已淡退的浅夜

历史的雾消散了。南方的潮湿

躯干在关节处留下黏稠的

寓言,一并消散了。

 

我们那些努力扎成一束的意象

不同程度的修饰语,强烈

或虚弱的副词,一并

消散了。

 

在空旷又充满的时刻,分分秒秒

搅入断头、斜切、盘桓、重复

的昏暗山路,抱着一份

我近乎古典的寻求

墨一般,消散了。

 

当阴影或阴凉,从苔藓粗壮的

舔舐中,顺着木构吱呀呀

翻滚着消散。当铁皮

既是出口又在虚空

勾勒一个入口

 

你在空气中写着“空”,有一些

前世彼此互不相识的笔画

推搡着彼此。在一片

蛙鸣隆起的山脉中

诗一般久久

消散了。

 

2024年5月初,长沙,赠Curry

 

 

 

紫金地下城邦

 

钉下,凝视城市的黑洞

哑默的空气里烟尘翻涌——

当城市生长,就把我遗忘

如同每个清晨和午夜,我如数吐出

城市热腾腾的血液与腹脏

 

每一次呼吸,炊烟渐渐变得沉重

门板虚掩,走私光明的乱线

把尼古丁和倦意团成一团

从此,时间不再和阳光有关

而睡眠,只依靠寒冷唤醒

 

还要经历多少次霉变,还要越过

哪些天际线上的冬日之光

这腥潮、黯淡、郁闷的通道

晾不干的衣服,在异乡的方言里

绝望着,水池里拥挤的希望

 

让回音弥散在无尽的廊道

黑色的尽头不是午夜,如同火星

映下的不再是发光的瞳孔

呼喊着,不被倾听的名字,旋即渗入

身后,脚下,头顶,坚硬的——

 

混凝土,你本身的形象

时代的根茎深深扎下土地

豪华的污垢,呼出命运沸热的气息

这并不是苦难、低劣

这,只是我们本身存在的方式

 

2017.11.2于海淀紫金庄园地下室

 

 

 

三河兵营

 

无法目证,或是听清

以你陈旧的形容词,白色的

瞬间钻进夜色的标点

干燥的肺彼此摩擦

 

桦树刷刷作响,这一棵

高过丛林,若我问起

他便指向地下,“战士或父亲”

我们在土里流血,也必将

回到土壤发芽——

 

哭这座废墟,就从时间的缝隙

用力挤出笑容,头顶野草

号声在午夜驶向深水,他渴

就唱起黎明的告别,缓慢

沁入干裂的流砂

 

 

 

 

煮绿豆,数绿豆——

等待水开,头里的蒸汽

突突作响,使豆裂开

如同撕下半个爱人,或是

在颅内埋下啸叫的钉子

啊,蒸汽就要溢出,他煮绿豆

 

他数绿豆,烂的,整的,一半的

绿豆泥,绿豆浆,绿豆糊糊

煮绿豆的蒸汽熏瞎眼睛,水开了

绿豆逃跑突突作响,一个白日

他害怕错过了什么,盯紧它

蒸汽就要溢出,他数绿豆

 

一,二,三,四,五个绿豆

打点计时器般的傍晚,他裹紧

一些人惊恐的目光,水开了

痛苦的绿豆突突作响,他数:

他煮绿豆,他数绿豆

 

 

 

破音

 

她用眼角的余光为我施一场绞刑

命我坐下,赤身裸体地,痛饮

属于夜晚的一瓢蓝色,发疯般寻找

与我们无关的一道旧伤疤

 

列车行驶愈快,燃烧得越深

冬夜来临,红色面对红色

黎明和黄昏一起下落

“你是否感受得到,我从不确定”

 

留下泪水,在发烫的日子滋滋作响

孤独站在孤独之外,而饥饿

是因为饥饿:当梦境如期而至

虚弱的镜子里我们照见彼此

 

 

 

僭越者的时代

(在忙于选举的十月初)

 

一只废舟,载不下过重的灵魂:

昏翳水中,全知全觉的时代沦为经典

镁光灯里,成色不再值得把玩;或许

诗歌将是最为多余的诚实主义

 

依靠假体、烈酒和夜色,天赋的昏暗

亵渎神秘的爱情与亲吻——

我不再疏于把灵魂交付欲望

 

太多的疑训依旧悬而未决 ,却不会

被人提起和关心:把死亡者的交给过去

我们应当关心伏特加,选秀和政治

 

 

 

建筑练习

 

水泥的持续浇筑使人感到快慰

我认错底大梁的数量,沙浆如瀑

从传送带高处落入梦境的切口

 

CAD,快速框选没有材质填充的地砖

打开渲染窗口:右键——旋转

卡顿中无限拉长的碎花壁纸贴图

 

存储趋向缓慢。你漠然看着蚂蚁

爬行于胶合板工作台上,绕过

美工刀钝角的闪光,失之毫厘

 

血珠已从食指划过切割垫上的方格

急速扫过PVC的平滑截面

(洁白的厚度,致密如人造软骨)

 

吸入嫩绿色树粉我在夏日强光中

接连打着喷嚏。泪水不经意涌出

并不包含肯定或否定的高度

 

胶棒开始热熔,金属枪头擦除

12mm白种人偶永恒沉思的面孔

仿佛——把透明度调至最高

一个图层消失为一组无意义的编号

 

对话框被打开,桌面则被覆盖

键盘磨损,留下指纹,关节酸痛着

模拟金属脚架榫接的响声——你再次

 

渴望指北针的失灵,设计研讨会中

思虑住宅起源是否先于战争和生殖

 

尔后,坠入更长的瞌睡,从硫酸纸

扑向层层反光的超白钢化玻璃

听取金属扇叶在粉尘中咸滋滋的蜂鸣

 

“何为大,何为更快和更强?

哪种劳动被另一种指挥以至陷入空无?”

 

纹路从眼角深入胡须,小伤口

和热熔胶都凝固了。蓝光闪烁的屏保

反射泛黄沙盘中涌入黑蚁的躁动

 

冥茫……你依稀看到熟悉的城镇

搅拌机终日撕扯粉煤灰浆。夕阳中

重锤瞬间洞穿红砖承重墙上的标语

 

面纱般散开拟像,随风洒下

工人在废墟和尘埃里的穿梭,散射

金黄光芒的水泥持续着激情的浇筑

 

街道日渐坚硬,耸一耸脊椎

蓝图就被打印机的噪声张张吐了出来

以塔吊串接陌生的家庭,售楼处前

建筑垃圾快速隆成一座座街垒

 

在那里男孩和蚂蚁竞相爬向高处

渲染器趋向缓慢,我漠然穿过

赤色里暴起清脆的喊声,晚云如瀑

 

2024年3月末,改于深圳坪山

 

 

 

城中村断章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古民歌

 

为了抓住天空而匍匐在大地

天,都黑透了——终于等到

大腿充血的地方不再钝痛

星星从成排干透的阔叶盆景中

唱着歌,打转,烟花般涌出

被大象和蝙蝠惊出的汗

自额头流到锁骨,也渐渐干了

 

(那便是,出发的时候吗?)

 

错过了路灯熄灭太阳的瞬间

还有墨分五色,五环外的夜

相比圆心是否更有别样的波澜

淈其泥而扬其波兮,奈何

诸如古典学和塔木德的箴言

都被抛诸脑后。比起旧铁道

和带些审判血味的方舟

发瘪的单车,最如多情的共享主义

 

(这样异想,也是一种被动自由)

 

仿佛锥形的盒子,有天使从身后

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胡辣驴汤

圣号响起:要在城中村寻找出口

但我犹豫,自有彳亍的理由

昆明阿姐和绥芬河大哥说这里通天

入地,进去了就是下水道的

一条泥鳅,在大城市畅通无阻

活着,也要在永恒之环上愉快跳舞[1]

 

(回家也会是容易的,对吗?)

 

咕咕叫的肚子,心跳还有眩晕

看到写字楼发出极光的夜晚,一切似乎

更加强烈。等了一个冬天那么久

二维码都过期了。黄的,绿的,红的

过时地考古一些被风掳成断章的

等因奉此。青椒彩椒,全粘在一起

加载不出缓存般地打蔫,雨水还是

化开的雪花,比那夜浑浊还要发冷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去做梦,做梦,因为梦里的自我

真的没有什么杀伤性的想象力

半新不旧的身体,水族般洄游在

彩钢板包装的迷宫——忽而将信

去国离乡有蜃楼——忽而,将疑

真理略宽于贩卖两荤一素的转角

没有烟囱,蝴蝶从排风扇中鼓起翅膀

缓缓飞向远天扑向酸胀的眼角

 

(难堪,然后学习如何接受拒绝[2])

 

拉着你的手,径直走向坍塌在

毛细血管的深处。不及严肃地忧伤

不及怀旧的小巷,并不能分割

循环如三餐和情欲的太阳。何况

总有小心的人在头顶种满韭菜和凤仙

和为违建增高一米风尘仆仆的腊肉

偶然虔诚,接收城堡重组的信号

 

(使那多余的就不再显得多余)

 

雨季遥遥无期,北方角落的冰沙

发臭且毫不融化。成熟的人

和自己谈笑,忽视尘埃的单价

甚于身体和一部荧光爆炸的天梯

霉痕独自茁壮地隐入阴影,把真话

和痴话搓成一团。电力过剩

保质期又太短,小道消息

总比名人名言相向生疑和催人奋发

 

(这便是,学会遗忘的开始吗?)

 

小舟仍然在大海飘荡,大海的前面

是忽而打开和关闭的闸门。不远处

狮子的吼声薄得锐利。总有些窄路

变成一道道窄门,总有窄门上锁

从此再不可打开。台阶穿膛破肚

鸽子利箭般飞出,砉然戛然

冷气中尘埃骚动—— 星月旋转

在废墟之上等待一道刺向甜蜜的闪电

 

2023年3月9日—4月7日,于朝阳

 


[1] 语出马克思于1837年创作诗剧本《Oulanem》,“我必须愉快地在这永恒之环上跳舞”。

[2] 第欧根尼祈求雕像给他施舍。面对众人的不解,第欧根尼说,“我在训练如何接受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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