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当代诗人,“帕马奇一代”代表人物。其主要作品有诗集《现在及他日》、《此刻在风暴中》、《开·闭·开》等。 致他玛[1]的六首歌谣 1 雨窃窃低语, 此刻你可以入眠。 卧榻之侧,报纸沙沙作响的翅翼之声。 除此之外,再无別的天使。 我早早起床,贿赂初来乍到的一日 对我们和颜悦色。 2 你爆发出一阵葡萄般的大笑: 笑声累累,翠绿、圆润。 你全身满是蜥蜴; 它们全都喜欢阳光。 花儿开满田野,草儿长上我的脸颊。 一切皆有可能。 3 你总是躺在 我的眼睛上。 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天 《传道书》的作者,会从他的书中除去一行。 我们是可怕的审判中救命的证据。 我们会将他们全都无罪释放。 4 像嘴里的血腥味, 春天之于我们——突如其来。 世界在今夜苏醒。 仰面朝天,双目圆睁。 新月契合了你面颊的轮廓, 你的乳房契合了我面颊的轮廓。 5 你的心,在静脉里 拔着血河。 你的眼睛依然如床榻般温暖—— 时光横陈其上。 你的大腿是一对儿甜蜜的昨日, 我向你走来。 一百五十首《赞美诗》 全都高呼哈里路亚。 6 我的双目想要流向对方 像两面相邻的湖泊。 告诉彼此 它们目睹的一切 我的血液有许多亲戚—— 他们从未谋面。 而一旦他们死去 我的血液就成了继承人。
世上一半的人 世上一半的人爱着另一半, 一半的人恨着另一半。 我非得因为这一半和另一半而流离失所 无休止地改头换面,像循环往复的雨, 我非得休憩于岩石之间,变得 像橄榄树干一般粗糙, 聆听月亮冲我狂吠, 用担心伪装我的爱, 像铁道旁饱受惊吓的草那样发芽, 鼹鼠般生活在地下, (叶落)归根而非归于枝干,感觉不到 面颊贴着天使的面颊, 在第一个洞穴中恋爱,在支撑着大地的 擎天华盖下迎娶我的妻子, 把死付诸行动,直到最后一口气, 最后一句话,却压根儿也不理解, 将旗杆插在房顶上,防空洞建在 地下。出门走在只为回家而修筑的 路上,在孩子和死亡天使之间 通过所有令人惊吓的 车站——猫、棍棒、火、水、屠夫? 一半的人爱, 一半的人恨。 旗鼓相当的一半间,何处是我的归宿? 穿过什么样的裂缝我会看到梦中投影的 白房子,沙滩上赤脚的 奔跑者,或者至少,土墩旁 某个姑娘飘摆的头巾? 野和平 不是一次停火的和平, 甚至不是狼和羔羊的景观。 而是 像内心里激情泯灭 你只能诉说那无尽的疲惫。 我懂得如何去杀人 才证明我是一个成人。 儿子手中摆弄的玩具枪 能睁开闭上它的眼睛并且说妈妈。 和平 没有铸剑为犁的大肆喧哗, 没有言辞,没有 沉重橡皮图章的砰然声响:由它 变轻,漂浮,像懒散的白色泡沫。 让我的伤口小憩片刻—— 谁还在奢谈什么治疗? (孤儿的悲啼代代 相闻,就像接力赛上: 接力棒永不落。) 让它来吧, 就像野花 突兀地来,因为田野 需要:野和平。 热爱土地 这片土地被划分为回忆区和盼望区, 它的人民全然混在一起, 就像那些从婚礼和葬礼上回来的人们。 这片土地没有被划分为交战区与和平区。 而挖战壕抵御炮火的人 就会回来和他的姑娘躺在里面, 如果他能在和平中幸存下来。 这片土地是可爱的。 就连周遭的敌人也用武器为它增色 武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就像脖颈上的项链。 这片土地是一个包裹: 被捆扎得齐齐整整,一切尽在其中,它被捆得太紧, 绳子有时会伤到它。 这片土地小极了, 小到我可以把它放在我的身体里。 地面的侵蚀也会侵蚀着我的休息, 基尼烈湖[2]的水位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就这样,当我闭上眼睛, 我可以感觉到整片土地:大海-峡谷-山脉。 因此,我可以瞬间想起那里发生的 一切,就像一个人在死亡的那一刻 想起了他的整整一生。 在仁慈的全副凛冽中
数数他们。 你数得清他们。他们 不像海边的沙粒。他们 不像无以计数的星辰。 他们像孤独的人们。 在角落里,在大街上。 数数他们。看看他们 目睹天空横过破败的房屋。 穿过石头,出去再回来。为什么 你要回来?但还是数数他们,因为他们 在梦中打发时光 因为他们在外奔波,因为他们的希望被除去绷带 又裂开,因为他们将死于自己的希望。 数数他们。 很快他们也学会了读墙上 可怕的字迹。学会在别的墙上 读读写写。而盛宴仍将是无声的。 数数他们。做好准备,因为他们 已用光了所有的血,而这还不够 就像在一场危险的手术中,当一个人 像一万个人那样精疲力尽,那样挨打。因为 有什么样的法官,就会有什么样的审判, 除非它是在全然的黑夜里 在仁慈的全副凛冽中。
橘园的芬芳 橘园的芬芳萦绕在 已取代橘园的屋舍间。 就像一位被截肢者触摸着他被截肢的腿, 疼痛挥之不去,淡淡的刺痛感仍徘徊 在那空荡荡的所在。 而橘园的芬芳和人们的精神 曾是同一个整体, 话语和洒水装置是同一种表达 黑夜和白天是真相的日日夜夜 每栋房子的屋顶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遮挡 以抵御炎炎夏日和冬季的凄雨, 一个个灵魂仍在街上漫步, 而天空是一对情侣,一男一女, 永不分离。 现如今,一切已今非昔比。 “永远”和“无时无刻”之类的词 渐渐从恋人们的口中消失, 而你还可以在国家元首和将军们的 言辞中听得到它们。 但在最新的结论之外 仍有另一片土地, 丧失记忆的田野,无人的风景。 哦,希望的遗传学, 仁慈的天父,众生之母: 这些话语挥之不去, 将会在别的日子再接再厉。
证据 一辆废弃的拖拉机陷在泥里, 一件扔在座位上的衬衫和附近 茂密的灌木丛、夹竹桃和芦苇之间 一片压倒的青草证明了一段伟大的爱情。 总有些证据是多余的。 我想到了人们在商店里买的东西 有着不同的组合方式。 在一个购物篮里,我看到过肥皂, 一包火柴和两个苹果,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尚无法破译它们的组合方式。 我想到了历史的努力 在于建立联系和记忆, 想到了博物馆的一个玻璃展柜里 一尊古老的陶罐的孤独,展柜里,所有的灯齐刷刷地亮着, 以便把它从遗忘中营救出来,阻挡死亡。 我想起了古老的罗马桥上的玄武岩: 对于我不了解的事 它们也是证据。 圆形时间和方形时间 以同样的速度行进, 但它们经过时的声音是不同的。 许许多多纪念的蜡烛济济一堂, 发出巨大的欢乐之光。 耶路撒冷山区的夏日黄昏
岩石上的一只空易拉罐, 被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芒照亮。 孩子们向它投掷石块, 罐子掉下来,石头也掉下来, 太阳下山了。在下降和坠落的事物中, 我看起来像一个上升的事物, 一个后世的牛顿,废除了自然法则。 我的阴茎像一枚松果, 里面有许许多多种子的细胞。 我听到孩子们在嬉闹。野葡萄 也是孩子,是孩子的孩子。 嬉闹声也是声音的子辈和曾孙, 永远迷失在它们的欢乐中。 此地的群山,希望就像水坑 是风景的一部分。即使是那些没有水的水坑 依然是风景的一部分,宛如希望。 我张大嘴巴,面向世界高歌。 我有一张嘴,而世界没有。 它必须用我的,要是它想 唱歌给我听。我和世界平起平坐, 不仅仅是平起平坐。
[1] 他玛(Tamar),《圣经》人物。《圣经》中共有两处提到他玛之名,第一次见于《创世纪》,他玛为犹大之儿媳,守寡后设计与公公同寝,从而维护了自己的续嫁和续嗣之权。第二次见于《撒母耳记》(下),为大卫之女、押沙龙的亲妹妹,貌美,后被同父异母的哥哥暗嫩强奸,两年后,押沙龙伺机杀死暗嫩,为他玛复仇。——译者注 [2] Kinneret(基尼烈湖),即“加利利海”的英文名称。——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