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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四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劉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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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战,湖南长沙人。已出版诗集《黑色糖果屋》《陌生人》《写给人类孩子的诗》《张战的诗》。短诗《陌生人》获2016年度深圳读书月『十大好诗奖』,诗集《张战的诗》获海天出版社2021年度『十大好书』奖。获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诗歌作品奖,首届艾青诗歌奖提名奖,第三届谢璞儿童文学奖。 |
张战的诗 |
请给我看看出生邀请书 霜降日 太阳依然崭崭 是谁给太阳寄出了霜的邀请书 金纱轻摇,垂自那高不可及的天幕 我们自欺欺人 将那里命名为空 词汇贫乏时才知道我们依然是野兽 一小把名词握在手心 摆弄来摆弄去 像是不知哪一位神送给孩子的几颗糖果 当我们言语 无限的神秘以暴力 按住我们弹动的舌头 今天 我的粉色粗布床单在顶楼被太阳划开了皮层 血液爆裂芳香 有的生命为何不能与其它生命共生 我的有生之年 如果不是太阳把我一遍一遍洗净 请撤回那封使我出生到这世界的邀请书 我的母亲今天真的很美丽 我的母亲今天真的很美丽 只有盛开的榆叶李配做她的姐妹 榆叶李盛开 我母亲白发明亮 榆叶李如烟似幻 我母亲一生轻盈 我的母亲今天穿小圆翻领的黑羊绒上衣 我故意不帮她拣去落夹在头发里的花瓣 母亲的白发和榆叶李花 玉片的光 春风的曲线 我的母亲笑着说起她的儿子 酒鬼 歌唱得好 自己过生日就是做一顿好饭菜给别人吃 现在又爬在脚手架上 唯愿他辛苦能多挣点钱 也不怕——只要你们个个平安 你,胆大包天 小时候三次差一点死去 有一回,那一回,还有一回 我母亲今天的话花瓣一样稠密 用花瓣她也能给我们建一间结实的屋子 这里好看,那里好看 我搂着母亲的肩一一指点 我认真看了咧—— 母亲的嗓音像刚擦亮的白银 我的母亲今天真的很高兴 我的母亲是满头白发的春神 今天在一棵盛开的榆叶李树下 我偷偷拍下了她的背影 月下独行 月亮不能总那么圆白 狗也会在月下哭 有时猫头鹰的叫声像极了捂着嘴哭的狗 但这次哭的真是狗 她停住脚步 踩在碎影上 稍等,这次是另一只 是小狗 哭声顺着油麻藤匍匐在地上爬 哀鸣岂止于人类 此刻 林中的林 是无数不能全叫出名字的林 桂、樟、桤、槭 栾、槐、乌桕、冬青 当然,竹与南天竺 更多的名字 在全黑和半黑处沉默并颤抖 鸟儿们都睡了吗 它们哀愁时是否依旧只能歌唱 万物与我同呼吸 万物与我与爱皆有尽时 先救别人还是先救自己 月亮整夜都大睁着眼睛问 我愿是被救赎的人 在沱江与长江交汇处 你知道一条江里的水有多少层 多少股吗 最底层的水流是最急还是最缓 中间那一层是清还是浊 水总是你挤我,我挤你 像孩子们在狭窄的走廊里用胳膊肘互怼 它的深喉吞进和吐出过多少鱼 有时我看见一条江的幻影从你脸上掠过 光影变化了你脸上的沟壑 有时那条江就在人流汹涌的大街上 我也正在水里 眼睁睁看着水浪拍碎在我头顶 我多希望我能不畏惧 曾有一刻我和你一起站在江岸看水 岸上有人歌唱 漩涡里有温柔的唧咕声 红嘴鸥的身子是融雪的颜色 我希望我的手掌能接住雨燕一触即离的吻 它的脚细得能在针尖上跳舞 一条江就是一股长长的绞緾着的粗绳 但我希望它有时能散开如女人顺滑的长发 这混沌的水啊 哪怕全都清澈 也是各种力相抗相叠 我们着迷于河面的漩涡与洄纹 右边的水急匆匆奔涌前去如义士赴崖 左边却有一支回转来 如汽车在红绿灯前掉头 猛撞上往前奔涌的水圆鼓鼓的肚皮 时时生,时时逝,时时变 是什么把这一切带走 柔软至虚无的江水 无处不是伤口 无处不是缝隙 无处不在愈合 沅江 白鹭惊起时慌慌的 女人喊你时声音碎碎的 他唱着野山歌痛痛的 你要去的渡口 那里的青石板空空的 野鸭子生蛋青靑的 风吹着野苇火 野苇的灰烬白白的 沅水流得笨笨的 它的声音是低低的 遇雪
雪有灰烬之美 它藏起自己的影子 假装自己轻 它什么都不写 铺好纸 让别人写 它假装自己不曾是火 火之前 不曾是树木 树木之前 不曾是花朵 它假装自己不曾是水 如珍珠 当那人用柔软的唇 将它含住 鱼
大青鱼、麻鲢、草鱼 油刁子、翘白、针嘴鱼 渔网在哪里罩落 鱼就会在那里 一种鱼叫半边屎 脊下有一道蓝弧光 圆肚子软得像水豆腐 轻轻一挤 身子去了大半 三三妈一挤一丢 一会儿就是一大桶 晒干冬天炒辣椒吃 五月吃银鱼 瓷勺子舀起来 皓皓之白月光 七月从六门闸买两条大青鱼 我和哥哥用竹扁担抬回家 湿麻绳儿打一个死死的结 鱼嘴穿进去,鱼鳃穿出来 再从另一边鱼鳃穿进去 鱼嘴里绕出来 我八岁 哥哥十岁 我在前 哥哥在后 扁担下悬着两条鱼 傍晚了 青鱼脊背和天色一样了 青鱼拼命跳着舞 尾巴啪啪打我的背 我的背上有闪电的痛 我的同学周炳言 这个夏天淹死在洞庭湖 后来他睡在门板上 他妈妈疯了 光着脚在湖边喊 我的儿 梳梳你的头 转转你的眼睛 鱼后来就安静了 我们都隐没到夜色里 哭路 你哭的时候手里总端着一个蓝塑料桶 它会接住那些向你扔来的白石头 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 扑通扑通落进蓝桶里 是不是已有人规定 哭就必须交待理由 哭并不是哭泣者的通行证 你今天违规哭了 是啊,哭过后眼睛有些酸痛 往最远处望 刚下过雨的青山升起一缕缕白烟 啊谁从天上伸着看不见的手 捻着一根根的白羊毛绳 可不可以像捻羊毛绳一样用手捻一条路 不需要规划局批准 不会移动一棵树 细细白白 随捻随长 宽窄容一个人走就行 我啊,我也捻了这样一条路 条条道路通罗马 我不去罗马 春 在鸟鸣比刀刃还锋利的春天 她祈求乌鸫鸣叫时音量小一点 下午的叫声能不能比上午的暗淡一点 明天的叫声能不能更软一点 她祈求红梅落下时花瓣不要那么白 如果红梅只能落白花瓣 她祈求它们像雪 能捂紧在胸口慢慢融化 她祈求风跌跌撞撞奔向树林时不要哭 风一哭就软脚 最粗的松树都扶不住 她祈求至少有一个树洞能让风躲起来 哭声也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 是怎样、为什么、怎么办 这就是一切的归结 她以为自己站稳了地 摸到了天 迪斯科说了什么
我以为我不会好了 我也不想好 我闻不到苹果香味 写下最熟悉简单的字 总觉得是个错字 多喝牛奶吃鸡蛋 不 突然我听到邻居在放迪斯科 上世纪八十年代荷东劲爆舞曲 我啪的一下充了电 我的CD也有迪斯科 我跳啊跳啊 扭啊扭啊 笑啊笑啊 我出汗了 眼泪流了 我对着镜子 我的心脏 我命令你更有力地跳动 我的恩师说有一阵子他想死 是《拉德茨基进行曲》救了他 我记得拉德茨基是一个侵略者 献给侵略者的进行曲 为何让一个绝望的人活了下去 而他酷爱自由 现在我懂了 快乐,动物般的 肉体强迫灵魂跟上它的节奏 我的恩师已去世 要是他还活着 就让他听迪斯科舞曲 就让他甩头发 抖肩膀 放松腰肢 性感送胯 管他是不是一个老头 生命就是生命 生命有时就是迪斯科舞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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