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集市上归来
我的父亲空着手,从集市上回来 他是去卖几把春天的小葱 父亲空着的手里,落着金灿灿的欢喜 他总是坦荡地把季节分成一扎扎
嫩绿地,摆在大街上 接受生活的敬意 这个泥做的男人
终生的理想是拥有土地 而他的土地已越来越小 小到一棵白菜,小到一棵葱 不能再小了,我害怕有一天他再次拥有天空 集市是故乡的博物馆
我的父亲,把粮食送去,余下秋风 力气送去,余下白发 大半生送去,余下越来越消瘦的日子 我知道,父亲还将继续搬运
仿佛他创造的物什都是多余的 所有的出场都为了向消失出发 我不愿意想象,他送出的最后一件物品 是他自己 信物 有些草很贫穷,却能自己挽救自己 我一直认为,它们是神放在人间的信物 比如瓦松 它低矮,想省略掉所有的空间 它土气,绿色只有七分 它是植物中的苦孩子,从未收获人类的关注 把根扎在空中 日夜修炼自己 与风借水,与月光借土壤 某一天我偶然抬头 看到一些小小的塔端坐在屋顶的瓦缝中间 庇佑那些年我们清苦的家 我感受到这么多年来,被低微的事物所爱的 那种高贵 这些已足够 白云那么低,它们没有身世 走到眼睛里就停下 我不能不是湖水 桃花已修炼成雾气 鸟鸣落进我的木头身体 我不能不长出叶子 多么善良的误会 蚂蚁将我的脚背认做桥梁 请放心行走 我已稳固好这座悬念 吹过我的风 也只我这么小 这些就够了 可以随身携带的人世 也就这么几种 好在,我已认出 它们全是光的形状 因为它们,我才活得不那么像人 林间 我更愿意在夜晚将自己流放到林间 像行走的植物 深暗中,各种叶子的气息像看不见的大雾 栾树、女贞、马尾松 它们互不认识,却用微苦的香气 在彼此间川流不息 夜色深情,帮人间删去多余的礼节 此时,如果偶尔有人互相路过 他们的影子拂动影子 就完成了草木般的相逢 时间再深些,宁静沉淀出许多明亮的东西 折断的虫鸣,漏到地面的月光 而我深深满足的是,它没有 把一个散步的女人以及 她被晚风析出的空白从树林里 区分出来 会不会是爱 没有你的消息,风不是风 是沙哑的牧场 这一天,经过我的事物都发生漂移 四月的苦楝、穿过大街的猫、梯形斑马线 望去的瞬间,它们全部离开自己 光一般起身向西,去往白水河 它们会不会知道 那是你摘下樱树上的一枚天堂 递给我的地方 给你 我一定是它遗失的伤口 不然身体里的蓝为什么又一次 带我到这里 这个玫瑰气息的早晨 大海和我,两种内部相同的事物 又一次互为源头 我的悲伤从身后、从沙粒的缝隙、从幻影中 朝着它亲近地涌去 而它,以胸口接纳我所有的鳞片 没有别的事物了 只有锯齿形的蓝擦拭我 使我渐渐成为水的雕塑,并很快 消失于大海深处 送信的人 你是从窗里走进来的,影子般 在我对面坐下,不说一句话 银色带子也跟着你,从窗边垂下 我认出,那是光 你低头看我的食指 玫瑰色的暗疮,为一个字所伤 移动右手,你推过来两封信 纸已泛黄,看上去写完多年 开头到结尾,两封信件没有任何不同 疑惑时,你已在开满桂花的院子里走动 秘密的叶子从你经过的地方长出来 多边形的气息瞬间充满屋子 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味道不分明的植物 就像爱着折叠的人间 你消失在叶子里,信里的文字也消失了 其实满纸只有一个句子 一个句子被反复书写: 我在未来爱过你 忽已中年 太阳落在电线上 整个西天涨满危险的玫瑰红 仿佛有什么要诞生 而圆月,同时悬在东方的低空 一枚透明的硬币,在洁静里占ト 仿佛有什么正消失 河水摆在两者之间 接通了它们的对峙 不问西东,向天空流去 坐在这三者中央 恍惚间自己是不明物质,刚刚重生 在盛大的光影里心怀感恩 我想起了父亲 又想起了母亲 有所寄 我是有微微的醉意,因为初夏和你 味道清苦的植物才配得上这么好的夜晚 我也是 我是偏见本身,跟女贞树一样 我的洁白只有米粒那么小,用来疏远辽阔 苦涩的第三种解释可以轻易找到我 你喜欢繁殖阴影,获取舒适区域 仿佛这蓬勃的晕染之处才柔软 才拥有阳光的温度 荒凉的人世里,我们用荒凉提取温暖 我是有微微的醉意 这一年从四月开始,以后每个月都是四月 我们每天种一点云,直到最后 所有的日子加起来,形成一场大雨 我们亲手制造的河流,不是流逝 我们将叫它,纪念品
临水一章 坐在岸边,像一滴水 怀抱波涛,消失了言语 有什么可说呢 霜叶这么红,云朵这么白 远行的人已在江心 有什么可说呢 流过桃花潭的水,又流经袖底 情深千尺不及寡意半盏 有什么可说呢,风就要起了 万物被领走之前 都曾是阳光奔赴的顶点 秋天像我 凉意开始管理万物
淡淡的,往后余生的凉 水去往冰的路上,有冷静用来挥霍 我们在水身后 秋天是天空的远,鸽子的静 大地的向内生长 身旁的植物没有名字 花事已做完,那种安心像我 人世舒朗,云朵低垂 它放弃天空,不知要去往哪里 像我 群峰在远处完美 我在我之外,在它们之间 发育,丰腴,空荡荡 冰凌 冷是有形体的 当它冷得越过分界线 就会找到老房子的屋檐下 结出骨头一样的冰凌 它也总愿意找到贫穷的我们 让我们用竹竿,用梯子去取它们的命 我们大口嚼它 嚼出了糖块的声音 那么繁华的苹果 它们在山上集合起来 仿佛是一个事件 那么多繁华的苹果 要建立一个王朝 那种红,来自天边 来自悬崖和深渊 醉里挑灯,霸王别姬 把尘世打翻 那种红在奔跑 越过土地的贫瘠,霜雪的凌厉 越过男人的粗手厚茧,女人的花头巾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繁华的苹果 举着满山巍峨的红 在奔跑
我的芦苇 有时候,认识一种事物 是从它的死亡开始 贫穷,并没有让所有的倒叙诞生悬念 芦苇是以芦管的形式肃立在我的童年里 它被浸泡被晒干被碾压 被锼被穿,被豁成苇片 然后在煤油灯下,被一双皲裂的手编织 被铺到土炕 每个冰凉的苇席上都爬着一个哭泣的孩子 最后,它因破败被焚烧,以火的形式完成了自己 当有一天,第一次 我在水塘边看到年轻的芦苇 她头戴芦花,站在诗经里 与春水一起,领回古代 那情景让我顿时遥远起来 仿佛我认识的芦苇 不是从芦花被砍掉开始
我们需要一场白
没有雪 雪以信息的方式到来 松花江、白洋河、渭水同时收录第一场雪 友人们的大雪从四面涌来 瞬间将我堆成移动的雪人 走在枫叶林中的黄金里 一些人,我并没有见过 湖心亭的张岱 他正以雪酿酒,当风举起第一杯 而狄金森以女尼的身份就要关上房门 我的友人们 人到中年依然因为一种苍茫的白而瞬间热泪 我不能不爱他们 你看,我是一个集体 是天各一方的他们以生命的余温攒起来的 一颗 冰冻而暖和的糖球
信的背面 你睡了,枕在我手臂,抵着我额头 一尾鱼沉入湖底 我甚至不敢呼吸,怕一个涟漪也会惊动你 光线被你的睫毛梳过,落在我清晨的泉里 叮咚作响
二十年大水漫过 年轻从我身上抵达你那里,仿佛它是一个信件 你的黑发,你的眉,你年轻的四肢 每一行都得到天空和河流的祝福 我不再要求不再叮嘱 只是想在信的背面用很轻的笔划留言几句 仿佛不经意,仿佛不被看到也没关系 其实那是最小的小心翼翼 我在此刻,有老邮筒的幸福
怀揣轻微的斑驳,善待你所有的出发 微凉 檐下的水珠,似落未落 略等于秋天站台上,未出口的称呼 火车驶过原野,是一行雁书 你奔去的北方 白桦树日夜隐忍,用脊背书写词语 北纬四十三度的此时,白露过后 下午茶栖息小片微凉 亲爱的 你往椅背上靠一靠 就会看到窗外 稿纸上捂不住的苍茫 如果恰巧看到一朵星 那是人间轻轻爱你的一颗痣 你在山中
请让我变成不打扰的梦 细小如同触角 我要去你的山里 看云朵如何从水中发芽 流向心田的是花的汁液 你的眼波是第一片雪 肩头,朵朵太阳繁茂 袖底,住着水的故乡 我还发现惊讶的秘密 为你松土的是一些 朴素的蝴蝶 每个夜晚 你都在纸上开出一树树诗行 我想做安静的小鸟 躲在里面,连月光都找不到 “这样多好 我说不出来它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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