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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四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劉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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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江平,1991年生于湖南衡阳,现就职于丽水学院。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青年作家》、《青春》、《诗歌世界》等 ,辑有《雨前综合症》。 |
王江平的诗 |
寿衣老店 依然是小雨。透过伞沿, 以及伞外的雨丝,遇见一家店铺。 铺子很旧,没有货架,没有柜台, 只有墙上,挂满了统一的黑衣。 铺门如大口,在毫无声息的正午,敞开着。 我站在外面,总觉得门口很大 以至于,我离开了许久, 脑海里仍挤满了一片片黑。 后来我才知晓,铺名叫“寿衣老店”。 寿衣,死者衣也。必然 它们都将穿上每一位死者的身体。 当我这样想想,墙上的每一件寿衣里面, 似乎都挂着一个死者,轻轻地挂着。 一阵风吹来。衣袖动了,裤腿动了,衣襟动了, 我胸前的衣襟,也动了。 西街雨 下雨了。下雨也要去,或者说, 我们的视线就像几滴雨,准确地 下在西街街口的石板上。街道慢慢收窄, 瓦片上的雨,有些会溅到衣服上, 当然,塑料棚上的雨,匾额上的雨, 以及记忆中的无数雨,也会。 衣上的水珠,渗透下去,很快不见了。 (我们也曾试图躲闪,但基本不可能。) 没多久,衣料渐渐有了雨的性质。 飞溅的雨水呀,声音错落,像一个个 汉字,积满耳朵。落在地上, 又像一些打碎的杯子,流走了。 此时,木板门已经黢黑,翻炒的辣椒味, 阵阵扑向我们脆弱的鼻子。没人 会对我们的进入,感到怀疑,或好奇。 多好呀,不被关注的我们,胆子大极了。 真的,我们哗的一下把鞋子脱了, 就像儿时一样,挽起裤腿,尖叫着, 用鲜艳的赤脚,跳向石板,跳向雨中。 像素塔之大雁塔别传 风吹着一个摩揭陀国的僧人,来到 大唐帝国的土面上。袖袍拂动, 看起来,比长安街还要宽大。他手里 捧着一只刚刚死去的大雁, 他决意为之修建一座灵塔。五层为数, 后七层,九层,十层,再返七而定。 建塔僧人还健在吗? 晚风吹人,亦吹我——大雁的身躯。 像素为塔,为光柱,照见经书。 回头岭田野 余温犹在。锁骨上的汗水止不住流淌。 衣服,保鲜膜一样,牢牢贴住胸前。 我们都没有退出的意思。回过头,雾霭 从看不见的地方聚集,并在旧有年代里, 锁住几栋古民居。连接我们的, 是大片大片稻田。它太阔了,几乎 将曾经的稻子,和当下的稻子连成一片。 我们想说的,不是责任田,或农业税。 可能,我们只是走一走,或者 白鹭般,噗噗,惊飞众人的视线。 俯瞰稻谷,就像俯瞰另外的自己,整齐地 走在田埂边。热浪把我们的皮肤吹得 薄之又薄。我们分开些许杂草,快速走着, 喘着粗气。哪顾得上“粒粒草籽,滚入鞋内”。 注:“草籽滚入鞋内”乃夏夏《回头岭》中的句子。 老宅 他仍住那儿,村里唯一的老宅(其余, 都在岁月的无数雨水里,和政府的平土令中 相继抹去)。热气如菌丝,侵袭万物的肺部。 七月也是又高又暴戾,此时,正逼临 一个幽暗的天井,好让晌午从中冲泻下来, 先后照见庭内的雕窗、灶台、竹椅……越缩越小的他 反过身过去,用红色塑料瓢,从缸里舀来泉水。 墙上挂着他的青年时期。即便每天, 他在相片下来来往往,也不觉察,就像 瓢里的光线溅出来后,迅速拍打他的额头, 也不被察觉。汗水很快歇了。更多东西开始显现 ——寿屋,像两团乌云,漂在比寿屋还要漆黑的 角落里。我们都没有感到害怕。回过头去, 领养的小猫刚从窗台上跃下。窗户忽然敞亮, 一片广袤的山岭浮现出来。植被繁盛,有什么 仍翻飞着,而无边的蔚蓝,几近失控。 封城二,兼赠炎石 一 我们认可了这个国家, 很大程度上,就是我们认可了西安。 自古以来,我们身体里装下的多少敌人、 帝王和诗人,出自于此。而此刻, 我坐在手机前,反复播放着 疫情防控发布会。脑海里随之 呈现一扇历史的城门,于暮晚的鼓声里 哐当合上。想想如今局面,帝王退居史书, 诗人仍困守城内,敌人肆意在试管 和显微镜中。而我,胸无点墨,无半策, 只凭酒力,在玉门关外吹来的沙尘下, 在微信里,扣响西安的门缝。 二 不提敌人,敌人就不存在? 某些时刻,你就是你的敌人。 你不出门半步,你用酒伤身。 不如去窗口找人骂架,不如 去鱼缸里钓鱼,不如翻翻手机, 看看别的地方封城、封路、 封小区、封楼层,许多人被嘉奖, 许多人被革职,许多人危重 许多志愿者立下遗书。 你什么也不愿干,后来才想起 可以维修空调,也可以维修杜甫。 三 杜甫困居长安,痛心疾首。 从他的角度讲,毫无疑问, 城门已锁,国家已沦陷。 从新闻发布会的角度讲,可 以医为帅,为兵,为金戈铁马。 其子民,只需关上家门, 学思想,学讲话,即可反败为胜。 杜甫,关在家中,百无聊赖,只好 向城门外已经醉倒的我发送微信。 杜甫是谁?我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杜甫就是你呀,炎石兄。 四 汽车停满街道,而街道空旷极了, 干枯的树叶,雨点一样四处洒落。 冷风席卷而来,街道沙沙作响。 几辆救护车,前后紧急穿过窄巷 驶向另外的窄巷。今天是 封城的第三天,坐在家中的男人, 头发长到一尺。那不远的烟囱, 据说不是农家乐,是火葬场。 新闻发布会仍每天准点进行。 你不再向我发送微信,我只好盯着 手机,盯着国家,盯着西安这道门缝。 旧沙发 中山街,一片拆迁工地旁,倒下的碎砖 山丘一样绵延起伏。压弯的钢筋 和没压弯的,密集得如同 叶子落尽的枝条,纷纷指向空中。 沙发,就摆在工地外围。 左边的两脚,落在人行道, 右边的,落在裂开的预制板上, (即便有球形果掉下,也不会 沿倾斜的坐面急速滚走。) 布料上的粉红碎花纹样,透出 一股上世纪八十年代特有的体面 与精致感。而今褪色得厉害。甚至, 没人意识到它还是一张可用的沙发, 除了这个拆迁男子。他赤裸上身, 躺入,睡着了。胸膛上 积满了深深浅浅的水泥灰,远看 彷如夏日铺满浓荫。浓荫里的心跳, 小鸟般噗噗扇动着,却始终未能显形。 这时,各色车辆从不宽的马路上呼呼驶过, 可能还有三三两两的喇叭声。但他 一点也不受影响。可以说,这是一张 多么难得的沙发,它完全承载了男子此时的愿望, 以及在人世所处的位置,一个精确而不被看重的位置。 夏,瓷,雨 或许有扇窗(应是落地窗) 窗口很大,足够站满一整片夏天—— 夏天粘稠,披到背上,就不可能甩脱。 如果有个人,那或许会与我一样, 卸掉肢体,陷入躺椅。听说, 有人在安静的下午用指甲切下水果? 不!我们的困倦可比这些沉多了。看, 热流涌动仿佛兽口,粗壮的呼吸, 冲刷着我曾经的脖子和皮肤。这些, 都将投射到不远处,一个鼓起的瓷肚上。 以便我们渐渐感受到,瓷器在挥发, 瓷器中的下午和我们,也在不由自主地 挥发。往后,我只记得一双手——一双 捧着瓷器的手,去了雨中,雨水 敲打瓷身和瓷口,炸开来,啪嗒,又一声…… 到第五声,我们才渐渐放松起来。 雨的耳朵,与铁器 雨,窸窸窣窣,牵引着另一片雨。 我们不吭声,却可以凭瓦砾、塑料棚、 远处铁皮盆的空响,大致区分着它们。 走在其中,没有谁会为生意而吆喝。 我们藉此知道,人们对生活本身的专注, 造成了街巷此刻的幽深。随后,一连串 坚硬的声音,令我们一下子警觉而急切起来。 坚硬的名字也随之而到:铁匠铺。 这久未见过的人间手艺,在我们脑中 复活过来。耕具、厨具,铁器时代的布设 正完善着某间小屋。必定会有一块绯红的铁泥, 在两个潮湿的匠人之间,反复翻身、锻打, 并溅出细碎的火星。我们都忘记了怎样走路, 在雨的听觉中,听着,铁遇见铁的语调 又想想,铁即将朝器的方向转变, 我们便获得了几近消失的雄心。 风声 我时常绕着丽水城骑行。 在快速的电动车上, 风的手掌捂住我的耳朵,让我 凝神经过河堤、隧道和城区, 而后进入自己的生活边界。 有次,我经过一处尚未完工的 安置公寓。吊塔密集。 嗡响的人群告诉我:一个年轻人 刚从吊塔上摔下。我有些惊讶 但没有无所适从,就好像 那个正在坠落的人,所听到的风 也曾在我的耳边吹动。可我 怎能笃定这一切。当我扭转头, 再次驶入风的内部,才意识到 那些正在坠落且无法呼喊的内容, 我把它默诵出来,并抱在枕头下面, 第二天清晨,我被斑鸠的叫声 惊醒。能记住的所剩无几。枕头洁白, 凹进半张脸。窗外的树梢也仅剩下一点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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