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劉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王敖,诗人,评论家。耶鲁大学文学博士,任教于美国维斯里安大学东亚学院。曾获安高诗歌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等奖项。出版诗集《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绝句与传奇诗》等,译有文论集《读诗的艺术》,以及史蒂文斯,奥登,哈特·克兰等人的诗作。

王敖的诗

 

 

小马划船去对岸

 

传言江上有螭筑室,牵人以去 

浮于水上,山川神灵不应

地下却有小鸟的前世

纤细的鸣唱,为谁唱到骷髅眼中

生出希望的蘑菇

 

你的朋友名字里有颂歌,你的小学生

呼吸着皴黑与深红,你都听见了对吗

有人从星河上,发现了那条船,那个人是不是我

不重要,小马划船去对岸

 

兄为神仙,我为枯骨。

 

(纪念马骅)

 

 

杨失衡的九流转战纪事

 

尼斯先生月夜与诗仙杨失衡

泛于洛芒湖上,话异征奇之际

有巨足友人名虚,伸长颈发问

 

传言人世间,为诗者最奇

最痴,最颠沛流离,生而为诗人

自裁亦成诗人,不刻意为真诗人

失心疯反成大诗人,望能申之

 

杨失衡就是我,原系混沌初开小飞虫

落地成为萨满,大神一跳千万年

杨失衡转世做倡优,滑稽谈笑着彩衣

墓中只留元宝盒,一跃进入中世纪

 

尼斯先生叹道,果然胜过帝王将相

失衡笑言,也做过帝王习惯性责骂阉人

也征伐异族,也治过一郡,杨失衡就是我

男女僧俗皆可,寒山道上挑过水

 

巨虚子笑了,也梦过湖上的我?

杨失衡悲不自胜,也做过水手也投过海

也变过鱼食,簌簌然与君舞于儿时

巨虚子悚然,天地初生之飞虫也是蚯蚓?

 

神秘的杨失衡就是我,蚯蚓之神韵

正在一刀斩断自我,消灭自我完成更新

分出去的那个我,是另一个我

是我的兄弟,是与我同时的一群后代

 

闻言巨虚子轰然入水,尼斯先生嘿然而退

千万个我一起涌动,在这壮观而无人的夜晚

 

 

给奥叶杜陶(不是日本人)的慰问信

 

比肩古人,是考古学家的恶梦

误托知己,混子与闲汉集体的爱好

每个诗人都是一伙诗人,雨月朦胧中

奥叶杜陶的非凡组合,会不会让你困扰

 

看,他们去热带雨林里提壶浇花

他们奔向冷战与寒战的双重现场

他们在史前时代就给国家民族打杂

他们拦不住,此起彼伏的真理和尚

 

是谁,把史诗与闹剧关进斗狗的笼子开赛

隐喻的跳蚤和反讽的巨蚊,轮流扮演着龟兔

在竞赛的路上,两面之神成为时代仲裁

四面之神不服,决定把中年的焦虑倾吐

 

半路遇袭,绑架现场是中关村口的戏台

拉开夜幕皮影戏上演,老年杜甫率先跌倒

梆子一响,报幕的系主任笑得像场虫灾

奥登开始祈祷,叶芝继续熬鹰,陶潜习惯性逃跑

 

幽魂与孤魂钉在镜子里,永远无法出走

他们是自己名字的囚徒,拉着历史的苦纤

一遍遍搬演对酒和赏月,幻象与离愁

他们不再是碳人,面对纸浆和字节无力自辩

 

土地怪与地产商合谋,贩卖国际诗歌

愚人想要伟大,急需理解的心情煌煌燃烧

老掮客彻夜不眠,赶写发言稿赞颂小儿科

掌声的潮水过后,会场上浮起的秃瓢纷纷睡着

 

陶潜的宿醉,杜甫的自夸,奥登的碎嘴

叶芝的调情,我们被迫替他们检讨,道德的判官

请钟表状的猫头鹰发问,你们究竟犯了什么罪

还在当苦力,你们救赎的是哪个时代的混乱

 

所以尔曹身与名俱灭,后代一浪浪前来复仇

拉来扯去永远让诗人作陪,既不松口也不撒手

毕竟,蒲柏带着武器才敢出门,愚蠢之王

找到了土洋结合新的帝国,我们的精神创伤

 

也包括他们的受难,他们虽然不朽

但要交税,常年在海淀路上给人陪酒

慰问他们,给我们自己解一会儿毒

赞美他们,这些历史拣选的小白鼠

 

 

为什么我们混沌的世界需要屠龙术

 

On The Hunting of the Snark

 

这也是回忆中的一瞬间

在一个半岛城市的路灯下
远去了三十年的人们

响亮地摔着扑克,酒瓶在碎石路上

滚向海的尽头,我

扑救着乒乓球的儿童
发现幽深而静止的世界

混沌在此刻送来了礼物----

 

历史的层云复印着

催人出发去做宇宙里的知青

一切存在的总和在震动

混响出一个降B音符

悠远,盘旋,所以倾听与遗忘
回忆与安睡,也曾被当作一种屠龙术

 

当人群如深海怪鱼活动着嘴巴

精灵装成人类游弋在周围
我听说,电话本精彩万分

意义重大,其他的都是梦话等于零

这种论辩采取的办法是暴晒

把意义用于酿蜜的黑洞
变成葡萄干那样的散装零食

未尝不需要相当的勇气

我也听说,创世也是绝对的偶然

但每个人都乐于做自己的木偶
抑郁症,自闭症的护城河上

也漂着无数背影,我们追求的和谐与美感

最终是南美森林里,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植物

让人惨然后退,而杀人鲸的大脑里

有比人类更发达精密的情感系统

它们透过玻璃,看着我们移动在

海洋世界展厅的升降梯上
但海狸羞涩地不理我们

用浪花编织着鱼鳞状的餐巾

我摇响开饭的铃铛,刚好

我们也因此启程了,所谓走遍大地
追求理想只是屠龙术的通俗版

一次商业活动就把我的朋友送上了太空

环球航海之前,就有人绘制了地图

然后是历史的湮灭
我厌倦了讨论意义的问题

它的峰值,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用于命名,比如蛇与鲨鱼与蜗牛

成功命名了一种火箭
后来用于一种电脑语言

在我的笔记本里,就有它的足迹

后来,我为自己仍然存在

而感到兴奋,我为诗可以找到你
而感到天地的果壳

仍然可比音乐厅的效果

 

在未来,诗的废墟
也可以改建成有木马的公园

供人游乐,继续挥洒出奔跑的小孩


013  给艾洛

冬夜站在加油站我怕什么

 

习惯了长途奔袭的司机

看着加油站周围的鸽子

它们等待着快餐店出来的人

不慎落下薯条

 

几个面目不清的人在寒风中

等着零活,他们加鸽子

让麦当劳大叔有点象基督

我怕这些吗

 

我并不怕这些

王小波的弟弟王晨光

就是在公路旁遇袭

但我告诉你我练过

 

我已习惯了,在圣路意斯也好

在芝加哥郊区的汽车旅馆也好

从内心深处做到了接近浑不吝的镇定

因为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

 

长头发脚步急促眼神略疯狂的我

曾被同学误认暴徒,当然我不是

也不瞎担心什么,真正让我害怕的

 

是那根深蒂固的没有安全感

从没有人让我解释过,我也很难比较

美国校园的枪击案(我是教师)

 

青岛的管道爆炸

哪个更可能轮到我身上

具体的就不多说了,但这种感觉

 

追逐着我,让我的影子从猎犬变成野马

变成更可怕的猎食动物,如果我

走在家乡的马路上

 

我会因此充满攻击性

敢惹我的人还没有出生,爆炸发生时

气浪扭曲了街道,难道不更适合我

去走一圈吗,你以为我真的害怕吗

 

童年的友伴,在化工厂上班的向东哥

已经因癌症去世

隔壁的邻居,被人打傻了

在疯人院不会再有人给他买烟

 

我感到的恐惧并不是因为

命运无情而果断,佛经已经解释了

我梦中的大山大海就在身后

 

仿佛都是预言,只有规模浩大

不清楚具体何指,我害怕那种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式的心态

 

就是在这里出了问题

流氓夺权成功的时候,靠的就是它

导致我们如今想做顺民都很痛苦

 

想做英雄更接近妄想

即使你在国外,也怀疑如果什么发生了

也许是同胞第一个下手

 

我怕这种心态,我也反感那种浑不吝

被恐惧感的鸟巢

翻扣在自己的睡眠中

 

听到猛禽的羽翅划着风声就象切纸

这种情况下,恐惧跟是否勇敢

完全无关,它关乎因果链的简单模型背后

 

千万个踩灭希望的脚步

在史诗开始前的十年

已经有无数人无声地倒下

但我希望青岛籍演员黄渤,带领我

象阿基里斯那样向前冲,他勇敢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甲虫在水下能闭气

跑四十分钟,因此适应了

对它们非常不友好的地球

从石油形成的年代算起就赢了

 

它们为自己的缺乏安全感

而感到怡然,我当然也想那样

当我的家乡被炸的象照进了哈哈镜

 

 

异代箭垛飞来记

 

前朝将士体能较弱

骑射往往不中,有箭垛数十年

 

闲置风雨,面白无创

终日思量,如何躲闪小儿弹弓

 

喜与稻草人为友,自谓前世有灵

历万劫而不坏,脚踏东海

 

桑田为之升降,弥纶天地

觉现实世界太小,纽约巴黎不过烟尘过眼

 

提笔点染一扇,中央有造物主

身批异彩重光,面如车轮飞转

 

万箭如辐辏来朝,呼嘘间连珠射回

泥腿巨人仓皇中箭,化为蜂窝巨人

 

扶扇骨建木飘摇,风筝般遥呼

泥中狡童,速来我新落成的冬宫

 

献腮长者粲然,转身把笑声的海浪

倾入耳鸣之谷,枵腹众徒蛀虫般

 

爬上巨人溜肩滑下,嘻嘻然翻身溺水

白鹳园叟带箭惨笑,龟壳耆老愤然缩回

 

回望十八年箭垛之乱,焚毁六宫

夷平两都,东南人民迁往海外荒山

 

如今回归两三只小船,遇斗草少年

共话前世虚诞,看江月折起波澜

 

酒楼客栈有飞镖游戏,过客皆言教训

有豪猪昂然过市,观者无不悚动

 

二年前扇面复开,箭垛如孔雀飞来

见城郭武器皆异,不知所以然落危楼啼咏

 

 

螃蟹的牺牲与永劫轮回

 

坐在码头上,我回忆着刚发生的一切

逃出学校以后,几个人越过居民区

穿过一条秘密的小道,踩过潮湿的

松软如蛋糕的软泥,我们进入一个秘密的军港

 

我们划了一条无人看管的军用救生船,不慎

遗落了备用桨,在水兵晾衣服的大炮的掩护下

登上舰艇并去了厨房,吃了炸鱼之后

我们成功返回,因为小得像会隐身的矮人

 

没人发现我们,这时一只螃蟹落在

我的伙伴手里,他以不可想象的残忍

迅速扯下了它的双钳,还有所有的脚

我说你在干什么,他说,送给你一个纪念勋章

 

我把接近四方形的它,放在口袋里

回家以后,它还活着,眼睛就像玛瑙做的小灯

它说没事小朋友,谢谢你在几十年后还记得我

它说不要难过了,所有勋章里都有伤痕

 

在绽放,你知道吗,我们见面之前

曾有一个多么动荡的年代,以至于你成长的时候

乐观情绪几乎无法避免,甚至传染了你经常梦到的

陪你长大的猫,以至于你几乎不能理解

 

你父辈受过的惊吓和打击,现在你明白了

时空缠绕出的怪物不会放过任何人,关于故国的回忆

可用来吓唬半夜哭闹的小孩——你走后不久

成千上万的螃蟹,陷入了海藻灾难性的红潮

 

海水像喝醉了一样,迷幻的夜光

让我们集体发疯,家乡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屠场

你聪明可爱的章鱼,失去了记忆

去城市下水道里挣扎求生,在那里还保存着

 

一些可怕传说的原版胶片,关于自相残杀

关于集体互害,关于把一袋袋社会毒素浇筑进

沿街的灯柱与交通岗亭——但我现在很好

我要感谢你在父母熟睡的时候,回到了海边

 

把我放回水里并给我重生的祝福,让我有机会

变成我物种的预言家,再次讲述未来的神话让螃蟹们

继续生存,我想告诉你不要再迷惑

 

你的感觉是对的,我们都曾认为自己是

历史的迟到者,迟到之后没来得及看清现实

就被裹入一轮浑浊的波浪,后来我们发现

 

不是迟到而是来得太早,万古长夜还没开始

我们欣赏了一道乐观的彩虹,很快各种灾难

与个人层面的毁灭,都变成不存在的前历史

 

愉快的童年记忆,就像我们被钓起以后

模仿鱼类用尾巴拍打地面的响声,人与螃蟹

与行星的寿命,限制了我们

 

去见证永劫轮回与零的反弹,我们茫茫的

战阵沉落了,又陡然飘升,现在是更微小的元素

组成的提图斯·卢克莱修·卡鲁斯歌舞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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