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劉
本期主编: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十部诗集、诗文集、两部随笔集、三部论著、一部诗剧。此外,他还翻译有庞德、博尔赫斯、米沃什、盖瑞.施奈德等人的作品。西川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约三十个国家的报刊杂志。纽约新方向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英译《蚊子志:西川诗选》(译者Lucas Klein),该书入围2013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并获美国文学翻译家协会2013年度卢西恩.斯泰克亚洲翻译奖。其第二本新方向诗集《开花及其他诗篇》2022年出版,获《纽约时报》推荐。


西川的诗
《无何有纪事》与《第九次写到童年》



无何有纪事

 

昨天是一加一等于二,今天是一加一等于几?

 

昨天我搭起一个射天狼的高台,今天它就是个高台与射天狼无关。

 

“举长矢兮射天狼”——屈原落水。“高台多悲风”——曹植不振。

 

而星空始终浩大。小王子在一颗小星球上挪椅子。2003年宇航员杨利伟在返回舱里听见过敲门声。

 

大地。高调的风声依然声声入耳,乌鸦的抒情依然缺少创新。福山依然没有收回他的“历史终结”论。路障信号灯闪烁着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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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战国时代穿越回来就是为了一试恍惚吗?

 

忽然的不确定:指桑骂槐发生在指鹿为马之前还是之后?

 

我一脸现实被反复邀请去普及古人的高蹈。拒绝了两个邀请,但无法拒绝第三个。如果拒绝就是坐以待毙。

 

我所拥有的记忆,关于学宫、酒肆、衙署、昏暗的小巷,会否到我为止?

 

而诗歌的未来即思想和感觉的秘密,我又岂能轻易告诉不相干的人!

 

面向未来令人广阔,但被未来所控制是另一件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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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远方的亲人们集体尖叫五分钟。他们出乎自己的意料,从陌生的邻居变成忽然的集体。

 

而居委会合唱团在不合唱时表现出管理的热忱,这或许涉及他们歌唱的利益。

 

必须快乐,必须健康,必须长寿。居委会有指示:任何人不得影响别人的快乐、健康和长寿;所有违抗指示者就是众人的公敌。

 

但也许我正是所谓的“别人”。

 

强制执行的快乐命令应该一直传达到蚂蚁洞内。谁让蚂蚁们总是一脸严肃!

 

我自以为能够尖叫但叫出来的声音是跑调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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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忘在窗台上的饭盒,里面的臭鱼臭到让人失魂落魄。

 

不论什么邪恶人家的猫咪都是好脾气。铲屎官不论多么高瞻远瞩都得铲屎。

 

微风继续和煦。从未谋面的平平继续美丽。呆呆继续幽默。老常继续目光短浅。小顾继续写古体诗。继续满嘴跑火车的萌爷几乎证明了时代之谬。在意美容、护肤、锻炼身体的情怀党,继续回忆80年代。

 

我爸的暮年,用蚊子声说胡话,但绝不背叛他的过去。

 

4月14日。阳台外的桃花浓浓地开了。

 

历史不是每一天又的确是每一天。流水账里定有未被提取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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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书本,我居然想看齐战国荀子那样清晰的表达、清晰的逻辑!

 

无力感穿着疯狂的外衣。无力感被说出以后内心的空间略大些,遂可容纳战国的乌云。

 

据院士袁亚湘发现:谶纬隐藏于圆周率!阿基米德、托勒密、张衡、祖冲之、刘徽、阿耶波多、婆罗门笈多,都没能看出圆周率中的今日密语。

 

羞于使用这样的圆周率。合时宜的愚蠢与不合时宜的愚蠢都是愚蠢,但后者更可爱些。

 

明清之际王夫之发现他改变不了世道便以贬低杜甫为乐事。人间不符合这倔老头的趣味和预期。他是患上了忧郁症所以生出排山倒海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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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左派的忧郁”之说已抵达合肥。Robert Lusson著Political Depression一书已翻译成中文。桂桂的忧郁源于丢失了内存裸照的手机。

 

如果连真理的存在与否都成了问题,则离地三尺便没有神明。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究属何意?

 

既不必高看印度古人也不必高看希腊古人。既不必高看中国古人也不必高看今天的自己。此刻,我是变迁的一部分。不需要理解尘土,本人就是尘土;不需要理解卑微,本人就是卑微。

 

我从一个朦胧的人变成一个模糊的人。被刀片割到时我发出的“沃靠”居然是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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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远方”回荡着山水清音。今天的“远方”已更名为“马里乌波尔亚速钢铁厂”。

 

钢铁厂的地下堡垒防得住原子弹防不住饥饿和黑暗。一个新世界的到来,无论好坏,以俄乌钢铁厂战役为契机。

 

一个令人尴尬的新世界将考验扎嘎耶夫斯基对不完美世界的赞美。

 

“如果能撑到那一天……” 福禄寿乐队的歌词,还算感人。

 

马里乌波尔市长博伊琴科代替诗人说话:“若马里乌波尔是地狱,则亚速铁铁厂的情况比地狱更糟糕。”

 

第一次知道了地球上还有比地狱更糟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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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愕的阎王爷!错愕的撒旦!错愕的但丁! @但丁如何?阎王爷用霍金的口吻说:“NO, 不要去打扰外星人!”

 

眼看远方的形而上学向远方的冲天大火举起白旗。

 

利益绑架战争居然有了让史诗诞生的可能性。十二个荷马在十二个坟墓中坐起。

 

地平线上走动的身影,是谁?汉斯.约纳斯所谓“正在生成的上帝”将是愤怒、复仇、恐怖的上帝。宣布“上帝死了”的尼采开始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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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变明星变小丑只在一瞬之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另一个人。

 

身段忽硬忽软,政客的秉性。不知他们身体里是否都安装着芯片和钢铁发动机。

 

不知匿名的高人们是否愿意指点不折不扣的傻瓜和坏人。

 

过得了勤劳关的不一定过得了财富关。过得了寂寞关的不一定过得了美人关。过得了荣誉关的不一定过得了权力关。过得了哲学关的不一定过得了历史关。

 

绝不能让居庸关上的云彩携带马里乌波尔生物实验室泄漏出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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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说了算的和说了不算的人一起趴下,将构成末日般的壮丽。但落日不参与这悲伤的行动。落日依自己对壮丽的定义再次升起时,野兽们会将冰凉的额头再次抬起。

 

太阳并非只照耀地球。太阳也照耀其他星球和太空垃圾。抱歉我这样说肯定是扫了郭沫若、艾青、骆一禾和海子的兴。

 

诗人们从何时开始沦落为为人助兴的公鸡和母鸡?那我就嗖嗖嗓子为大家歌唱一曲。

 

但唱歌一如打坐,恐怕都只对自己有益。

 

多年前一个姑娘曾小声对我说:“我有点儿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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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上门。其实敞开门也没有客人。其实蚊子进出不需要门。

 

依赖我的她随时准备纠正我的坐姿。

 

关灯见窗影。但月亮上的不善者并不妨碍月光的清白。要炸毁月亮或要再造一颗月亮的都是我的邻居。

 

依然能够听到垂死的相声和生机勃勃的脱口秀。两家娱乐唯一的主题是找对象。而诗歌唯一的主题是睡别人和睡自己。被重新架起来的孔夫子不高兴。

 

梦见一些东西,不可告人。

 

梦见一个女人隔着口罩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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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多想。囤积水果蔬菜和粮食。水果蔬菜烂在黑暗到来之前。再囤积,再烂掉。黑暗的另一张面孔是光明吗?干嘛跟黑暗过不去?

 

上海一大学生在床铺上划动手臂参加游泳课在线考试。

 

楼下被限制出门的人家 室内安静。他们家非法的大丹狗去哪里拉合法的屎?上门的白色防护服天使,面孔保密。

 

狗可以错时撒欢。花儿如何错时开放?要死的人错不开死亡时刻。

 

错峰错时去田间劳动就算走出了农业文明。错峰错时去谈恋爱就算已然置身于理想国。错峰错时去看病,我避开了所有人,一霎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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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次掏出手机扫码我无处可逃。伯夷、叔齐无处可逃。荷蓧丈人无处可逃。专诸无处可逃。张良无处可逃。我光明磊落,但我无处可逃,所以只好模糊。

 

“精神”和“鸦片”组成一个绝望的词。

 

“清零”派生出一个词典。

 

你敢肯定飞翔的鸟儿能够认出模糊的你?它们被禁止歌唱以后,有了变成人的念头。别问我怎么知道,惠施老爷子。

 

蛤蟆镇镇长请仙姑做法驱赶瘟疫,文殊菩萨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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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鲧到禹,从堵水到疏浚,从本能政治到圣王政治,这逻辑关系如此清晰!鲧父禹子,这血缘关系居然仰赖逻辑关系!

 

而禹父启子,这血缘关系同样仰赖逻辑关系!禹治水,启治人。启臣们在宫殿外走来走去,期待瑞相带来秩序。

 

草丛中刺客的头顶被两次抛了鸟屎。

 

宫殿上独尊儒术的计划暂时中止。

 

咸阳段生带楚国熊公子去终南山拜访八姑娘。从何时开始,妖精们追求优雅胜过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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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箴言: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真隐隐于头条。哈哈颇有见地!

 

当悲剧老去,艳丽的广告暴露出令人厌恶的品质。资本主义广告对阵社会主义标语。这其中的含义颇不寻常却被普遍漠视。

 

成就高尚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怀念一个高尚的人。成就高尚的复杂的办法就是去怀念一个并不高尚的人 而假装他是高尚的。

 

赤子们长着幽门螺旋杆菌的样子。

 

我有时爆粗口其实骨子里我玉树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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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正腔圆的骗子几乎不是骗子。沉鱼落雁的姑娘几乎就是狐狸精。

 

两个热爱自由的人中必有一个邪恶。两个不热爱自由的人中必有一个被利用。

 

邪教和传销在朝阳区火眼金睛的群众中搞事情。成佛的孙悟空住在西天的哪个区?

 

如果我是立法者,我要将阿谀奉承抬轿子拍马屁入罪。

 

自以为得道天助的反对 遇上了自以为周到的为他人着想。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全面论述 作废了做不到滴水不漏的真知灼见。真知灼见长着偏见的面孔。

 

倘若你没准备好看到一束光,它出现的时候你必无法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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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前面有深坑,也许会掉下去,也许能绕过去,然后遇到另一个深坑。最大的深坑叫“深渊”,它也许模糊地存在于附近。

 

我不愿承认“深渊”就在我心里。我要到每个人都如此承认时才承认。

 

大众迎来了自己的时代。布罗茨基所谓“无限的少数人”,虽称“无限”,但依然太“少”。

 

有互联网撑腰的中世纪蔑视花样翻新到不知所措的21世纪,但不敢蔑视能人辈出却混乱不堪的公元前3世纪。

 

5月5日,父母家所在的小区停电。我在黑暗中骂人,被我年迈的母亲训斥。

 

我力图用我的闭嘴证明麻木的正当性。

2022.5.23;2023.6.6

 

 

 

 

第九次写到童年

  

打鼓的红小兵,天生的使命,偶然思考生活的意义。

正确的班长。正确的老师。偶然犯错误但是正确的我。

小四儿和阿鼻斗,流里流气的青春。不知他们所归何处。

 

*

 

掉乳牙时漏风的感觉新鲜无比!

但磕掉门牙时才真正体验到漏风的感觉。

牙,用纸包好,小心收起,然后找不到。

 

*

 

春天比想象的骚情。邻居大哥比想象的有情义。

香山比想象的矮。长城比想象的小。

只有天安门广场比想象的大,可容纳人山人海。

 

*

 

昨天的剩饭菜不是旧社会的苦水。

大前年的旧衬衣略小一点,但穿在身上不俗气。

粮店,配给制。丢了打酱油的钱,哭鼻子!

 

*

 

储存大白菜时北风吹着小脸。冰碴也是美味。

社会主义通向共产主义,不能让资本主义看笑话。

老北京人羊尾巴油蘸白糖,喝凉水,走直线。忒有难度!

 

*

 

就怕钢笔不出水。念头只在脑子里停一会儿。

就怕腰疼:听说一腰疼就是肾出了毛病。

当我大呼腰疼,对门田阿姨说,你其实是肚子疼!

 

*

 

喝开水包治百病。达赖喇嘛的屎厥厥据说也能治百病。

发烧。腮腺炎。阑尾炎。生病,不用上学。这伟大的借口。

不生病的好处是不会错过历史的抒情。

 

*

 

宇宙像大脑。头疼时宇宙跟着我一起疼痛。

多年后读《不安之书》才知道:这也是佩索阿的秘密。

我发烧时总会梦见一只蚂蚁绝望地跋涉在无垠的围棋盘上。

 

*

 

弹脑贝儿还是刮鼻子?剜肉还是剜眼睛?

两个孩子猜丁壳,伸出皲裂的小手:锤子,剪刀,布。

没有认真态度连游戏都玩不好。玩不好就没朋友。

 

*

 

天真之恶:控制小虫子,不让它生也不让它死。

拍死一只不知名的昆虫,至少应先知其姓名。

我从小猫、小兔子的死朦朦胧胧理解了生命。

 

*

 

遗憾所有的骂人话都不是我发明!

骡子的身世让我脑子里对“交配”这个词嗡嗡嗡。

翻到《赤脚医生手册》里的女性身体解剖图,那根本不是女性!

 

*

 

蹦跳的小人书。简单的善恶观。运动的社会。

一辈子读小人书的人也是读书人!

小人书里1930年代的仁丹胡都不正经。

 

*

 

凭良心加入没文化者的行列。这同样是政治正确。

没文化也可以当干部,不过得敢于拼命。

太有文化的人自动成为反革命。啊,得了吧,读书人!

 

*

 

与人打架,不与妖怪打架。占不了上风。

做一个坦荡的人清风扑面,怎会被青面獠牙的妖怪带走?

唐僧被妖怪带走一定有他白脸白牙的错处。

 

*

 

人造卫星穿过群星。收音机里的《东方红》来自太空。

收音机里的歌曲都是民族解放之歌,都是昂扬的旋律。

收音机里的祖国没有一个地方安静。

 

*

 

纪录片里戈壁滩上的蘑菇云。纪录片里掏大粪的劳动模范。

稻草人为人民服务在广阔天地里吓唬小鸟。

台湾岛上老迈到拿不起屠刀的蒋介石梦见反攻大陆。

 

*

 

打打杀杀的游戏,有时也会出人命。

打打杀杀的革命样板戏,到现在依然有人觉得

那是摆脱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的艺术创新。

 

*

 

战争记忆像打桩机每天工作在耳畔,塑造我的和平。

听见防空警报响起,我头戴自制的柳条帽钻进防空洞,

我竟因此克服了能说会道的毛病。

 

*

 

“主席”就是毛主席。没有“李主席”、“王主席”等等。

听说刘少奇也曾经是“主席”时我大吃一惊,

我曾经“向毛主席保证”,从不曾“向刘主席保证”。

 

*

 

毛主席语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其出处是明代朱升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伟大领袖也是博学领袖,他小时候曾在热闹的城墙上安静地读书。

 

*

 

“反对党八股”,“反对山头主义”,这与我何干?

但党八股确实引导我钻研过明、清八股文的起、承、转、合。

我像个小大人儿每天进步。多年后才知道这不可能。

 

*

 

不同版本的小红书码放在公家编号的书架上。

学习材料中包括了进步的《荀子》《韩非子》,

但没有没落贵族的《大学》和《中庸》。

 

*

 

人类榜样都是苦出身:张思德、麦贤德、王杰、王进喜,

还有焦裕禄、欧阳海、雷锋、邱少云……

而文艺复兴式人物白求恩后面,排列着金训华和邢燕子。

 

*

 

军用直升机降落在大操场上,螺旋桨搅起大风。

直升机代替大雁飞上蓝天时,我一本正经地目送。

为了“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我自制弹弓枪,射击,高兴。

 

*

 

不急着高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墙壁上的《世界地图》与《中国地图》一般大小。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阿尔巴尼亚的霍查是欧洲唯一的好人!

 

*

 

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冬妮娅小姐是唯一的大洋马。

被琴棋书画熏陶大的姑娘二十年前早已拍屁股走人。

看见大辫子扭动的屁股,男孩班长满脸羞红。

 

*

 

对一个女孩的抱怨证明她对我不是可有可无。

喜欢一个女孩就是与她分享一个政治秘密:

林彪摔死在温都尔罕。人民和毛主席、周总理是一样的反应。

 

*

 

从那时到现在,没见过世面的土鳖经常说“人类”。

从那时到现在,不愿意被捆绑的人也经常说“人类”。

但手心软软的领导,无一例外,喜欢说“人民”。

 

*

 

硬手心当不成领导,只能当好汉,

学会了骑马蹲裆便只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梁山泊好汉哪儿来的文学梦想?但受批判时不敢瞪眼睛。

 

*

 

只关心人性、爱欲,不关心政治,不对。

只关心政治,不关心人性、爱欲,也不对。

特权少年唱靡靡之音,看毛片,混到天黑,抓耳挠腮。

 

*

 

小资产阶级只关心人性、爱欲,不关心政治,被政治容忍,

但最终小资产阶级的避孕套会腐蚀忘本的大老粗。

大老粗混成小资产阶级时,内心的小得意不可告人。

 

*

 

人事干部们清楚,老百姓天生的革命精神不容怀疑。

其所作所为纵有私心杂念也只能批评教育。

红扑扑的脸蛋儿使坏给红扑扑的脸蛋儿,以人民内部矛盾定性!

 

*

 

我的觉悟可以入党。我曾经是个有用的人。

有用的人都喜欢在业余时间玩双杠。

但有一次我玩完双杠练俯卧撑时被老天爷踹过一脚。

 

*

 

不能把老天爷当做阶级敌人。阶级敌人住在厂洼大队。

除了那里的老地主、老富农,街上的老驼背也有点可疑。

我曾经在一个周六的下午跟踪他一小时。

 

*

 

一群没有自我的人开斗私批修会能有什么结果?

我把一堆空话写在日记本上交给老师。

我的才华,在黑板上写美术字、画下葵花朵朵,实在绰绰有余。

 

*

 

憋尿早起,眼睛干涩。膀胱的时间不是眼睛的时间。

再睡一会儿。耍赖。梦里干活也是干活。

梦里搂抱画中人怕被人看见。醒来我依然是少年一枚。

 

*

 

少年时代容易流出的眼泪,已经陈旧。

父亲被逮捕只能寄托在我家的小慧后来成为加拿大移民。

雨水中容易泛起的诗情,已经陌生。

 

*

 

半夜地震。码放在墙边的蜂窝煤倒塌一片。

院子里站满来不及穿衣服的叔叔、阿姨,仿佛天堂景象。

西郊潭柘寺的梨树在秋天开花意味深长。

 

*

 

狗停止吠叫时大象来了,拧开水龙头喝水。

但任何人,倒八趟火车也去不了天堂。

我从不翻旧账,从不写告发信。相信巡视组的火眼金睛。

 

*

 

用50年时间我区分出君子儒和小人儒。

坏人,我印象是,居委会一抓一个准儿,不抓是策略。

罪犯,我印象是,警察一抓一个准儿,不抓是策略。

 

*

 

我曾在山中迷路。没有老虎。土狼算好对付。

在大海边打鼓,在天空下变戏法蒙人。我谁也不抱怨。

发现真理、恍然大悟的日子是普通的日子。

 

*

 

全盘西化发生在1980年代。复兴传统进入21世纪。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晚晴开始折磨了一代又一代人。

我去找但丁扑了个空。我背诵屈原在昨日的雨中。

 

*

 

在小胡同里蹦跳了三百年的人没了。生活乱糟糟。

蹦跳的人从未想到过要为乱糟糟的生活负责。

小胡同大起来,成为次宇宙。儿子问我:“你喜欢文革吗?”


2021.11.20-2022.7.4

 

 

 (以上系诗集《巨兽》被删除的两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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昵称: 墓中无人 发表于: 2024-03-27 22:32:11
读西川的诗,你会觉得其他所谓的诗人们写的都是狗屎。
昵称: 毛秀璞 发表于: 2024-02-22 04:52:48
西川非凡!毛秀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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